陌以新眉心微蹙,右手已经抬起,指向蒙面人凌空的身影。
嗖——
一道微不可察的细影隐没在夜色之中,流星赶月般地飞了出去,带起一阵凌厉的风。
陌以新手中,正是沈玉天给他的袖箭。
蒙面人的身形在半空陡然顿住,堪堪折转,落回地面,足下踏出一个仍旧沉稳的弧度。
陌以新道:“信是你写的?”
蒙面人丝毫没有开口答话之意,身形又一个腾跃,转而向陌以新攻来。
陌以新余光飞快一扫,左前方那棵粗壮老树依旧立在那里;斜后方,匍匐在地的黑影仍旧一动不动。
刹那间,他心念急转,立刻向后错步,又对着蒙面人“嗖嗖”连发两箭,一上一下,封住了他逼近的路径。
趁蒙面人被细箭所阻身形迟滞,陌以新几步欺近趴倒的黑影,将人从地上拖起,一臂架上肩头,向左而去。
就在他拉人这片刻功夫,蒙面人已再度逼杀而来,一掌破风而下,直取陌以新面门。
陌以新拖着一具重伤之躯,脚步愈发沉重。眼看已近避无可避,他神色不动,在一息之间做出取舍,竟丝毫不做闪躲,反而身体前倾,主动迎了上去。
左肩中掌,力道贯体而入,陌以新连带着伤者一同被击飞出去,翻滚倒地。
即便到了此等千钧一发的生死关头,陌以新仍旧没有放开左手的火把。火光在夜色中摇曳,将他的狼狈映得清晰。
蒙面人胸有成竹的冷酷笑容被遮挡在黑色蒙面布下——猎物已被逼入绝境。
然而,他却料错了。
眼前看似人仰马翻的狼狈,正是陌以新在那一瞬间算计的结果。
被击飞的角度、方向、落点,全都恰到好处。
陌以新放开伤者,将火把照向一旁的树干,另一手在树干上迅速摸索。
几乎便在同时,倒在地上的黑影迅速坠落,陌以新就地一个翻滚,紧随其后,二人一前一后没入地面,简直就像是凭空消失一般。
蒙面人倒吸一口凉气,疾步上前,才惊觉地上竟不知何时洞开一道暗门。他想也不想,当即腾身而起,跃向洞口,却只见洞中忽有火光翻滚,一支飞旋的火把横扫着破空而出。
蒙面人再度被迫折身避让,堪堪避过火苗。然而他身法颇为迅捷,即便这么一滞,地洞也还未完全闭合,蒙面人抓紧最后的机会,飞身扑去,洞口中却又一连飞出三只细箭。
此时倘若再避,必定赶不上钻入地洞。蒙面人一咬牙,硬生生受了这三箭,却也及时调整了姿势,不曾被命中要害。
然而就在细箭接连破入血肉的刹那,蒙面人面色倏然一变。他眸光一冷,双手在洞口旁的地面上一撑,整个人弹了回去,未再进入洞中。
落回地面时,蒙面人连退数步,脚下踩出的枝叶声在夜林中回响。待他稳住身形,地洞已在他眼前彻底闭合。
蒙面人自是百般不甘,却再顾不得许多,当即盘膝坐地,运功逼出三枚细箭。等再站起身来,脚下竟一晃,身形已显虚浮。
他恨恨咬牙,然而事已至此,终究还是转身退走,消失在夜色之中。
……
地洞之内,陌以新眼见洞口彻底关上,又谨慎地静候片刻,才收起袖箭,伸手探向一旁黑影的手腕,眉心微微蹙起——
此人虽还一息尚存,脉象却已十分微弱,大约是被那蒙面人伤了心脉,性命恐怕只在须臾之间。
陌以新心底微沉,向后靠上地洞湿冷的石壁,低低咳嗽几声,沉沉喘息起来。
那蒙面人对他,和对那伤者,是同样不加掩饰的杀意。他方才硬吃那一掌,又从地面直直摔了下来,此刻胸腔火辣,骨节隐痛,恐怕也伤得不轻。
陌以新勾起嘴角,自嘲一笑。
如今的他,面对这些江湖人,竟也只能靠算计来保命了。
可至少,这一步,他没有输。虽然出了意料之外的变故,大体还是实现了备用计划——
时值深夜,林中尤为幽暗,对方看不清他的动作,便也辨不出他的意图,是为天时。
约定地点接近地下密室,只要看好那棵树的位置,便能随时开启机关进入地洞。而洞口狭窄,靠一只袖箭便足以封死来路,是为地利。
原本的计划便是如此,若一切顺利,自可坦诚相见;一旦对方有所异动,他便退入地洞暂避。对方若要跟来,只能生生受了袖箭。
而十支袖箭,早已在迷药中浸泡了几个时辰,见血即发,越运功越是加快效用。
若对方执意追入地洞,最多再周旋片刻,便会不省人事。
只是可惜,此人不但身手极快,片刻之间的轻重权衡也极为果决,稍有觉察便断然抽身。如此一来,反而断了线索,难以得知他的身份了。
陌以新歇息片刻,压下胸中翻涌的气息,自怀中取出火折,旋转石壁上的烛台,打开密室的第一道暗门,又在门侧扳动横杆,紧接着打开第二道暗门。
从这一刻起,祠堂中的沙漏自动倒转,等到沙尽,便能安然离开了。
陌以新回到原处,缓缓坐下。
地上那重伤之人仍俯卧着,气息若有若无。陌以新将他翻过身来,将火折凑近,火光在黑暗中摇曳,将那张面容一点点照亮。
方才短短一刻钟的时间里,此人不是面朝下趴着,便是靠在陌以新肩上低垂着头。再加上情势凶险,瞬息变换,陌以新始终全神贯注地留意蒙面人的一举一动。直到此刻,才是第一次看向此人的脸。
火光照耀之处,竟是一张熟悉的面孔。
陌以新猛然一僵,向来古井无波的眼中,霎时间惊起惊涛骇浪。
……
林边的一行人,开始向林子深处进发。
已经过去一炷香的时间,陌以新还是没有出来。林安心口揪紧,手指愈发冰凉。
好似自我安慰一般,她开口道:“他不会有事的。”
花世一贯轻松道:“放心,有那密室作为退路,理应万无一失。”
林安忍不住担忧:“可是过去了这么久……莫非他真的用上了退路?”
“那也无妨。”花世懒懒抱臂,“你和谢阳躲在落日楼的那一天,陌以新曾去密室找过你,他说那密室进去后必须待够时间才能出来,就将树干上的机关告诉了沈玉天,让他在外面接应,省得空耗时间。
所以呢,一会咱们过去,便可以从外面打开机关,将他弄出来。”
“可是,若他当真困在密室,就说明对方的确来者不善,很可能与他起了冲突……”林安越想越是不安,急切道,“你们先用轻功去吧!事不宜迟,不必被我拖慢了步子。”
花世略一思忖,对着沈玉天一抬下巴:“喂,你去吧。”
沈玉天也不去计较花世的颐指气使,将火把往他手里一塞,随即飞身而起,迅速消失在林影之中。
廖乘空道:“我也去!”紧随其后。
这两位武力最高的皆已动身,林安总算稍稍松了口气,又看向花世:“你怎么不去?”
花世摇头叹息:“我还是跟着你吧,万一把你弄丢了,那个家伙才真要疯,我可承受不起。”
荀谦若仍旧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,轻声笑道:“林姑娘尽可放心,我反倒有些期待,那边真有敌人才好。”
林安怔住:“为何?”
“堂主与沈公子二人联手……这可是奇景。”荀谦若笑得意味深长。
林安一时无语,再次领略了荀谦若偶尔冒出来的幽默感……没想到这人看起来老实,连自家堂主的玩笑也开。
当三人离目的地越来越近,总算隐约看到了人影。
沈玉天与廖乘空各持一支火把,分立两侧,火光在夜色中摇曳,映得二人神情皆沉如铁石。
而在他们之间,陌以新半跪在地,低垂着头,怀中抱着一具瘫软的身体。
烛火照着他的侧脸,那一向清冷沉静的面孔,此刻却凝滞而肃杀,莫名地令人心悸。
林安心口一紧,急促地唤了一声:“以新!”
她奔至近前,陌以新却没有抬头,只有略带颤抖的声音轻轻响起——
他仍旧垂目望着怀中的人,沙哑道:“顾三哥……”
林安浑身猛然一僵,几乎不可置信,这才看向陌以新抱着的人。两旁的火把映照下,一张稍显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——
顾玄英,居然真是顾玄英!
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!
花世说顾玄英在上个月不告而别,他循着踪迹找到宛阳州这一带,还是没有找到。
那时花世还笑言,巨阙山庄也在宛阳州,说不准顾玄英是去比武大会看热闹,兴许就遇见了呢。
如今,花世居然一语成谶,顾玄英竟真的出现在了这里。
可是,为何前几日都不曾见到他?他难道便是写信约见陌以新的人?
可他怎会知晓段老庄主身死之谜?又怎会躺在地上不省人事?
“顾玄英!”花世面色骤变,显然也是一惊,连忙上前道,“怎么回事?”
沈玉天摇了摇头:“此人身受重伤,心脉俱损,脉象微弱,已经没救了。”
林安在一瞬间的恍惚之后,顿时又被更大的震惊击中。
顾玄英……要死了?
就在此时,陌以新怀中的人忽然极为细微地动了动,他艰难地半睁开眼,呼吸微弱,双唇轻颤。
“顾三哥。”陌以新轻声唤他。
顾玄英的眸光黯淡而茫然,片刻后,好似才依稀回过神来,听见了这道声音。
目光缓慢聚焦,无神的双眼中顿时升起一丝奇异的神采,他缓慢地抬起一只手,指尖颤得厉害,却仍执意伸向陌以新,颤声道:“你、你……”
“是我,楚承晏。”陌以新道。
顾玄英仿佛是用尽了所有残存的力气,蓦地抓住陌以新的手,微弱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,一字一句道:
“楚、楚之天下……尽、尽在一匣中。你、你……拿到它。”
他喉中仿佛哽着一团滞气,字字艰涩,断断续续。昏暗的眼里却涌起了最后一瞬的清醒与悲怆,炽热与不甘。
“好。”
陌以新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意,他沉沉吸了口气,道:“是谁伤了你?”
“杨、杨……”
顾玄英最后发出两个音节,抓着陌以新的手重重垂落在地,空洞的双眼犹自半睁着,却永远失去了焦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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