厉南风摇了摇头:“林姑娘何必忧心?在下费了好一番周折,才弄来这么一位人质,自然是要精心供养着,待日后有求于陌先生时,也好说的上话。”
林安自然明白这个道理,只是苏锦阳身怀六甲,丝毫惊扰不得。她忍不住恼怒道:“你们到底有没有搞清楚状况?对于皇位之争,我们根本就无心参与,也没什么值得要挟的。”
厉南风颔首一笑:“林姑娘岂能断定,陌先生永远不会成为我们的阻碍?”
林安冷冷道:“可你现在这种做法,反而是把我们往阳国公的对立面推。”
“在下岂敢。”厉南风扬了扬眉,“在下特意于深夜前来拜会,让诸位亲眼见到萧少夫人安好,足可见我们的诚意。”
他微微一顿,目光掠过苏锦阳在昏迷中仍紧紧护住的小腹,“一来,少夫人素来深受萧大公子宠爱,陌先生与萧府交好,总要有所顾忌。
二来,听闻陌先生一位好友曾与少夫人有旧,倘若少夫人有个三长两短,好友之间也难免生出嫌隙。”
林安闻言不由又是心惊,厉南风所说的“二来”,竟似在说花世?
没想到,阳国公对自己这群人竟有如此程度的了解……
廖乘空此时开口道:“你不要忘了,何夫人……不,国公府郡主,此刻也在我们手上。”
他说着,手下力道加重,何夫人喉间被锁得愈发紧,只觉一阵窒息,饶是勉力克制,面上也浮现出一层痛苦的潮红。
厉南风却是轻笑一声,道:“这自然不同。”
“有何不同?”廖乘空寒声质问。
“诸位不会任由少夫人立毙于此,一尸两命。而在下……”他看向何夫人,恭敬颔首,“倘若郡主为大业牺牲,也是死得其所。国公府上下必将铭记于心,终生感怀。”
林安当即怔住。
人质存在的意义,就是要对方投鼠忌器。可若对方根本不在乎人质的死活,又怎会再被拿捏?
此刻的对峙,其实就是底线的较量。毫无底线的一方,已经先下一城。
可是……何夫人是阳国公唯一的亲姐姐,厉南风竟毫不顾忌她的安危。一个门客能如此决断,想必也是阳国公的意思。
林安看向何夫人,在她素来冰冷的面容中看到了一丝怅惘。然而这情绪仅仅一闪而过,她的面色转瞬归于沉静,随即更是淡淡一笑——一如既往的高傲,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欣慰。
自逃婚遁入江湖的那一日起,这位曾经的郡主便已足够了解,对她的弟弟楚承昀而言,即便是骨肉至亲的长姐,也与其他棋子无异。
今夜前来偷袭的,可以是任何一个死士,可当她提出亲自动手时,楚承昀并未阻拦。毕竟,只有她这个郡主亲自出马,才能牵制对方的视线,让对方以为,她便是计划的全部,从而掩护真正的暗招。
一颗好的棋子,只需要走好它那一步,而不必知晓自己在全局中的位置。
同样,一个好的棋手,只需要照顾全局,却不会吝啬于一颗棋子的得失。
哪怕这颗棋子在他手中捂了再久,他也会有条不紊地将它落下,不会在意指尖那一丝余温。
这样一个人,没有软肋,又怎么会输?
这一刻,林安看懂了何夫人面上那好似胜利者的笑容,但她只觉得恶心。
短暂的静默后,厉南风再次开口:“该传的话南风都已带到,诸位后会有期。”
“慢着!”林安回过神来,扬声喝道。
厉南风倒是耐心十足:“林姑娘还有何事?”
“我和苏姑娘交换。”林安的声音平稳而清晰,“放了苏姑娘,我来做你的人质。”
“什么?”风楼不禁叫出一声,沈玉天与廖乘空也微微变了面色,陌以新更是已经攥住了林安的手。
林安回握陌以新的手,双眼却直视向厉南风,缓缓道:“苏姑娘怀胎未满三月,正是最不稳当的时候,此行跟你奔波,再加之心绪不宁,万一有个闪失,就算你们以后将人放回来,我们之间也再无缓和余地。
正如你方才所言,你们要人质,只是为了有话好说,而不是为了结仇。”
林安此言虽是对厉南风说的,却也是为了说服陌以新。
苏锦阳的身孕正在最要紧的月份,她与萧沐晖好不容易走到一起,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。事有轻重缓急,无论如何也不该让她去冒这风险。
陌以新显然听懂了,指尖却越攥越紧,仿佛要将她牢牢钉在掌心。
厉南风没有断然拒绝,面上浮现出一丝兴味。
林安看向陌以新,他眉头深锁,眼底沉沉一片。而她轻轻笑了笑,目光清亮:“二来,陌以新对皇位没有兴趣,唯独对我视若珍宝。你们将我握在手中,价值最大。”
“不可以!”陌以新的声音断然响起,带着从未有过的锋利。
林安捏了捏他的手心:“以新,我不可能让一个孕妇犯险。更何况,阳国公所求只是皇位。你原本便无意于此,还有什么顾忌?依我看,我此去非但没有危险,或许还会被奉为上宾。”
对面的厉南风轻笑一声,道:“不错。”
林安原本还担心他会回绝,此时见他竟是应允之意,心中一松,便要迈开步子,却听身旁的陌以新道:“换我去。”
厉南风看了陌以新一眼,淡淡道:“诡计多端,易生枝节。”而后又看向林安,道:“你来。”
本应无比紧张的时刻,林安却狠狠腹诽起来——此人怕陌以新足智多谋,不好掌控,却放心地答应让她来交换,摆明就是看不起她嘛!
林安忍不住翻了个白眼,自己好歹也是闯过江湖,见过大世面的,被拘魂鬼抓走都没怕过,这又算什么?
她冷哼一声,带着这一丝被人看扁的不满,一点一点掰开了陌以新的手指。
……
来到国公府的情形,与林安预想中无甚不同。
漆黑夜色中,她被厉南风一路带到一间寝房,毫不客气地推了进去。林安脚下刚刚站稳,一回身,房门已从外面关上,只看到厉南风的一角衣袂。
林安压根不去管他,在房中环视起来。阳国公府用来软禁的“暗房”,条件倒真不错,屋内宽敞雅致,床帐桌椅一应俱全,可比上回在拘魂鬼那里舒适多了。
深夜一片寂静,仿佛这深深府邸,也只是寻常静谧人家。
等候片刻,房门再无动静,林安估摸这一夜大概是不会再有人来了,索性仰倒在床上,陷入柔软的被褥里。
烛火吹熄,月光从窗纸缝隙透进来,落在她眉间。
仓促此行,是她一个人做出的决定。虽然是为了苏锦阳和腹中的孩子,虽然她并不害怕,可将心比心,这一定会给陌以新带来极大的不安与痛苦。
林安长长叹出一口气。可她知道,不能让一个刚怀孕的女人颠簸犯险,更何况这个女人是他们的朋友。
方才那般情形,除了她自己,没有人可以换回苏锦阳。
在场几人中,沈玉天、廖乘空、风楼……带他们去国公府,那不叫挟持人质,那叫“引狼入室”,厉南风疯了才会答应。
而陌以新虽然不会武功,对方却更为忌惮。
只有自己……林安无语凝噎,明明做了回英雄,却是因为被人看扁的缘故,人生真是太诙谐了……
其实,她提出交换,固然是为了苏锦阳,却也顺便存着试探之意。
苏锦阳不只是他们的朋友,更是萧沐晖的爱妻。而萧沐晖正是如今率兵驻守皇宫的将领。也就是说,在阳国公与皇上的皇权之争中,苏锦阳作为人质的意义,其实本应大于她。
可是,厉南风甚至不曾迟疑,便爽快答应由她来换苏锦阳。这说明,对方意图要挟的目标真的只有陌以新,竟并未将萧沐晖放在眼里。
阳国公到底为何如此忌惮陌以新?是因为他的血统?
可若是如此,方才陌以新提出他来交换时,对方何不干脆应下,将他带走直接一刀杀了,岂不是永绝后患?
从一开始,阳国公的行事便扑朔迷离,直到如今,也仍然看不透他的每一步棋。
揣着一半疑惑,一半无奈,林安渐渐睡去。
……
“原是去捉苏锦阳,却带回她来。”朦胧间,依稀有男声入耳,“南风,你总能给我惊喜。”
回应这句话的,是一声轻笑。
林安虽然才刚从睡梦中恢复一丝清明,却立即辨认出来,这是厉南风的笑声,阴郁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,很有特点。
林安旋即清醒过来,既然此人是厉南风,那么另一个与他说话的,自然便是……阳国公?
果然,另一人接着道:“原打算让盈秋那丫头去,可她毕竟不是楚氏血脉,本公总觉得差了那么点意思。如今有了她,岂非绝佳之选?”
林安刚刚清醒的头脑,顿时又一头雾水。
楚盈秋?阳国公要让七公主去做什么?而所谓“绝佳人选”,似乎竟是指她自己?
七公主固然不是楚氏血脉,自己可就更不沾边了,又怎么成了绝佳之选?
难道在要挟陌以新以外,自己还有别的可用之处?
他到底在说什么?
厉南风此时才开口道:“国公这一步妙绝,实在令人期待。”
阳国公笑了笑,道:“南风,让我与林姑娘独处片刻。这时辰,她也快醒了,或者,已经醒了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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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99章
林安身子微僵, 仍旧闭目不动。
厉南风不再言语,脚步声渐远,随即传来开门与关门的轻响。
“本公曾经想过。”阳国公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, 分明是在与林安说话, 却仿佛根本不在乎她有没有醒, “陌以新那样一个人,为何会如此看重你这样一个人?”
喂,又来了……林安狠狠腹诽,什么叫那样一个人?什么叫这样一个人?这是又被看扁了吗!
“看到你这种不需要经过思考的仗义,本公似乎明白了一点。”阳国公接着道,“越是聪明的人,越会被赤诚吸引。因为,这是他们没有的东西。”
“不。”林安睁开眼,“你不懂, 陌以新从不缺少赤诚。”
阳国公不置可否, 只是轻笑一声, 道:“不装睡了?”
林安索性翻身坐起,与他面对面对视。
遥想去年嘉平会上,曾在苏府与阳国公有过远远一面之缘,印象并不深刻, 只记得他蓄着一副络腮胡子, 倒让人忽略了他的五官。
如今或许是结束蛰伏,也不必再装出一副落拓不羁的模样,他已剃尽胡须, 看起来年轻许多,分明年过四十,面上却几乎不见风霜。轮廓沉稳而深刻, 虽褪去少年人的清俊,却多了几分威仪与从容,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天潢贵胄的气度,和久经权势浸染的风华。
他眉目疏朗,气态雍容,一双眼眸与陌以新颇为相像,竟似多年后年长些的他。
不得不说,楚氏的基因,当真夺天造化。
阳国公在桌旁坐下,自斟一杯茶,仿佛随口谈天:“先父曾说,我是小辈中最肖似昭明帝的一个。那时楚承晏尚未出世,否则便会是他了。”
林安微惊,自己不过才看他一眼,便被看穿了心中所思,这种无所遁形的感觉,令人很不自在。
“能让娇生惯养的青宛公主仅一面之缘便情根深种,昭明帝的容貌与气度可见一斑。看看陌以新的模样,你也能想象出吧。”阳国公喝了口茶,“只可惜,本公不喜欢这副皮囊。”
茶香袅袅,他的语气轻淡如常,可那句“不喜欢”之下,却仿佛藏着某种深重的阴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