厉南风掉转了本已离开的方向,一步一步走近林安,弯腰将那东西拾了起来。
“这是何物?”他捏着信封,语气缓慢,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审视。
林安镇定心神,面上是发自内心的厌烦与不耐:“你连信封都不认识?”
“在下只是好奇,这里为何会有信封?”厉南风眼神微眯,愈发显得阴沉。
林安像是在无奈解释:“这是一位故友从前写给我的信,后来我与他分别,再见无期,便一直将他的信收在身上。”
厉南风手指摩挲着信封上的金色银杏,仿佛饶有兴致:“这是……夜国皇室印记。”
“我这位故友,正是夜国国君。”林安直直迎上他的视线,不躲不闪,面无表情,“怎么,以阳国公的神通广大,竟不知我与夜君的交情?”
厉南风神色一顿,似笑非笑:“你与夜君那点关系,你倒承认得爽快。”
林安眼睫微垂,好似心事被戳破的羞恼,又带点难以启齿的尴尬。
厉南风视线一偏,落在她左手那枚指环上,嘴角牵起一抹若有若无的讥意:“可如今,你已与陌以新订亲,却还贴身藏着其他男人的信?”
“你连这也要管?”林安深吸口气,露出几分不耐烦。
厉南风沉默,眼中是更深的审视。
林安与他对视片刻,轻轻别开视线,做出两分问心有愧的模样,怅然道:“不管怎么说,我与夜君曾有一段情缘,虽然有缘无分,却也难免睹物思人,偶尔伤怀。
这种女儿家心思,你又怎么会懂?”
心中默道:对不起了叶饮辰,这种时候还要污你清誉……
厉南风仍旧沉默盯着她,过了半晌,忽然破天荒地仰头大笑起来,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。
许久,他才压着笑意道:“若有机会,我倒真想让陌以新亲耳听到这番话,他的神情,一定十分令人愉悦。”
林安瞪了他一眼,没好气道:“这就不劳你多事了。”
厉南风轻笑一声,将信封随手抛回她怀中,转身走了。
走到门口,他连瞥都未瞥旁边的老仆一眼,脚步也未停,只悠悠丢下一句:“手脚麻利些,莫要打扰林姑娘睹物思人。”
语气里犹带着似笑非笑的揶揄。
林安听着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,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。
她起身跟到门边,见他果然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,身影一路消失在院门外,才卸下全身的紧绷,靠在门边稍稍放松片刻,手里还捏着厉南风方才丢回来的信封。
屋中,老仆已将食盒放在桌上,却不同于往常,并未替她将饭菜打开布好,便又安静地走回了门边。
林安并未在意,这老仆每每都会在门口等她用饭,之后再将残羹剩饭收拾妥当,放回食盒带走。
林安见他过来,便转身向桌旁而去,然而就在这一瞬间,手腕却蓦地被人攥住。
林安浑身一个激灵——自打前日与此人有过一次对视,她便一直心有余悸。
此人眼底的虚无诡异得不似真人,又不知是什么来头,故而她抱着井水不犯河水的态度,任由他来来去去,也从不多看一眼。
却万万没想到,对方竟会无缘无故,猝然对自己发难。
手腕上的力道没有丝毫松弛,林安被这像鬼一般的怪人抓住,脊背一阵发寒,却依旧不敢直视他的双眼,只强忍着那股本能的恶感,琢磨着措辞,准备开口——
下一瞬,老仆已抬起另一只手。
“咔——”
指尖轻轻一推,房门被缓缓关上。
“你想做什么?”林安的声音不由自主绷紧。
“安儿。”
面前的老仆,第一次开口出声。
那一声低唤,好似穿透了重重迷雾,直落在她心底最柔软的一处。
林安全身像被雷劈中一般僵住,猛然抬起头来。
“老仆”面上狰狞的烧伤疤痕丝毫未变,那双眼却与先前全然不同。
不再是虚无的死寂,是她熟悉的光,是那只属于她的温度。
林安怔怔看了好一会,几乎不敢相信,自己日夜思念的一双眼眸,竟出现在了这张陌生又骇人的面孔之上。
“是我。”眼前的“老仆”再次开口,声音亦是再熟悉不过。
林安喉头发紧,终于不可置信地叫出声来:“以……以新?”
手腕被轻轻一拉,林安跌入一个久违的怀抱。
浓郁的檀香气味扑面而来,林安却丝毫不觉刺鼻,只紧紧靠在结实的胸膛上,贪恋着熟悉的温度。
“怎、怎么会是你?”林安的声音带着震惊后的轻颤。
陌以新的双臂迫不及待地收紧,将她牢牢拥住,下颌抵在她发顶,声音压得极低,微微沙哑:“对不起,我很想你。”
他没有回答林安的问题,林安的鼻尖却顿时一酸。
这几日来,对敌人环伺的提防,对和亲的不安,对局势的忧虑,还有对陌以新的思念……就在这一刻,全都毫无防备地倾泻而出。
就在他出现之前,她还在条分缕析地思考对策,可当他的声音真真切切落在耳畔,她的思绪瞬间一片空白,仿佛放纵了所有的情绪,眼眶竟泛起湿意。
陌以新抱得更紧了些,又道:“对不起。”
他本有千言万语的惦念,到此时,也只化为一个用尽全力的拥抱。
林安闷头抱着他,却忽然意识到什么,如梦初醒。
先前为了减少与那老仆独处,她每次吃饭都吃得很快,老仆在这里从不会过多停留,倘若这次耽搁太久,外面的守卫说不准会心生疑虑,那可就麻烦了。
两人好不容易见这一面,还有太多要紧事,哪有时间给自己多愁善感?
念及此,林安猛地抬起头来,道:“以新,你这样过来……可有危险?”
陌以新心口一涩。怀中的女子双眼泛红,可最先想到的,却不是自己的处境,而是他的安危。
他轻轻吐出一口气,似笑似叹,抬手捧住她的脸,柔声道:“别担心,我都已安排妥当。”
林安仍不放心:“怎么安排的?那活生生一个大活人,不会被发现吗?”
陌以新耐心解释道:“你被抓来后,我们一直盯着这里,想要寻机救你。苏锦阳十分自责,沐晖也提议带兵前来营救。可是,阳国公既有把握在景都举事,这国公府自然早已是铜墙铁壁,重兵把守。”
林安点头,这些道理她自然也明白,所以她从未想过陌以新会采取什么行动。毕竟在所有人眼中,阳国公抓她只是为了增加筹码,只要按兵不动,等着便是。
“既然没有把握接你出去,自然便是让我进来。”陌以新接着道。
仿佛对他而言,从来就没有“按兵不动”这个选项。
他语气平静,说得理所应当,林安心头却是一暖。
“观察几日后,我们逐一分析了能接触到你的人,便注意到这个老仆。”陌以新道,“他面上大半都是疤痕,便于易容,又沉默寡言,从不与人交往,自是最佳人选。”
“易容?”林安吃惊,这才想起问道,“对啊,你是怎么变成这样的!”
陌以新抬手摸向自己的额角,将那狰狞疤痕微微掀起一角,道:“我找人帮忙,照着花世画出的画像,化成了这副模样。”
“找人帮忙?”林安眉头一跳,“可靠吗?”
“还记得宇文雅山吗?”陌以新道,“虽然只是在关山院那案中打过交道,但得益于当时的调查,对他们的背景也算知根知底,至少可以确定,他不会是阳国公的人。”
“宇文雅山……”林安低声念着这个久违的名字,记忆中浮现出一个斯文有礼的年轻人——虽然对感情优柔寡断,却的确是一副柔软心肠。
“那原来那个老仆呢?”林安又问。
“趁他外出时,沈玉天将他制住,由我接替。”陌以新微微一笑,将额角的疤痕重新压得服帖,“放心,他在我们的掌控之中,不会出岔子。”
林安终于稍稍松了口气,目光却止不住落在陌以新这张陌生的面容上。
这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。
他向来朗如日月,俊逸出尘,如今却穿着破旧衣衫,扮成最可怖的模样。所谓仙人堕凡尘,也不过如此了。
林安抓住他的手,道:“你已经见到了我,今夜便与他换回来吧。”
陌以新一愣,反而笑了:“那老仆已被我们抓住,还能放他回来?”
林安一拍脑门,惊觉自己一时忙中出错,忙问道:“那怎么办?”
“我既然混进来,原也没打算急着离开,此后日日都能来陪你,不好么?”
林安瞪大眼睛:“难不成你还真要去倒夜香?”
陌以新轻笑,指尖轻抚她侧脸,低声道:“安儿,只要能见到你,什么我都不介意。”
他顿了顿,又认真补上一句,“来见你之前,我会打理得干干净净。”
林安鼻尖又是一酸,却忽地想起一事,脸色一变:“差点忘记正事!过不了两日,我就不在这里了。”
陌以新微微蹙眉:“为何?”
“和亲……”林安一字一句道,“以新,阳国公要将我送到漱月国,去和亲。”
“什么?”陌以新神色一变。
“我也想不通他为何要这样做,可他似乎很坚决。”林安道。
她心头不由涌起一阵庆幸——偏偏是在今日,陌以新来到了她身边,倘若再晚几日,真不知如何才能再相见了。
陌以新脸色一沉,眼底闪过一抹罕有的戾气,却在瞬息间被他压得干净。
他双手握住她的肩,将那份危险尽数藏回心底,沉声道:“别怕,有我在,我会想办法。”
林安点头,心中总算放下了一块大石。
陌以新轻轻按下她的肩膀,让她在桌旁坐下,又打开食盒,将饭菜一一摆好,道:“先吃些东西,夜里别饿着。”
林安腹中恰好叫了两声,这几日面对种种变故,多少有些食不知味,此时竟真饿了,便拉起陌以新的手,道:“我们一起吃。”
陌以新却没有坐下,而是俯身从地上拾起一物,轻轻放在了桌上。
林安已经操起筷子大快朵颐起来,随意瞥了一眼,才发现是那个信封。
先前在她手中捏着,后来抱住陌以新时,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,她也未曾觉察。
林安的筷子忽然一顿,脑中忽又跳出另一桩大事。方才大惊大喜之下,思绪纷乱,竟然还未说阳国公割地卖国之事!连忙放下筷子,急欲开口。
却见陌以新又自袖中取出一样东西,放在了旁边——竟是另一个信封。
林安讶异道:“这是什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