昨夜发生那样的变故,几人得知有人对陌以新心存杀意,都丝毫未有松懈。廖乘空和荀谦若索性没有回西二院,而是留在西一院,与沈玉天、花世轮流守夜。
四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西一院,而谢阳住在西二院。廖乘空与荀谦若不在,太岳宗的人又都闭门不出,竟无人知晓谢阳是几时离开的。
几人向巨阙山庄弟子四处打听,人人皆称不知。
一个大活人,就这样在青天白日里,凭空消失了。
“什么,谢阳失踪?”陌以新眉心蹙起。
林安已经与几人找了一下午,没有惊扰陌以新休息,到入夜前才来相告:“他不是一个会不辞而别的人,更不会好端端躲起来。”
陌以新沉吟片刻,道:“你先别担心。谢阳不会武功,对方既未直接取他性命,说明留他还有用,至少暂无性命之危。”
林安深深吐出一口气,却仍心绪难平:“我真是越来越想不通了。谢阳那个人一根筋,满脑子只有他的情报事业,为人憨直到近乎迂腐……到底什么人会将他盯上?”
花世猜测道:“他毕竟还是一帮之主,也不算是藉藉无名的小人物。”
林安摇了摇头:“他这个帮主……一丝武功也不会。若是放在其他帮派,就是去做个小厮仆从都不会有人要的——”
“你说什么?”陌以新斜倚在榻上,稍稍挺直了脊背。
林安一怔:“我说谢阳啊……怎么了?”
“你说得对。”陌以新喃喃道,“这本身就太奇怪了。”
林安心头一跳,忙问:“你想到什么了?”
陌以新眸光犹自闪动着:“可是,究竟为何要如此布局?”他话音一顿,眉间渐渐凝起更深的寒意,“难道,那竟不是顾玄英的误会……”
“顾玄英?他误会什么了?”花世也忍不住插口,“你别只说半句,我想打人。”
陌以新缓缓吸了口气,眸中染上一层冷肃,沉声道:“自然是巨阙山庄的秘密,和比武大会的玄机。”
林安一惊:“这……这不是昨日第二封信里的内容吗?”
“正是。”陌以新点头,从袖中取出第二张字条,“这个秘密,足以解开所有疑惑——
顾玄英为何会来?临沧观为何不来?段一刀之死为何迟迟无法查明?倘若我所料不错,在今夜这场约后,所有这些都会有一个答案。”
林安心中一凛,道:“你是说,今夜这第二场约……你还是要去?”
陌以新沉默片刻,牵住她的手,道:“今夜这场约至关重要,我不能错过。你放心,今夜不同昨夜,不会再有危险。”
“我不放心!”林安当即道,“昨日你便说不会出事,结果还是受了伤。今天谢阳只是呆在院子里都能失踪,我看这巨阙山庄实在危机四伏,怎么可能再让你去冒险?”
“我——”陌以新少有地一噎,目光下意识望向屋中几人,似是想等谁帮着相劝。
廖乘空与沈玉天一言不发,荀谦若只是和气地笑笑。
花世则是一脸幸灾乐祸,咂着嘴道:“被人管着,滋味也不尽然好受吧。”
陌以新淡淡斜他一眼,转回头看向林安,声音却一下子柔下来:“你说的话,我自然不会不听。”
他顿了顿,眼底的锋芒收敛得干干净净,语气也化作释然:“至于我想求证的秘密,也许可以再想别的办法。”
林安心底也有些纠结。陌以新虽毫无二话地顺从应下,可眼底那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,她又怎会看不出来。更何况,她自己也早已对那所谓的“秘密”好奇不已。
林安垂眸轻叹,目光不经意掠过陌以新手中的字条,忽而心中一动,眼神一亮,道:“有了,我和你一起去。”
“什么?”陌以新一怔。
林安从他手中拿过纸条,指着上面的字道:“你看,这第二封信上,只说‘不可带高手同行’,却没有像第一封信那样,点明要你一人前去。
我当然不是什么高手,并不违背对方的要求啊。”
陌以新面色微沉,似是在权衡。
林安脸一沉,道:“倘若真的没有危险,你就不会犹豫带我一起。若你犹豫,就说明你方才是在哄骗我。”
“我当然没有骗你。”陌以新又一噎,默了片刻,终于道,“那好,我们一起去。”
林安总算稍稍松了口气。
花世双手抱胸,连连摇头,唏嘘道:“一个人就不能去,两个人便可以去。这大概就叫……只许州官放火,不许百姓点灯。啧啧,女人啊……”
陌以新和林安同时看向花世,花世果断闭上嘴。
……
夜深露重,千枭林中。熟悉的地点,幽暗依旧。
陌以新与林安并肩走来,月光隔着重重枝叶斜落下来,疏淡朦胧。
树下,一袭鸦青色身影孑然而立。
他站得笔直,长发随意束起,在夜风中轻轻飘扬。他的面容笼罩在阴影之下,看不出任何神情,却散发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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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3章
他身旁插着一柄异常宽阔的重剑, 没有剑鞘的包裹,在幽月下兀自闪着寒光。
——正是赵无绵与他的巨阙重剑。
林安心中一惊,她已猜到, 今夜约见之人会是巨阙山庄的人, 却没想到, 会是赵无绵。
在这一瞬间她便明白了,为何沈玉天与花世只听到一次脚步声,房里却放着两封信——因为其中一封是赵无绵送去的。
天下第一高手,赵无绵。
“是你。”陌以新先开了口。
赵无绵微一点头:“陌先生果然来了。”
“人呢?”陌以新道。
赵无绵沉默一瞬,不答反问:“你想见谁?”
“当然是约我来见的人。”陌以新道,“——那个老人。”
老人……
林安默念一句,下一瞬,思绪深处仿佛有一道闪电骤然劈下,撕裂了原有的认知, 也照亮了漆黑的疑团。
她猛地睁大了眼, 难以置信地开口:“是……那个哑老头?”
陌以新会心一笑, 道:“你那句话说得很对,寻常江湖帮派之中,即便是端茶送水的小厮,总也要会上一招半式。可在巨阙山庄里, 就有这么一个不寻常的人。
百日祭典时, 花世便怀疑过他,因为巨阙山庄有那么多弟子,段鸿深却偏偏叫一个腿脚不便的老人去发祭香。
花世以为, 那哑老头是个隐藏高手,会在暗中做什么手脚。所以,花世绊了他一跤, 让沈玉天借机去探他的脉。可结果是,他年老体弱,脉息微薄,一点内力也没有,花世只能打消了怀疑。”
林安深深吸了口气,跟着道:“可是,花世的怀疑其实并没有错。只是当时我们都没想到,在江湖帮派之中,出现一个完全没有武功的普通人,反而更加不同寻常。”
“不错。”陌以新点头,“意识到这一点后,我才突然惊觉,那哑老头虽看似不起眼,实则却出现在每个场合之中——
第一晚聚齐时,他从一开始就在厅中,比巨阙山庄的其他人都要早;
百日祭时,他一一分发祭香;
那日廖乘空发现,何夫人私下去找段鸿深,两人在书房交谈,本应屏退外人的场合,只有他仍在段鸿深身边;
当然,后来揭开案情时,他也在……
从不缺席。”
赵无绵淡淡道:“也许,他就只是少庄主的心腹而已。”
林安暗暗摇头,一个年轻的少庄主,选择一位腿脚不便、口不能言、气虚体弱的老人作为心腹……就算这是真的,那这老人也一定有不同寻常之处。
陌以新笑了笑:“那晚谢阳现身时,段少庄见他面生,本还要向宁子川查问,可哑老头给谢阳递了杯茶,段少庄主便一改怀疑与冷淡,对谢阳礼待有加,甚至让他与三位大人物一同入座。
若哑老头只是‘心腹’,为何反过来左右着主人的态度?”
“哈哈……”一道苍老的声音自林中响起,沙哑中带着一丝尖锐,听起来并不悦耳,也莫名显得有些不协调。
笑声刚落,一个人影自树影之后缓缓走出。他仍旧留着花白长须,总是佝偻的腰背却直了起来。脚步虽略显虚浮,却显然不再趔趄蹒跚。
“不愧是我选中的人。”
老人只说了这么一句,便不再看向几人。他转过身,缓步走到一棵树前,伸手在树干上摸索了几下。
紧接着,便听见一阵石磨般的沉重摩擦声缓缓响起,地面裂开一道暗门。
林安不由吃了一惊,因为这道暗门并非那日发现的,通往祠堂的洞口。虽与之相距不远,却全然是另一处地洞。
原来,这里还不只有一间地底密室?
“两位,请吧。”老人笑了笑,率先走入暗道。
林安与陌以新相视一眼,跟着踏上了暗门下的阶梯,赵无绵亦无声跟随。
踩着石梯一步步自上而下,林安只觉心底翻涌,思绪飞转。
所谓的“哑”老头,原来竟是彻头彻尾的伪装。
他不哑,不驼,不蹒跚,却伪装成最让人视若无睹的老仆,潜藏在不起眼的角落里,将一切看在眼中。
巨阙山庄少主段鸿深默许他的存在,配合他的伪装;第一高手赵无绵听他的差遣,做他的信使——那么,他的身份似乎已经不言而喻。
可是,这怎么可能?一个已经办过百日祭的“死人”,怎么可能一直都站在所有人的眼前?
石梯已尽,踏上地面的一刻,幽暗的空间中忽而从地底渗出一丝寒意。几乎便在同时,身旁的大手牢牢牵住了她的手,掌心贴紧。
林安心口一暖,不着痕迹地回握回去,缓缓打量四周。
这间地下密室,与祠堂密室全然不同,布置得如同普通会客厅一般,有桌有椅,更有许多灯烛,赵无绵举着火折子一一点亮,室内几乎亮如白昼。
明明身在地底,却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。
这一切,倒像是特意为密谈而准备的密室。
老者与两人各自入座。而赵无绵点完最后一支烛,平静道:“从此刻开始,我在这屋中听到的一切,都会当做从未听过。”
说罢,他便退到角落里,面无表情地靠墙而立,眉目不含一丝杂念,好似一尊无声的石塑。
即便早知赵无绵对巨阙山庄忠心耿耿,林安还是忍不住为他此等自觉顺从而暗暗惊诧。
老人微微眯眼,目光落在陌以新身上,仿佛在打量,也仿佛在确认:“阁下大约已经知晓我是谁了?”
陌以新点头:“一个‘死而复生’的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