轻飘飘几个字,却炸得林安头晕眼花,瞠目结舌。
“你、皇……什么?”林安已经语无伦次。
陌以新见她这副错愕到痴呆的模样,唇角不由微扬,道:“皇上知晓我的身世了。”
这本是极为骇人的消息,可林安已被方才那句话炸得外焦里嫩,一时已无法再更惊愕,只脱口叫道:“怎么会!”
陌以新神色微凝,忆起今日与皇上这场意料之外的会面。
前有皇子反叛,后有太后薨逝。在阳国公当街起事的消息传入宫中后,皇上已经很快理清了近来发生的一切。
这一点,陌以新并不意外。他意外的,是皇上那平淡得近乎不正常的反应——
没有震怒,没有沉重,没有隐忧,甚至像是……没有放在心上。
对于阳国公所说的那段耻辱身世,皇上不知是信是疑,却似乎毫无一探究竟的兴趣,反而云淡风轻地谈起了陌以新的身世……
陌以新一向洞察人心,可对这位皇帝……从八年前,他便始终不曾看透。而这一次,又再度产生了深不可测之感。
仿佛那个人的心,有重重帷幕遮掩,循不到人性应有的痕迹。
他回想着皇上那不辨喜怒的神情,沉声道:“皇上并非常人,一向清楚两位皇子的野心,早在他们身边布下耳目,当两位皇子派人盯上我时,皇上便也知晓了。”
林安又吃了一惊:“怎么可能?倘若皇上一直暗中留意着两位皇子的动向,又怎会对反叛之事毫无所觉?”
她忽然停了下来,看着陌以新眸中的深色,怔怔道:“难道……皇上早有觉察?”
陌以新缓缓点了点头:“皇上离宫秋猎,本是欲擒故纵之计,有意给其机会,再借机敲打,顺势清洗十二卫中被皇子渗透的势力。只是……”
他顿了顿,叹道:“皇上唯一没有想到的是,阳国公在这些事情中扮演的角色。”
林安不由愕然,却无暇多想这些,只又连忙问道:“那你说的禅让皇位……究竟是什么意思?”
“皇上说,既然我是钰王世子,本乃正统,如今阳国公又以血统为由大做文章,不如便公开恢复我的身份,将皇位禅让与我。”
陌以新不紧不慢,仿佛是随口一语,说出的却是这样关乎江山归属的平地惊雷。
一旁的风青眼睛亮了亮:“真没想到,皇上竟与我想到一起去了!”
林安瞠目结舌:“那、那你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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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7章
“我拒绝了。”
陌以新轻飘飘吐出了重达千钧的四个字, 仿佛他拒绝的不过是一顿家常便饭。
林安盯着他,几乎怔住。
她对他,自是再了解不过。她清楚他从前为何离家出走, 踏入江湖——那是一个少年心性自由、厌恶算计的纯粹。
可人往往只有在年少时才会随性而为, 越是见多了人情世态, 就越会明白权力究竟意味着什么。
更何况那是皇权,至高无上的皇权——能让人背叛、牺牲、疯狂,甚至九死一生也要趋之若鹜的沉重诱惑。
那是他父亲曾经连同性命一起输掉的东西,如今就唾手可得地摆在他面前。
他还是……拒绝了?林安喉头发紧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
风青挠了挠头,道:“可是皇上说的没错,阳国公如今兴风作浪,都是拿皇上的身世来做文章,只要大人你做了皇上, 眼下的动荡不就自然而然解除了?”
陌以新轻笑一声:“从前不知皇上身世, 阳国公不也处心积虑多年?所谓血脉, 不过是一个‘正义’的旗号而已。你不会真以为,若我恢复身份,阳国公便会罢手吧?”
林安心中一凛,道:“难道皇上是想将你推出去, 与阳国公鹬蚌相争?”
陌以新沉默, 只抬起头来,看向天边一抹流云。
夕阳余晖倾洒,他眸中染上了与云霞同样的金晕。正似那金光笼罩下至高无上的王座, 哪怕只看去遥不可及的一眼,便足以在人心中留下一抹异色。
这道金光直直地照向了陌以新,几乎从他的瞳仁中穿过, 却带不走他一分一毫的沉静。
他忽而侧过脸,在光影交叠间看向林安,唇角轻轻一弯:“我想要的,只有一件事,你该知道。”
林安一怔:“什么?”
陌以新垂眸,指尖扣住她的手,指环上的红宝石被他指腹摩挲得微微发热。
他俯身凑近,呼吸落在她耳畔,仿佛连声音也只属于她一人:“娶你。”
……
这一夜,林安久久难以入眠。
这世上有多少人,能对那金光映眼的宝座心无波澜,而陌以新,却始终认得清自己内心真正所求。
那轻柔却炙热的两个字,此刻还在她耳畔回绕,落在心尖。林安心口一热,又想起重阳那日,天影山中,他单膝跪地,与她许下婚约的模样。
就要嫁给他了……
深秋夜凉,静室无声,林安的脸颊却一点点烫了起来。她轻咳几声,索性掀起被子,下床走到桌边,倒上一杯凉茶。
茶一杯一杯下肚,睡意更是全无。
林安向后靠上椅背,夜风从窗缝里缓缓吹进来。她两只脚百无聊赖地晃着,却也压不住胸口那细碎的悸动。
谁知这一脚踢出去,却发出“咯噔”一声轻响,不知是踢到了什么东西。
林安也未多想,俯身往桌下探了一眼——昏暗光线下,一只小巧的匣子静静躺在那里。
她微微一愣,这钰王府荒废八年之久,全府上下早已萧索不堪,几人住的屋子都是这几日才收拾出来的。这样一个藏在桌底的小匣子,岂不是八年前的物件?
她果断钻到桌底,顾不得弄脏衣袖,便伸手摸了过去。当手触上匣子的一刻,指尖已沾染上厚厚一层灰尘。
林安心道一声果然,这匣子,是八年前便在这里的。
她愈发好奇,当即将匣子从桌底拿了出来,小心放在桌上,取出帕子草草拭去灰尘。原本还白白净净的手帕,转眼便已脏成一团,没法再用了。
林安将帕子随意扔到一旁,目不转睛地打开了这只巴掌大的小匣。
匣中,只静静躺着一张折起的纸笺,折得并不算齐整。
有匣子在外护着,纸笺上只落得一层细灰,林安轻轻吹了两口气,便迫不及待拿了起来。
多年的尘封令这张纸愈发显得脆弱,林安小心翼翼将其展开,入眼的墨迹因时日久远而略有褪色。
目光随着一行行飘若云烟的笔墨看去,林安心头只觉惊异莫名——
明明是颇为陌生的字迹,却又透着说不清的熟悉之感。
“父亲大人尊鉴。
古人云,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。大丈夫岂能囿于方寸天地之间?素闻皇伯父年轻时游历世间,博览众生,晏儿每思及此,便觉感佩万分。
如今晏儿年满十四,决意效法皇伯父,踏遍大楚河山。此去经年,望父亲与阿姊莫忧莫挂,珍重万全。
楚承晏敬禀。”
读到最后,林安怔了半晌,突然“噗”地一声笑了出来。
十四岁的陌以新向往江湖,一心逍遥自在,甚至为此离家出走,却还装模作样地说着“效法皇伯父”这种冠冕堂皇的场面话,实在令人啼笑皆非。
林安又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,待笑够了,才又按着原先的折痕重新将纸折起,放回匣子,另取出一方干净手帕,将匣子仔仔细细擦了干净,小心收入怀中。
——如此稚嫩到滑稽的陈年旧物,若不拿来好好取笑他一番,岂非暴殄天物?
就等到新婚之日拿给他看好了!在那种时候看到自己少年时的黑历史……他的脸色一定会很精彩。
林安犹自笑着,又想起前日陌以新曾说,这个院子,正是他从前的院子。
她一直理所应当地以为,如今重回钰王府,陌以新自然会住进自己的旧屋,此时才知道,原来陌以新让她住的这间屋子,才是他少年时的卧房。
十余年前,少年离家出走,独留下这封书信,被大发雷霆的父亲丢在原处。后来,阖府动荡,这只匣子翻落桌底,唯有尘土为伴,一躺就是八年。
林安嘴角的笑停住了。
物是人非。楚承晏已成陌以新,信中的“父亲与阿姊”,更早已化作黄土。
倘若陌以新再见此书,是会为当初的顽劣而自嘲一笑,还是会因故人的逝去而黯然神伤?
林安轻轻叹了口气,收回了方才的玩笑心思。她走回床边,将匣子小心藏在枕下,再次躺了下来。
尚未入眠,床底却依稀传来窸窣响动,极其轻微,似真似幻。
林安刚刚开始混沌的大脑又清醒了两分,下意识翻了个身,身下的床铺却猝然生出一股大力,凭空掀了起来。
林安根本来不及反应,整个人连同被褥通通被甩到地上,跟着翻滚几圈,撞到桌脚才堪堪停下。
疼痛瞬间蔓延四肢,但远不及心中惊骇来得尖锐——三更半夜,好好一张床,怎会忽然翻腾起来,难道床成精了不成?
然而林安并没有疑惑太久。
当她忍痛撑起身子时,眼前那点昏黄灯影中,竟多出一个黑衣人,仿佛是凭空出现一般,一手执剑,剑尖已抵在她的咽喉。
林安脑中乱作一团,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——床底下居然藏了人?
但她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。有沈玉天这位大高手坐镇府中,怎么可能被人悄无声息地混入房里?
那就只剩下一个解释——床下有暗道。
钰王府,陌以新曾经的卧房,床下竟有暗道?
是八年前就有的,还是后来才挖通的?
倘若从前就有,陌以新难道不知,为何从未提过?若是后来才有,那时钰王府满门被灭,府邸早已荒废,又有什么理由挖出这样一条暗道?
林安在电光火石间闪过无数念头,可是她知道,自己大概没有时间去解决这些疑问了。
咽喉上的剑尖已经向前递出一分,在她颈间划出一丝冰凉的痛感,一缕鲜血从伤口缓缓滑入衣襟。
死亡的气息贴着皮肤逼近,林安脑中轰然一片空白,只剩下一张面容在脑海中清晰得近乎执念——那是他说起未来时,眼中有光的模样。
然而,颈间的长剑却并未如预想般继续压下,寒意仍贴在颈侧,持剑人的呼吸却略微一滞,沉声开口:“怎么是你?”
声音中似乎透着不满。
林安心头猛然一动。这声音……她听过。
虽然算不上多么熟悉,但一定是见过的人!
林安抬起头,直视那双从黑色面巾中露出的眼,心中登时恍然——是何夫人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