真的是他……林安心道一声果然。
陌以新接着道:“曾经的段一刀武功高超,段鸿深曾说,整个山庄能在一击之下重创他的,只有赵无绵,所以凶手一定来自庄外。
可是我们都忽略了一点,能做到这件事的,除了赵无绵,还有一个人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缓缓移向老人:“那便是段一刀自己。”
林安也已想到这层,沈玉天亲自探过这老人的脉,的确没有丝毫功力,这一点绝不会弄错。而一个人的武功,自然不会凭空消失。
林安蹙眉道:“也就是说,段一刀是一指自伤巨阙穴,自废武功,再编造出那一套被人暗害的说辞……可这是何必?就算他有什么图谋,要假死欺骗江湖人,只需藏起来便是了,也不必做到这种地步啊?”
“这当然是因为,他不只要欺骗江湖人,连他的义子段鸿深,他也要蒙在鼓里。”陌以新看着段一刀,眸光微深,“在段鸿深眼中,那一夜的确有人夜潜山庄,只是段老庄主命不该绝,才在凶手手下捡回一条命,却落得重伤,武功全废。
所以段鸿深的悲愤是真的,他的确一心在找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凶手。”
每每谈及调查凶手,段鸿深都说自有打算,他们始终不明白他的方法究竟是什么。
如今看来,其实再简单不过——因为在段鸿深眼中,段老庄主只是假死,他一直站在所有人面前,亲自辨认着那夜的“凶手”。
林安心头愈发凌乱,喃喃道:“可是根本都好端端的,没有什么凶手,段老庄主搞出这些,究竟是为了什么?”
眼前的老人没有答话,只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,静静看着陌以新,似在等他继续。
陌以新迎着他的视线,眸色深沉:“因为段老庄主不仅是段一刀,还是尹东阳。”
密室的烛火微微跳动,照着老人眉眼纹理。
老人面上的笑意愈发淡了,沉默片刻,才道:“看来,你知道的事,比我以为的还要多。”
“猜猜而已。”陌以新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句,并不提那间祠堂。
“猜?”老人干涩地笑了两声,“将你叫到这里,本是我有话要说,现在,我却想先听你说说了。”
“晚辈自然知无不言。”陌以新淡淡道,“只是,人似乎尚未到齐——前辈不是还约了别人吗?”
老人浑浊的眼中闪出一丝异色,道:“你怎么知道?”
陌以新没有说话,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,递上前去。
老人伸手接过,低头看了一眼,顿时更为惊诧:“这是什么?”
“昨日,除了收到前辈这场邀约,我还收到另一封信,便是前辈手中这张字条。”陌以新道,“信上约我于昨夜在此相见,当时我便十分不解——两封信,两个人,约见地点却一字不差,怎会有如此离奇的巧合?”
老人仍旧垂目看着字条,微微蹙眉,若有所思。
陌以新接着道:“前辈选择这个地点,是因为这里有密室,可昨夜那人,显然不知道密室的存在,可他还是写出了同样的地点。
直到我推知前辈的身份,才想到一种可能——那人写的地点,是从别处抄来的。而抄的对象,自然只能是前辈了。”
“抄?”老人沉吟一声。
“那人对我起了杀心,可我身边好友尽是高手,实在难以接近。就在此等为难之际,他意外收到一封信,信上是一场神秘的邀约。
在讶异之外,他也由此产生了一个灵感——用同样的方式,将我单独约出,便能轻而易举地下手。
他照着那张字条,将时间提前一日,与真正的邀约错开。至于地点……他并不知此处有何特别,以为只是千枭林深处最为隐秘之地,正好便于他隐蔽杀人,便顺手挪用了。
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,前辈不仅约了他,竟也恰好约了我。两封字条相互映照,同样的地点反而成了最大的疑点。”
老人微微抬眼,眼中似浮起一丝兴味,道:“你是说,那个人要杀你?”
“不错。”陌以新眸光微冷,“他虽未得手,却杀了我一个朋友。这一笔,我会讨回。”
林安忍不住开口:“前辈,只要你说出另一封信写给了谁,我们就能确认那个凶手的身份了。”
老人再次垂眸看向手中的字条,不知在思索什么,却迟迟没有回答。
陌以新忽而轻笑一声,道:“其实,不必前辈开口,我已经知道那人的身份了。”
他几乎没有停顿,紧接着道:“正是何夫人。”
陈述句的语气,丝毫不带踌躇或试探。老人抬头,一瞬间看向他。
林安盯紧了老人的神情。
他的反应虽极其细微,却足以说明——陌以新没有说错。
“杨”——顾玄英临死前说的这个字,怎会是指向何夫人?莫非她姓杨?
密室中,高高低低的烛火明灭摇曳,整个房间陷入一片落针可闻的寂静。
就在这无声的静默里,陌以新缓缓开口,字字分明:“前夜破解那两案后,众人散去前,前辈曾碰翻了何夫人的茶杯,将一杯茶泼了她一袖,又伸手为她拧干。
此举好似‘无心之失’,可是,当我看穿前辈的伪装之后,又怎能再去忽略这样一个突兀的举动?”
林安也已恍然,随即道:“他是假装碰翻茶杯,实则借机给何夫人传信——将早已写好的字条,趁乱塞进了何夫人的衣袖之中。”
老人沉默不语,无疑是进一步默认了两人的推断。
陌以新却道:“当然,若单凭这一点,未免有些武断。可当我重新审视何夫人时,我忽然发现,她与顾玄英,竟有一点意外的相似之处。
何夫人对人对事都极为淡漠,连太岳宗她都不放在眼中。可是,她却曾私下找段鸿深单独交谈,莫名问起惊鸿湖的景致。
回想初到那日,赵无绵拦路让所有人绕行惊鸿湖。何夫人那样一个高傲之人,面对这等无理要求,却毫不犹豫地顺从,甚至连一句质疑都没有。
至于顾玄英,就更明显了——谢阳曾百思不得其解,他究竟为何一次又一次扎进湖水之中,仿若疯魔。”
林安听着,双眼渐渐睁大,不可思议道:“与何夫人一样,顾玄英来到这里,真正感兴趣的——都是惊鸿湖?”
何夫人与顾玄英,两个绝无交集的人,却都对惊鸿湖表现出异常的关注。
除此以外,何夫人整日去落日楼翻书,顾玄英藏在暗处伺机而动,两人仿佛都在窥探着什么……可是,巨阙山庄究竟有什么呢?
老人的面色终于动了动,道:“顾玄英是谁?”
陌以新并不直接答话,只道:“是一个执念极深的人。”
他音色渐沉,眸光中透出一丝冷凝的悲悯,“何夫人我并不了解,可对顾玄英,我再清楚不过。
他这一生早已了无生趣,唯独还会关心一件事,便是他临死前托付给我的那句话——‘楚之天下,尽在一匣中’。”
林安呼吸一滞,整个人几乎怔住。
记忆中,那首完整的歌谣字字在耳——
“游龙戏凤,双影谁影。君臣一梦,今古空名。一叶舟轻,双桨鸿惊。楚之天下,尽在一匣中。”
那日顾玄英说出这句遗言,她并未多想,只道是顾玄英对此事执念太深,心结未解。可陌以新此刻再次提起,却不由她不去多想。
在江湖十大秘闻中高居榜首的歌谣,难道竟与眼下的巨阙山庄有关?
等等……榜首……榜首?!
林安脑海中霎然闪过一道惊雷,无数纷乱的线头在这一瞬间有了一个共同的起点——
榜首!
“滂沱雨歇荒村畔,钟馗幸免四五灾。”
这句诗谜并不难解,正是“榜首”二字。可是这两个字,不同的人却会有不同的理解。
江湖人皆知巨阙山庄以铸剑闻名,以巨阙重剑为镇庄之宝,自然而然便会认为,“榜首”是指江湖神兵榜榜首的巨阙重剑,正如他们一直以来所想的一样。
可是,对于某些“有心人”而言,江湖上,其实还有一个更加赫赫有名的榜首——十大秘闻之首。
而这个双关的“歧义”,正是段一刀有意设计的。
这次比武大会,他从未直接点明胜者奖励,而是放出那么一句模棱两可的诗谜。
含糊其辞的“榜首”,与歌谣暗合的“惊鸿湖”,自是引得“有心人”浮想联翩。
当他们前往巨阙山庄,被刻意安排绕道惊鸿湖,看到湖畔独独一叶轻舟,横着两只木桨,与那句“一叶舟轻,双桨鸿惊”,简直呼应得天衣无缝。
即便一开始只是隐隐猜疑,到此处,便不由得他们不去多想了。
陌以新缓缓吸了口气,继续道:“顾玄英离开花漫天,潜入巨阙山庄,夜探惊鸿湖……当他最后念出那句歌谣时,我才终于明白他的所作所为。可是那时,我以为这只是他多心的误会。
直到我开始怀疑何夫人,将她与顾玄英联系起来,我才不得不承认,这不是误会,而是一个专门为能看懂的人而准备的局,一个精心计划、铺设多年的局。”
精心计划,铺设多年……林安心口一震,她忽然想起了在祠堂中发现的那个账本。
——二十年前,段一刀在这里买地建庄,将原本的平湖改名为“惊鸿湖”。
难道说,从那时起,他便已经开始为那首歌谣埋下伏笔?
还有六七年前那一条古怪的账目——支出给御水天居的三千两白银。
早在三一庄,谢阳便说过,六年前,御水天居将一些流传已久的江湖秘事整理起来,从一到十排定先后,正式发布十大秘闻。
而十大秘闻的榜首,正是那首歌谣!
难道说,那三千两白银,不是买了什么消息,而是买了……一个榜首?!
林安心中忽而泛起一层凉意。
二十年前,买地建庄,改名换姓,在江湖上发展势力;
六年前,豪掷千金,买下十大秘闻榜首的位置;
今年,举办比武大会,以“榜首”为饵,引真正的有心人登门……
林安缓缓抬眸,看向眼前这位老人。
烛光摇曳中,他面容深沉,仿佛连每一道皱纹,都藏着埋伏数年的心计与筹谋。
于段鸿深和巨阙山庄而言,这是一场“假死捉凶”的计划。
可只有段一刀自己知道,真正的局,是他隐在暗处,寻找“有心人”的局。
一片寂静之中,老人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:“老夫布下此局,露在明处的,只有一首歌谣,一句诗谜,一个惊鸿湖。可只要是有心人,自会发掘深意,不请自来。”
“何夫人正是这个有心人。”陌以新淡声接道,“她对惊鸿湖的兴趣,对巨阙山庄的窥探,对太岳宗的漠视,让你确信她另有目的,从而将她选中。”
老人微扬下巴,似笑非笑:“阁下不也是有心人吗?否则,怎会知晓尹东阳这个名字,还向鸿深打探此人呢?”
林安眉头微挑。难怪他会找上陌以新,原来竟是因为那个试探的问题。
如此看来,尹东阳的身份必定极不简单,甚至于只要知道这个名字,便意味着另有目的。
可他一定不会想到,这根本只是他们阴差阳错之下误入祠堂,看到了那个牌位……
林安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惊涛骇浪,不可置信道:“难不成……真有那么个能颠倒乾坤的匣子,而且就在你手里?”
老人向后靠上椅背,缓缓道:“老夫筹谋二十载做这一切,总不会只是一场玩笑罢。”
“可是,可是……”林安不得不想起半年前那桩悬了一半的旧案,心中愈发纠结,实在忍不住开口,“那个东西,不是应当藏在皇宫中的凤鸣湖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