陌以新摇了摇头:“我正是看不透阳国公这一步棋。倘若如沐晖所言,他是为了十二卫的指挥权,可得到了又能如何?
皇上雄才大略,在朝中威望甚高,难道单凭阳国公一声令下,十二卫便会调转刀锋,不管不顾地去逼宫吗?”
林安一怔,道:“这……的确不大可能。”
陌以新凝神片刻,棋子在指尖轻转:“从挑唆两位皇子开始,阳国公的棋路我始终未能看透。像是这棋盘上,总有一块蒙尘。”
他将棋子丢入一旁的棋子匣中,眉间笼着一层阴影,“而这一块,很可能便是那个秘密。”
沈玉天靠在不远处的亭柱上,腰间万年不变的挎着他那长刀,手中把玩着巨阙重剑,冷峻的面容上闪过一丝若有若无的思索。
沉默片刻后,他将手中重剑往地上一杵,道:“有个问题。”
陌以新转眸:“什么?”
沈玉天看向林安:“还记得你昨夜那个法子吗?”
林安一愣,想起两柄重剑在众目睽睽下猛然相击,然后无事发生的尴尬一刻……倘若是花世,她一定会认为他是要嘲讽几句,可对方是沈玉天,自然不会如此无聊。
林安轻咳两声,道:“嗯,怎么了?”
沈玉天沉声道:“两柄剑彼此重击,纹丝未动,看似没能试出结果,可这本身,已经足够奇怪了。”
陌以新神情动了动。
林安脑中同样一闪,眉头微蹙:“你是说……这两柄剑中,一柄是真正的巨阙重剑,一柄是后来仿造,两者却在猛烈撞击中,未能分出上下?”
“不错。”沈玉天淡淡道,“最初看到两柄剑后,我们便仔细对比过,仿造的巨阙重剑并非残次品,昨夜,更是在与真剑交锋后不曾有丝毫损伤。
这岂不是意味着,所谓的第一神兵,也并非独一无二?”
林安连连点头,同样质疑道:“是啊,难道尹东阳这半个徒弟的手艺,已经青出于蓝,完全能与他的师父温云期媲美了?”
陌以新眉心微锁,眸中似有清光浮动,不知是想到了什么,忽而开口:“还记得你昨夜说起的故事吗?在那个故事里,真正的秘密不是刀剑本身,而是在刀剑之内。”
“是啊。”林安苦笑,“可咱们不是已经试过了吗?巨阙重剑并未折断。”
“折断……”陌以新一顿,微微摇头,“要拿到里面的东西,或许,也不是非得折断不可。”
林安若有所思,却想不出头绪。花世早就试过了,拿铁丝往镂刻的孔隙里掏,什么也没有。
沈玉天重新执起剑柄,另一手抚上剑身镂刻的花纹。重剑只是在空中这么一横,宽大的剑身顿时便寒光大盛。
林安看着刃如秋霜的重剑,又扫了眼沈玉天腰间的长刀,忽然心念一动,道:“通常刀有刀鞘,剑有剑鞘,为何巨阙重剑却没有剑鞘?
莫非它其实也有,只是我们手中还并不完整?”
“剑鞘?”陌以新的神色骤然一动。
林安忙道:“你也这样想?”
陌以新没有答话,只伸手拿起石桌上那落满灰尘的棋子匣,喃喃道:“楚之天下,尽在一匣中。
匣……剑……剑……匣……剑——匣?”
林安听他反反复复只念着这么两个字,好似走火入魔一般,小心道:“你在说什么?”
陌以新抬起头,眼底的光一点一点凝成锐芒,仿佛从迷雾中看见了某个答案。
“剑匣……”他缓缓道,“是剑匣。”
“什么剑匣?”林安仍旧不明所以,“你是说,巨阙重剑没有剑鞘,而是有个剑匣?你是怎么知道的?”
“不是巨阙重剑的剑匣。”陌以新的目光落在剑身之上,似要透过那层寒光,看进剑骨深处,“如果这把剑本身,就是一个剑匣呢?”
沈玉天眉心轻蹙,指尖在剑锋上微微一顿:“你是指,传说中的剑中剑?”
“剑中剑?”林安一怔,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。
“不错。”陌以新道,“剑中剑,也称‘子母剑’。短刃藏于长刃之中,平日隐而不露,只在关键时刻现形。
当敌人全神贯注于母剑,或是母剑被人挟制之时,伺机抽出隐匿其中的子剑,便可出其不意,一击毙命。”
沈玉天接过话头:“剑中剑兼有剑与暗器两者之利,能在激战中发出致命一击。但母剑须得中空,势必有损剑身硬度;而子母之嵌套,又须极尽工巧,既不能妨碍平日使用的挥洒,同时还要出入顺畅,来去自如。
因此,江湖中一些子母剑,不过都是中看不中用的玩物,真正能够成为‘杀器’的剑中剑,我还从未见过。”
谈及武学兵器,惜字如金的沈玉天也难得如数家珍起来。
林安讶异道:“巨阙重剑坚硬无比,居然会是中空的?”
沈玉天再无二话,双指挟住剑身,另一手扣紧剑柄,猛然发力,重剑却纹丝不动。沈玉天贯注内力,再次尝试,终究还是摇了摇头。
林安眼珠一转,道:“机关,一定还有机关!剑中剑之所以防不胜防,就是因为它藏而不露,攻敌不备。若是随手便能抽出来,岂不是一不小心就会暴露了杀招?”
沈玉天蹙了蹙眉,再次看向宽大的剑身。从剑柄到剑尖,他几乎已经摸过每一寸角落,却从未发现任何机关存在的痕迹。
林安自然也明白,自从拿到这柄剑后,陌以新反反复复不知研究了多少遍。
还记得在巨阙山庄的地洞中,那重重机关几乎是在谈笑间便被他破解,若这柄剑真有玄机,竟连他也看不出一丝端倪吗?
林安心下一叹,低声道:“温云期不仅是铸剑天才,还精通墨家机关术,也许在这柄剑中,他穷尽所学,设下了最为隐秘的机关吧……”
沈玉天却摇了摇头:“若机关太过复杂,又怎能在交战中随时开启?岂不也成了虚有其表的花架子?”
林安一怔,的确,在战斗的生死存亡之际,总不能突然喊个暂停,去解机关吧?
堂堂第一神兵巨阙重剑,若真是传说中的剑中剑,想来不会如此华而不实……
正思索间,忽听得陌以新轻笑一声。那笑声瞬息散入风中,却带着一种笃定的明悟。
林安连忙看向他,只见他眉间阴霾尽散,目光澄亮如星,面上只余拨云见日般的了然。
接着,他双唇微启,缓缓吐出一个字:“血。”
“什么?”
“如果我没猜错的话。”陌以新的声音沉静如水,却带着能割裂空气的锋芒,“开启剑中剑的钥匙,是血。”
一瞬的怔忡之后,林安脑海中倏地浮现出千秋阁那位赵老公公——
“尹东阳挽起衣袖,亲手拿刀,割破了自己的手臂,任由鲜血淋漓,不见一丝痛色……”
赵公公说这话时,面上仍带着来自几十年前的惊疑。
而此刻,林安心头一震,终于明白了尹东阳当时在做什么。
——剑与血,从来都是不可分割的一对。
宝剑总有饮血之时,用血来开启剑中机关,正是最自然不过的方式。
这些日子以来,他们每日都在研究巨阙重剑,却从未真正使用过它,更从未让它见血,所以,根本没有机会,去发现这个玄机。
可是,用血开启机关?如此玄之又玄的设计,真的能有人做出来吗?
沈玉天的反应向来不慢,同样想通了此中关窍,然而他的出手比思绪还要快。
只见他右手扬剑一挥,寒光闪过,一道血口在左臂骤然绽开,鲜红的血花旋即喷洒而出。
然而他面上仍是一如既往的冰冷,连眉梢都未曾颤动,仿佛疼痛从不属于他。他只是抬起左臂,将染血的伤口稳稳对准剑身。
血液汩汩淌下,渗入剑上镂空的花纹,从剑刃蜿蜒至剑尖,一滴一滴打落在地。
江湖第一的出手便是如此迅疾,整个动作行云流水,从扬剑到血刃,不过只在电光火石之间。
林安只来得及倒吸一口凉气,愕然道:“你……”
陌以新也微微蹙眉:“你……”
沈玉天却丝毫没有理会,只一瞬不眨地盯着手中的巨阙重剑。
仅仅只在须臾之后,他的面色微微一变。
只听“唰”地一声清响,宛若龙吟破空。
原本浑然一体的巨阙剑中,一柄通体雪白的三尺长剑凌空而出,好似一道白虹,寒光照空。
沈玉天左臂一振,顺势挽出一个剑花。
雪白的长剑与飞扬的血花交错辉映,竟好似红梅落雪,白骨生花,生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别样美感。
一瞬间,天光几乎失色,只余红与白在空中纠缠。
林安呆呆地望着,几乎忘了呼吸:“真的……真的打开了……”
原本的巨阙重剑,此时便如同一个宽大的剑匣,尘封多年后,终于在这一刻完成了宿命的蜕壳,将它真正的剑心呈与世人。
林安这才大彻大悟——
原来歌谣中那句“尽在一匣中”,不仅是指凤鸣湖底已被毁去的匣子,它真正的含义,竟是这藏剑于心的巨阙重剑!
所有人以为的巨阙重剑,原来只是一个剑匣。
在它里面,才是真正的剑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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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3章
沈玉天眸中也闪过一丝惊异。
方才, 剑上染血之后,他按在剑柄的掌心便感受到了一瞬极为细微的颤动。
他下意识地运力一握,剑柄两侧竟随之向下凹陷, 就如同突然间装上了机簧一般。紧接着, 便凭空抽出一把剑来, 白光破体,锋芒如电。
饶是见多了神兵利器的他,也不得不叹一句鬼斧神工。
沈玉天将子母二剑一并递给陌以新,转身走向亭子一角,又拿起另一柄仿造的巨阙重剑,同样将血滴了上去。
然而此剑纹丝不动,剑身沉寂如石,再无方才那般情形。
沈玉天将剑放到一旁,沉声道:“真正的第一神兵, 锋芒不只逼于外, 更藏于内。尹东阳能拟其形, 却难仿其心。”
陌以新道:“你的血流够了?”
沈玉天随手从衣袍上撕下一角布料,一头咬在齿间,另一头攥在手里,随意在伤口上打了个结, 道:“看看那东西。”
他说的, 自然便是方才现世的子剑。
林安早已迫不及待地凑上前。
只见此剑与普通三尺长剑一般大小,却通体雪白,剑身隐约有一层细密而轻浅的纹路, 在阳光下若隐若现,仿佛流光轻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