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安默默消化着他的言语。
“娇生惯养的青宛公主”,前些日子刚听萧砚提起过——
漱月国小公主对昭明帝一见倾心,先是提出和亲,后又惊世骇俗地在战时混入军营,有了昭明帝的骨肉,自此来到楚都,诞下老阳国公。
可惜昭明帝钟爱皇后,青宛公主与她的孩子,终究都不为昭明帝所喜,郁郁而终。
面前的阳国公,神色中看不出丝毫情绪,可他的话却不加掩饰——他厌恶自己与昭明帝相似的容貌。
或许这些年来,他始终痛恨昭明帝的偏心,恨他宁愿选择年幼的钰王,也从不看自己的父亲一眼。
所以,他要亲自改写这些不公,为至高无上的尊荣,也为祖母与父亲一生的意难平。
林安无意去评判前人的恩怨,想了想,道:“或许你有一千个理由想要皇位,我只想给你一个建议。”
阳国公扬了扬眉:“但说无妨。”
林安直截了当道:“不要再把精力放在陌以新身上了,你梦寐以求的东西,在他眼中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。”
阳国公微微一笑,修长的手指摇了摇:“本公知道,陌以新一定会成为本公的阻碍。”
林安眉头微微一皱。他这种不假思索的笃定,让她脑中闪过某种不妙的念头,只是这一瞬的直觉太快,抓不住任何头绪。
阳国公已经再度开口,话锋一转:“今日发生了一件大事,我想你会有兴趣知道。”
“何事?”林安警觉地问。
“北方传来消息,揉蓝、漱月两国双双在边境屯兵,请楚皇退位。”阳国公轻飘飘扔出一道平地惊雷。
林安震惊:“你说什么?”
“楚朝在各国中最为强盛,自昭明帝起,更是重回百余年前万国来朝之世。可如今,所谓天朝上国的万乘之君,不过是个下流野种。这样一个皇帝,只会让大国沦为笑柄,又如何再令周边臣服?”
林安眉心紧蹙,心绪翻腾。
这个秘密才公开不过几日,就算八百里急报,最多也只能刚刚传到别国,如此石破天惊的皇室秘闻,对方甚至毫无反应时间,便如此当机立断地做出了屯兵之举?这根本不可能。
只有一种解释,早在阳国公当街举事之前,这个秘密已经被他先一步传到别国,并且提前达成了某种默契。
自何夫人离开巨阙山庄算起,阳国公迟迟未曾行动,而自他举事后,又迟迟不曾攻打皇宫,原来……他都是在等,等布局落成,等最后一颗棋子到位。
这就好比是在摇摆的天平上不断加码,直到胜利渐渐向他倾斜。
林安很清楚,边境的消息便是一个足以牵动全局的砝码。
因为楚皇将要面对的,不只是整装待发的敌国,还有他自己的……不愿战争的子民。
楚皇以数年勤政赢来的民心,本已因似是而非的身世大动根基,倘若他再拒不退位,战事因他一人而起,那他又怎配称得上一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?
也许,这便是阳国公的作风,他从不急于除去对手,而是以大势相压,将对手逼到两难之境,进退不能。
对两位皇子如此,对皇上如此,对陌以新……是否亦会如此?
林安眼底渐生寒意,冷冷道:“你拿皇上的身世做文章,自诩楚氏血脉,可你……居然勾结外敌?”
阳国公有漱月国血脉,而揉蓝国始终蠢蠢欲动,贼心不死。他们与阳国公合作,必定大有所图,要对楚朝不利。
阳国公究竟答应了他们什么好处,换取他们为他摇旗呐喊?
阳国公仿佛随口道:“本公不过是要楚承昱内外交困,又怎会糟蹋即将属于本公的江山?”
他眼底的笑意更深,却隐隐带着几分讥讽。
那抹古怪的深意转瞬即逝,阳国公旋即淡淡一笑:“好了,本公提起此事,可不是为了与你论辩,只是要你准备一下。”
“准备什么?”
“和亲。”
“什么?”林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。
“代表楚朝,前往漱月国和亲。”
林安愣愣地盯着他,不知过了多久,才挤出一句:“你疯了?”
她很清楚,阳国公一点也没有疯。
作为一个正在篡位,并且很可能成功的人,他眼中实在太过沉静,自始至终也看不到半分对于权力的炙热或癫狂。
然而就是这种沉静,反而更让人心底发慌。
“我根本不是楚朝人,更不是皇室,怎么能和亲?”她说着,忽然醒悟道,“你先前说,原本要七公主去做的事……便是和亲?”
阳国公不置可否,只道:“本公认你为义妹,你便是我大楚的公主。”
……
钰王府中。
花世坐在桌前,埋头执笔,在面前的宣纸上一笔一笔添着墨迹,神情颇为专注。
他还记得那天半夜——他趴在国公府附近的屋顶上昏昏欲睡,却见一男子抓着个女子匆匆进府。
夜里何夫人已经有所行动,廖乘空也跟着去了,是以花世原本并未在意。
直到月光斜落,那女子恰好侧过脸来,露出半边面容——竟是林安。
花世瞬间瞪圆了眼,张大了嘴,惊得差点从房檐上掉下去……
回想这两日的事,花世叹了口气,笔下却未曾停顿。
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,他才终于搁笔,看着面前的宣纸,道:“差不多就是这样了。”
纸上赫然是一名老仆的画像——
此人肩背微微佝偻,一身破旧衣衫。凌乱的头发全白,右脸有一片严重的烧伤疤痕,从额角直至下颌,几乎覆盖了大半张脸。
“差不多?”陌以新拿起纸来,双眼如寒潭一般深不见底,看不到丝毫涟漪,却散发着无形的压迫感。
花世一个激灵,无奈道:“我盯了国公府这几日,每日都看到这老仆出入,今日更是亲眼见到他进了林安被关的屋子。我不敢说十成像,至少也有八成相似了。”
陌以新点点头,目光移向屋门口。
门边立着一个年轻男子,尚有几分面熟,文质彬彬,容貌俊雅。他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,神情肃然,又有几分局促,见陌以新看向他,才小心走上前来。
陌以新将画像递向男子,道:“宇文雅山,你先看看。”
不错,这个男人,正是关山院那位性情温和,却有些优柔寡断的少班主。
宇文雅山双手接过画像,低头一看,稍稍松了口气,道:“此人面部有大片伤疤,原貌难辨,加之头发凌乱,露脸不多……应当能扮得八九分像。”
他一向擅长妆容手绘,从前关山院唱戏时的戏妆都是他亲手所绘,要扮什么都惟妙惟肖。只是他没想到,那位破案如神的陌大人,会因为这等事而找上门来……
他也不再多言,只仔细端详手中的画像,像是要连那烧伤的纹理都看得清清楚楚。
花世活动几下手腕,又铺开一张更大的白纸,再次提起笔来。
陌以新在旁道:“仔细些。”
花世抬起头来,不悦地眯了眯眼:“你可别忘了我的老本行是什么!盯了国公府这么久,就算你不用,老子也早打算画上这么一张公府地图,日后若是缺钱……总用得上。”
陌以新自然了解花世那点歪脑筋,却无闲心与他贫嘴,只点了点头。
这一次,花世画了更久,直到额间已沁出一丝细汗,才长出一口气,道:“好了。”
他放下笔,拿起这张墨迹未干的公府布局,小心吹了吹,却没有立即交给陌以新。
他难得地沉默了片刻,神情也收敛几分,思忖道:“有必要如此吗?既然阳国公只是要威胁你不与他相争,而你本来也没打算争,等他称了帝,林安便会回来了。
你现在这样,反而会增加变数。更何况,沈玉天和廖乘空都在那里盯着,你还不放心吗?”
“我不放心。”陌以新道。
花世又叹了口气:“我知道,你说你有不祥的预感,可……这会不会是你关心则乱了?”
陌以新并不答话,只是从他手中取过地图,卷起来收入怀中。
随后,他径直转向宇文雅山,道:“开始吧。”
……
林安坐在廊前的台阶上,双手托着腮,神色不大好看。
时间已经又过去一日,阳国公所说的“和亲”,即便听起来离谱至极,她却很清楚,他是认真的。
昨日,阳国公离开后不久,房中便来了两个婢女,说是前些日子从宫里分到国公府的,如今奉国公之命,特地来教她宫廷礼仪。
林安哪里有心情学这个,只想敷衍了事,居然还被两个婢女苦口婆心地劝解——
“国公特意要姑娘学宫中礼仪,自是看重姑娘,待国公登基,定要封姑娘入宫做娘娘了。
姑娘日后前程似锦,奴婢们虽然只能服侍这三两日,也盼姑娘不要忘了奴婢们呢。”
林安:……
她一头黑线,好不容易将两个不明就里的婢女应付走,心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。
从她们的言语中,林安意识到两件事。
第一,她们并不知道她是要去和亲。
依林安对和亲的了解,有时若皇上或太后舍不得亲女,便另寻人选认作义女,再以“公主”名义远嫁他国,这种事也是有的。
可不论如何,和亲毕竟是两国之间的大事,总也要礼仪隆重,声势浩大。
而眼下,就连教她礼仪的婢女都毫不知情,这就说明,阳国公尚未将此事对外公开,或者……根本就没打算公开。
第二,两个婢女口口声声说“只能服侍三两日”,这是否意味着……她已出发在即?
这两点结合起来,林安不得不想到一种最坏的情况——最多不过两日,她便要在阳国公的安排下,被悄无声息送往漱月国,成为那劳什子“和亲公主”,而外界根本无人知晓。
在陌以新眼中,她还在阳国公府做人质,可事实上,她早已离开景都,前往异国他乡……
每每想到这一点,林安便心乱如麻。到底该如何将消息传出去,让陌以新知道她真正的处境?
她所住的小院,院门口日夜都有人把守,连只鸟也飞不出去,能进来的人也屈指可数——除了阳国公与厉南风之外,来过的便只有那两个婢女,以及一个送饭的老仆。
说起来,这老仆颇有几分古怪。
他头发全白,乱蓬蓬的,胡须却剃得干干净净,右脸有大片触目惊心的烧伤疤痕,从额角蔓延至下颌,几乎吞掉了大半张脸,一眼看去便异常可怖,令人不敢细瞧。
他身量颇高,只是肩背微微有些佝偻,仿佛已努力挺直,却还是无济于事。一身破旧衣衫早已被水洗得发白,周身散发着浓重的檀香味,像是为了遮盖其他什么味道似的。
老仆头一回来送饭时,林安以为见了鬼,着实吓了一跳,之后便有些好奇——高门大户向来讲究威仪体面,即便是最普通的仆役,也必得面目周正,可堂堂阳国公府,为何会用一个严重毁容的下人?
于是,在那老仆离开时,林安便多留意了几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