陌以新淡淡道:“你尚且不知,何夫人是阳国公的长姐,你见到她不足为怪。”
这回轮到花世僵住了,他目瞪口呆:“怎、怎么可能?”
陌以新面无表情:“那你是不是该回去了?”
花世又怔了半晌,才找回了自己的下巴,连忙道:“等、等等,除了何夫人之外,还有一个人。”
“谁?”
“一个很美很美的人。”花世道。
陌以新缓缓吸了口气,语气克制:“你是不是又在与我东拉西扯?”
“我是说真的!”花世跳脚,“她是与何夫人一道进的府门,头顶却带着一顶白色斗笠。恰好有一阵风将斗笠下的垂纱吹起一瞬,我才看到了她的面容。
虽然只那一眼,但我确定,她绝非寻常人。”
“与何夫人一起的女子?”陌以新终于认真两分,若有所思,“有何不寻常?”
花世神秘地压低声音,语气却越发兴奋:“我问你,云倾月很美吧?”
陌以新眉头一跳,再次黑脸。
林安:……
花世十分及时地接道:“那个女子,就算是与云倾月相比,也在伯仲之间。云倾月偏于清冷,此女却更为艳丽,更加楚楚动人。
如此绝色之人,天下间能有几个,偏偏就进了阳国公府,这难道不可疑吗?”
他说着,自己也忍不住猜测:“你们说,何夫人找来这么个美人,难不成……是要送到皇上身边吹枕边风,去做个祸国妖妃?”
林安摇了摇头:“你这是从哪看来的俗套戏本子?所谓红颜祸水都是骗人的托词,真正祸国的可从来不是女人。”
话音刚落,花世向来懒散的神情微微一肃,几乎是陡然闪身,一个腾跃便从长廊一掠而过。
赤色衣袂有如一道火光,几乎未留痕迹,眨眼间便没入屋脊之外。
林安怔怔欣赏着花世的身法,啧啧称奇:“我不过说了两句,他就惭愧得无地自容了?”
陌以新轻咳一声,对着她身后的方向努了努嘴。
林安回头,只见萧沐晖正撩起袍摆跨过院门,脚下虽大步流星,却丝毫不失清贵儒雅之气。
林安心道一声难怪,花世也真不愧是高手,感知如此敏锐,萧沐晖人影还没出现,他就已经飞远了……
萧沐晖一见两人便道:“方才回府找你,风青竟说你们搬到这里来了,我还以为是他弄错了……你们这是为何?”
“萧府早已被人暗中监视,这钰王府荒废多年,反而无人问津。”陌以新简单解释一句,“风楼武艺超群,风青医术高明,我让他们留在萧府,照看丞相与少夫人,你们尽可放心。”
萧沐晖点了下头,目光里带着谢意,随即神色一凝,说起正事:“我已打探过,三皇子与四皇子的兵力旗鼓相当,昨夜数次短兵相接,谁都没能占据上风,正处于僵持之势。天亮后,更在城中大肆宣扬对方逼宫的说辞。
方才又收到一点风声,说圣驾已经打道回宫,皇上带着羽林军,约莫就快进城门了。”
“这么快!”林安一惊,与陌以新对视一眼。
按理说,昨夜事发突然,消息传到围场,皇上带兵回城,一来一回,又不是沈玉天那等单人单骑且轻功绝伦的高手,怎么也不该这么快。
正沉思间,一道黑影如追风逐日一般,由房顶疾掠而下,稳稳落在院中,身法丝毫不输方才的花世。
萧沐晖当即惊道:“沈……沈庄主?”
在三一庄中曾过有数面之缘的江湖人沈玉天,怎会突然出现在景熙城的钰王府中?萧沐晖在这个瞬间,几乎以为是自己一夜未眠,看花了眼。
陌以新道:“沈玉天是我在江湖中的朋友,想必你们已经认识过。”
此时自然没有多余的时间寒暄,沈玉天神情冷肃,单刀直入:“我并未见到皇上。”
陌以新面色微沉:“发生何事?”
“我抄近路赶到围场时,天已微亮,拿着信物一番打听才知,皇子反叛的消息入夜便传到了围场。
皇上得知两位皇子共同谋反,自是震怒,当即起驾回宫。阳国公主动请缨,带着羽林军在前开路,护驾回城。”
“阳国公护驾?”林安脱口惊道。
沈玉天接着道:“我紧追在后,却终究迟了一步。一路追到皇宫时,只远远看到一众黑甲军簇拥着一个明黄衣袍之人,想必便是皇上,此外再未见到旁人,也并未见阳国公。”
林安不得不再次感慨消息滞后带来的不便——萧沐晖方才收到风声说圣驾快到城门,此时便已进宫了。
她沉吟道:“皇上当真顺利回来了?阳国公一路‘护驾’,竟未在路上做手脚?”
陌以新道:“两位皇子入夜方才行动,围场那边同时便收到了消息,还成了所谓的‘共同谋反’。此间微妙,想必少不了阳国公的手笔。”
林安心中一动,已经明白了个中玄机。
陌以新接着道:“而且,皇上虽提前回来处理此事,却自然不会亲自带兵镇压,很可能便会命阳国公前去。”
林安一惊,却不难理解。皇上已经失去了两个儿子,此事若以国法论,这两位皇子恐怕又难逃死罪。皇上若想给两人留一条生路,只会以家事论之。
阳国公身为宗亲,也是两位皇子的长辈,合适出面。更何况,阳国公这一路护驾回城,正是皇上手边最信任且最方便差遣之人,怎么想也是第一人选。
萧沐晖面色微变:“莫非……阳国公是要借此机会,得到十二卫的指挥权?”
陌以新沉声道:“你即刻进宫一趟,向皇上陈清此事。”
萧沐晖从沈玉天手中接过丞相手书,郑重点头:“好,我这便去!”
甫一转身,便见萧濯云风风火火跑进院来,甚至顾不上寒暄,一见几人便喊道:“我安排在宫门附近的眼线方才回报说,皇上已在阳国公的护送下回宫,并命阳国公率领左右卫与左右骁卫前去平叛,说是要——
‘将那两个不肖子活捉回来’!”
萧沐晖与陌以新对视一眼,连话也来不及再说一句,旋即大步而去。
……
兴化坊前。
平日里人声鼎沸的繁华街面上,此时只余一派紧绷的肃杀之气。
三皇子负着手来回踱步,他身后是严阵以待的军士,可他的面色却并不好看。经过一整夜的胶着,他眼中已经没有了昨夜出兵时势在必得的意气。
在他身旁,右武卫上将军曹楠亦是神情凝重,沉声禀道:“殿下,方才宫里传来消息,皇上已经回宫了。”
“这么快……”三皇子微微一惊,“堂叔呢?”
他口中的堂叔,自然便是阳国公。
“听闻皇上已命阳国公点算左右卫与左右骁卫,共五万人马,即刻平叛。”
“平叛……”三皇子沉吟片刻,稍稍放下心来。
这几年来,他这位堂叔对朝中各方势力相争始终置身事外,表面上只对皇上言听计从,可连皇上都不曾看出,堂叔是站在他这一边。
就在前几日,堂叔又密告他一条消息——皇上竟在私下闲谈时,有意无意透露出立老四为太子的念头,约莫在秋猎后便要颁旨。
那一刻,他心中几乎被怒火与嫉恨烧穿。
二皇子与大皇子相继离世,挨个轮也该轮到他老三了,怎生独独就跳过了他?他究竟做错了什么,令父皇如此不喜?
万幸的是,堂叔为他想出了一条力挽狂澜之计。
堂叔会给老四递上假消息,误导老四以为父皇要立的是他老三,再从中推波助澜,煽动老四趁父皇秋猎发兵举事,对他下手。而他,便在此时以自卫的名义,反攻对方个措手不及。
——父皇要在秋猎后立老四为太子,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。
这些年,堂叔屡次将老四那边的情报暗中传给他,事后都一一得到验证,从未有一次落空,这次想必也不会例外。
当然,他还是留了个心眼。一面令左右武卫整装待发,一面等老四那边的眼线传回消息,确认老四手下的确集合了人马,他才下令出兵。
只是没想到,老四那些兵马竟如此难啃,几次短兵相接都未能拿下,不得已便僵持到了现在。
三皇子回想起这一夜来的焦灼,喟叹一声:“多亏有堂叔在,否则此次还真不好收场。既然是堂叔带兵平叛,老四总算要穷途末路了。”
曹楠闻言,神色却有微妙的迟疑。
他犹豫片刻,终究还是低声道:“殿下,恕卑职冒昧……事情发展到眼下这个地步,是否有些不对劲?”
三皇子神情一动,道:“你想说什么?”
“据国公爷的消息,四殿下只有左威卫一万人马,而我方带兵两万,兵力二倍于人,以多打少,又是以暗打明,理应出其不意,速战速决,何至于一夜鏖战,迟迟攻不下来?“
三皇子蹙眉道:“老四手下的兵马的确难缠。”
曹楠随即躬身俯首:“殿下,若是兵将之过,卑职不敢推脱,可卑职自信手下的武卫绝不会比威卫差上一分一毫。经过这一夜交锋,卑职几乎可以断定,四殿下那边绝不只一万人马,兵力恐怕与我们不相上下。”
三皇子的神情微微一滞,沉吟道:“难道……是堂叔的消息出了岔子?”
曹楠连忙小心试探道:“阳国公……会不会有问题?”
三皇子一怔,随即摇了摇头:“不会。当年老阳国公一生郁郁,不过就是因为昭明帝对其不封王,只授公爵。我已许诺堂叔,若我日后登基,必封他为亲王,圆了国公府多年缺憾。
更何况,堂叔这些年对我多番提点,暗中辅佐,数次帮我压过老四一头,怎会有异心?”
曹楠略有些迟疑,低声道:“卑职自然不敢妄加揣测,只是……若四殿下对阳国公也有过如此许诺,或者……甚至更多呢?”
三皇子有了一瞬的惊愕,目光一闪,旋即摇头:“不可能。若堂叔是老四的人,势必早已将我们的计划泄露给他,老四自然会带更多兵马,又怎会与我如此僵持?
老四那厮一向心思阴沉,恐怕未对堂叔显露全部实力,多留了一手,才会如此。”
曹楠沉默片刻,道:“那殿下接下来打算如何?”
三皇子背负双手,冷笑一声,缓缓开口:“老六年纪尚轻,母族低微,在朝中毫无根基。只要借此一役除掉老四,纵然父皇对我有些许不满,立储也再无更好的人选。
日子还长,我总会让父皇看到我的一片孝心。”
话音方落,忽听一阵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。
只见曹楠手下一名参军一路疾奔,额上冷汗未干,脸色煞是难看,喘着粗气,俯首道:“三殿下,曹大人,方才前哨来报,左右卫与左右骁卫正向此处逼近,就快要将我们团团围住,而带兵之人是、是……”
“是谁!”三皇子急喝一声。
“是阳国公!”
……
萧瑟秋风起,钰王府中黄叶纷纷,年复一年地随风而落,直到这一次,终于落入了久别重逢的故人眼里,在曾经少年的眸中,染上一层秋日霜色。
亭下,陌以新面前的石桌上刻着一方棋盘。
纵横交错的纹路早已被风霜侵蚀得模糊不清,原本黑白分明的玉石棋子上落满了灰尘,有的早已被风雨打落在地,有的仍散在棋盘上,勾画着八年前那场未曾下完的残局。
陌以新俯身拾起一枚棋子,指尖微凉。他用袍角擦了擦,似乎想在棋盘上落下这一子,却拈在指间,久久没能放下。
他的目光似乎落在棋盘上,又似乎透过这方棋盘,望向了更远的地方。
林安轻叹口气,道:“以新,也许不必太过担忧,萧沐晖已经去见皇上,萧濯云也去了宫里找七公主接应。皇上一向英明睿智,今日只是因皇子反叛而雷霆震怒,只要稍加提醒,定能看清真相,阳国公也就没戏唱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