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蕙云一愣,回想之下才发觉自己只说了小臂,却未提及是左是右,她虽讶异于这位大人如何知晓,还是连忙点头道:“是,是左前臂。”
陌以新心念微动,看向林安,却未在她脸上看到预想中的了然神色。
只见她眸光直愣愣看着前方,仿佛是在出神,唇瓣轻轻咬住,下唇已有些发白,双手揣在一起,攥紧了自己的衣袖,好似听到了什么极为震惊的消息。
林安的确很震惊,因为,在她的左前臂上,也有这样一颗红痣,与王蕙云描述的一模一样。
陌以新微微一顿,对王蕙云道:“本官知道了,你先下去吧。若再想起什么,随时通禀。”
“等等。”林安忽然上前一步,开口问道:“你们可知,方初雪……懂武艺吗?”
王蕙云一怔,才答道:“关山院有众多绝活,难度颇高,我们每日都会进行这方面训练,再加上还有舞剑、耍鞭之类项目,难免都要有些身手。”
林安反而愣了愣:“你们都会武艺?”
王蕙云点了点头,却又想起什么似的,补充道:“只有白晴不会。”
“为何?”
王蕙云略一犹豫,还是解释道:“因为……少班主一向喜爱温婉柔弱的女子,所以白晴从不肯做舞刀弄枪的杂耍表演,而是专攻戏曲、琴笛、歌舞之类的风雅技艺。”
可是,少班主还是喜欢上了很会舞刀弄枪的方初雪。王蕙云在心中一叹,没有说出这句话,只又接着道:“至于方初雪,她的力量和协调性都很出众,所以对各种项目都熟练得很快,初雪也说她有些功夫底子,也是因此,班主才将她这个新人收了进来。”
果然……林安心中一紧。
王蕙云见对方再无问题,又看了陌以新一眼,在他的默许下福身一礼,恭敬退下了。
“林姑娘。”陌以新唤了一声,林安却毫无反应,他稍稍抬高音量,“林姑娘。”
“嗯?”林安恍惚回过神来。
“林姑娘在想什么?”
林安脑海中反复回想着一些画面。
那是在相府,那个叫茗芳的婢女倾斜了手中的茶壶,热茶流到她的左臂,她掀起袖子将水甩出,而茗芳则拿起她的胳膊,小心擦拭起来……
穿越已有月余,林安对这具身体愈发了解,早已注意到手臂上的红痣。此刻联系起来,她终于明白,那个时候,茗芳是在查看她手臂上的红痣。
那不是什么红痣,甚至也不是什么守宫砂,而是针线楼每个女子身上的记号。
所以,方初雪也是针线楼的人!
她一直怀疑死者不是郑白晴,而是方初雪,只是被砍掉头颅,又用那枚玉佩调换了身份。可是,若方初雪是针线楼的人,自然不可能被郑白晴这样的普通人所杀,更何况,郑白晴偏偏还是关山院里唯一一个不会武的女子。
可是,她该如何告诉陌以新这样的推理,又如何能够解释自己身上的红痣?
林安不由地深吸了一口气,欲言又止。
陌以新并未追问,只静静等着。
良久,林安摇了摇头,勉强扯了扯嘴角,道:“没什么。”
陌以新眉心微微一动,沉默片刻,道:“看来林姑娘先前的猜测果然没错。除了面容之外,方初雪左臂上同样有足以辨认身份的特征,所以,凶手不只要砍去头颅,还要砍去她的左臂。如此才能混淆身份,假死遁逃。”
林安不自觉地抿唇,又下意识攥了攥衣袖,犹豫道:“也或许,死者的确是郑白晴,凶手只是利用逆向思维,有意扰乱我们的思路。”
陌以新的眸中升起一丝揣度,道:“是什么改变了你的判断?”
“我……”林安微微启唇,却没能说出话来。
“陌大人,打扰了。”便在此时,身后又传来一道柔和而疲惫的男声。
林安转头看了一眼,原来是宇文雅山在她愣神时已经走到亭边。
陌以新将视线从林安那里收回,看向宇文雅山,道:“何事?”
宇文雅山这才走入亭中,先是行了一礼,待要说话时,面色却犹豫起来。
陌以新淡淡道:“若有难言之隐,我一向不愿强人所难。”
林安心头一跳,陌以新这话,看似在对宇文雅山说,却又好像是在对她说的。
“不……”宇文雅山连忙开口,“绝非草民有意隐瞒,只是……草民想斗胆请求大人,在草民说完后,莫要怪罪家父。”
陌以新点了点头。
宇文雅山仿佛微微松了口气,才道:“其实……院里丢失的火药,不止一包。”
“什么?”原本还心事重重的林安,也不得不将注意力收回了几分。
“大约十日前,院里丢失了一包火药,父亲唯恐官府降罪,多年来的辛苦经营付之东流,只得私下寻找,却不敢上报朝廷。那几日搜寻无果,家父本已打算禀报官府,主动领罚以求从轻发落,却没想到就在四日前,火药竟又丢了一包。
或许第一次丢失只是看管不善,可第二次便与父亲的隐瞒和拖延离不开干系,因此父亲愈发惶恐,这才连失踪案也不敢上报了。”
宇文雅山说着,忐忑看了眼陌以新的脸色,才接着道:“大人,家父瞒报实情的确不妥,可他只是稍有私心,绝无恶意,万望大人宽恕。若有任何罪责,草民愿代父受过!”
宇文涛不仅没有主动上报官府,还在府尹亲自找上门后依然有所隐瞒,林安摇了摇头,道:“你们早知火药乃朝廷绝密之物,为何不好好保管?更何况,火药分明已经被偷了一次,你们怎不多加防范,居然在短时间内再次被人得手?”
宇文雅山面上闪过两分难堪,低头道:“说来惭愧,火药一直存放在库房所在偏院,院门有锁,院墙也高。虽说以班里女子的身手,不难攀过院墙,可大家都是自己人,父亲对她们并不防范。至于第一次丢失以后,我们都觉得窃贼已然得手,实在没想到还会有第二次……”
林安听着宇文雅山的解释,心中也生出疑虑。的确,偷盗火药为何一次不够,还要再去一次?方初雪作为针线楼成员,潜入关山院偷盗火药,如此精心计划的行动,又怎会出现“用完一包才发现不够”这种无厘头的状况?
林安微微蹙眉,面色又凝重了几分。
陌以新看着她面上的细微变换,却是不动声色。
……
入夜,林安坐在房里,凝眉沉思。
今日在凉亭中,得到了不少线索——横梁上的延时机关,接连丢失两次的火药——可她却并非在想这些,她仍旧攥着自己的衣袖,脑海中不断回忆着那个清冽而温醇的声音。
“虽然你话中诸多隐瞒,可有一点是真的。你当真走投无路,也当真害怕再与那些人有所牵扯。”
“我从不多疑,因为我永远相信自己的判断。”
“若有难言之隐,我一向不愿强人所难。”
层层叠叠的话音在林安耳畔千回百转,最终停在了一句问话——
“你说你与针线楼无关,我信了。那么,我说我不曾想过试探,你可信我?”
你可信我?
相信他……吗?
林安闭上眼睛,回想着这段日子以来的许多事。良久,她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,起身走出房间,敲响了陌以新的屋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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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5章
时已入夜, 陌以新房中的灯烛却依旧亮着。
“进来吧,林姑娘。”陌以新的声音沉沉响起。
林安心头一跳——他知道自己会来?
推门走入,陌以新坐在桌边, 看向林安, 却没有言语。
林安回身将屋门关好, 缓步走到桌前,率先开口道:“下午在亭中,大人曾问我一个问题。”
陌以新沉默片刻,道:“我说了,若有难言之隐,我一向不愿强人所难。”
林安抿了抿唇,接着道:“大人问我,是什么改变了我先前的判断。那时我没有回答,的确因为心中有所顾虑。”
陌以新向后靠上椅背, 道:“现在, 你仍然可以不作回答。”
林安摇了摇头:“我来找大人, 是因为我选择了相信。”
陌以新微微凝眉,对于林安这句没头没尾的“相信”,他并未询问什么,只静静听着。
林安也没有再说什么, 只是缓缓抬起左臂, 而后用右手掀起了左边的长袖。
于是,一截皓腕映入陌以新的眼帘,紧接着再往上, 是同样洁白如玉的纤细手臂。
女子冰肌莹彻,玉骨纤形,明晃晃暴露在烛光之下, 好似有暗香浮动,半明半暗的房中更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气息。
陌以新微微眯起眼,向来古井无波的眼眸中,也闪过一丝极为少有的意外。瞬息的失神后,他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,从林安裸露的手臂,移向她的双眼。
林安却避开了陌以新的视线,她微微低下头,手腕一转,将手臂内侧向上袒露出来,露出一颗圆圆的红痣,在光洁的肌肤上尤为醒目。
陌以新已经目不斜视,没有发觉林安的动作。
林安只好小声提醒道:“大人……”
陌以新看到她眼神中的示意,略一犹豫,才顺着她的视线看去,眸光便是一顿。
“大人看这一眼,想必已经明白了。”林安低眉道,“王蕙云说,方初雪左臂上有颗守宫砂,乍看像红痣一般,实则却只是个指尖大小的圆点。而我身上同样的位置,也有这样一颗一模一样的‘守宫砂’。”
楚朝虽民风开放,男女大妨并不严苛,可女子的身体毕竟还是极为隐私之事。
如此夜深人静时分,孤男寡女共处一室,女子还主动裸露自己的肌肤,给男子看“守宫砂”……林安虽是现代人,却也明白此举的大胆出格,所以直到此时,她也没有直视陌以新那双盛着清光的墨色眼眸。
陌以新又很快移开了视线,仿佛一如既往地镇定道:“所谓‘守宫砂’,不过是前朝旧俗,并无实际内涵,林姑娘不必放在心上。”
林安没想到他会是如此反应,一怔之下,下意识看向他,目光交错之处,才发觉对方在看似冷静的话音之外有那一丝隐藏的不自然。
陌以新喉间一动,轻咳一声,接着道:“而且如此看来,这颗红痣,恐怕也不是‘守宫砂’了。”
林安也有些不自在,却知道陌以新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,随即状似无意地放下衣袖,将双手收到了身后,点头道:“大人可还记得相府婢女茗芳?”
陌以新眸光一深,其中却是了然的意味。
“茗芳‘不慎’倾倒茶壶,将水倒在了我的左臂。如今我才终于明白,那是有意为之。她第一次说出暗语时,我没能对出下一句,她生出疑虑,所以用茶水打湿我的衣袖,借机查看我左臂上的红痣。她的确找到了她想要看到的标记,所以才再次说出暗语,只是我根本还在状况之外,再次让她失望了。”
陌以新沉声道:“一模一样的红痣,茗芳的异常,方初雪偷盗火药的嫌疑——这一切不可能全是巧合,所以你猜测,方初雪和茗芳一样,是针线楼的人。而左臂内侧的‘红痣’,是针线楼共有的标记。”
林安点头道:“所以我相信,死者不可能是方初雪,因为以针线楼的手腕,她不可能被身为普通人的郑白晴所杀,这便是我推翻先前判断的原因。至于砍头与砍手,恐怕只是她故布疑阵,让我们怀疑死者并非郑白晴,而是她方初雪,以死遁来保全她真实的身份。”
陌以新若有所思道:“我本有疑惑,一个歌舞杂耍团的女子,为何要偷盗火药,倘若方初雪是针线楼的人,这一点倒不难解释了。”
林安又点了点头,针线楼这样的秘密组织必定有所图谋,而关山院不过一个杂耍团而已,却被她们派人潜入,想来便是为了这火药。
作为一个现代人,林安对火药所能造成的伤害再清楚不过。这也是她思前想后,还是决定将这个线索告诉陌以新的原因。
陌以新却话锋一转,接着道:“可是,这便有了新的疑点。”
林安眉心微蹙,听他说下去。
陌以新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响:“郑白晴对方初雪的敌意众人皆知,那么方初雪又岂会不知?她明知有人对自己处处留心挑刺,又怎会将火药轻易放在自己房里,甚至在离开时也不曾带走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