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一个自称是御水天居的人送来的。”风青认真道,一字不落地复述着送信人的话——
“那人说,他们的帮主谢阳,前些日子收到一封从夜国送来的信,要想方设法交到林安姑娘手中。
谢帮主知晓林姑娘已经前往景都,也曾帮林姑娘往景都萧府送过信,所以便按照那时的地址,将信送到了萧府。”
风青挠了挠头,狐疑道:“我记得,这信封上的金色银杏,是夜国皇室的标记吧?”
一旁的花世露出恍然大悟之色,道:“是夜君!谢阳与他的确有些交情,帮他给林安千里传信来了。”
陌以新指尖愈发紧绷,眸光冷冽,沉默不语。
花世看着眼前之人,后背竟有些发寒,嘴角抽了抽,连忙拿起一旁的斗笠塞过去:“你现在扮成这个样子,就不要再做出这种表情了吧,看得人浑身发毛……快,快把这玩意带上!”
陌以新却没有接,视线仍落在信封之上,眼底沉沉翻着暗潮。
花世眼珠转了转,思忖道:“你不会是想……将信扣下吧?”
陌以新别过头,淡淡道:“我不会做这种事。”
“给自己的未婚妻转送别人的情书——嗯,我敬你是个君子。”花世不怕死地数落。
陌以新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。
“既然林安不在,倒不如你先替她看看。”花世仍旧嘴欠,“深情款款的一国之君,千里迢迢寄来情书——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。”
情书。
简单两个字,有如针扎,陌以新心头一刺,冷冷扫了花世一眼。
“啊,你们是说那个叶饮辰?”风青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,紧张道,“难不成是要叫小安去他的夜国?”
“或者,是听说了楚朝这边的变故,怕林安因你而卷入争端,想要提供庇护?”花世猜测着。
陌以新呼吸一滞,敛眸不语。
花世的话一针见血,再次刺中了他心底的痛处。他本应因叶饮辰的多管闲事而不悦,可他却没有这个资格,因为安儿的确已经被他牵连,而他,也的确没能保护好她。
陌以新的指尖在不知不觉间收得更紧,直到微微发白,连带着信封也被攥得皱了几分。
良久,他将信收入袖中,只道:“那边都准备好了?”
“好了。”花世点点头,又对着陌以新努了努嘴,“真的不看?”
陌以新从他手中拿过斗笠,按在头上,向下压低,转身道:“不必。”
……
日暮,天色渐渐昏沉。
林安坐在床边,膝头摊开着一张信纸,信封悄无声息滑落在脚边,林安却顾不上去捡。
阳国公离开后不久,她便迫不及待地拆开了叶饮辰的信,可直到此时,她仍旧垂眸盯着早已逐句读过几遍的内容,心中久久不能平静。
最初看到第一句时,她便开始讶异——
纸上分明是叶饮辰的字迹,开头的称呼却清清楚楚写着“夜君亲鉴”。
直到她满腹疑惑地读下去,才终于惊愕地发现,这不是叶饮辰写给自己的信,而是阳国公写给叶饮辰的信。
只不过,叶饮辰将内容誊抄下来,派人送给了自己。
在信中,阳国公将楚皇的身世和盘托出,并请求夜国屯兵压境,在他正式举事后配合施压,逼迫楚皇退位。
信的最后,阳国公如是写道——
“若得夜君相助,大事可成。楚承昀愿以边境十城相赠,彼时夜君不费一兵一卒,可得楚地东南良田千顷。言出必践,此信为证。”
“倘若夜君无意于区区城池,要人亦可。”
林安的目光仍旧落在这里,所谓的“要人”是指谁,她很清楚,是她自己……
林安再次惊异地发现,阳国公对他们之间的纠葛,竟然如此清楚……可此时此刻,最让她心底发寒的,已经不只是这一点。
边境十城,良田千顷……
为了换得夜国的支持,阳国公竟大大方方将楚朝疆土割去,当做谢礼。
那日听闻漱月国与揉蓝国的举动时,她便怀疑过,阳国公究竟答应了他们什么好处……
如今答案昭然若揭。
漱月国与揉蓝国毫不迟疑的响应,果然只有一个原因——利益,就如同阳国公对夜国许诺的一样。
可是,既然阳国公与漱月国早就有了牢固的利益交换,又为何非要将她弄成假公主,送去和亲呢?
更让林安想不通的是——
诚然,有多国同时施压,楚皇必然内外交困。可说到底,阳国公的最终目的毕竟还是那个皇位。
以他深不可测的城府,能在楚皇眼皮底下伪装这么多年,将两位皇子玩弄于鼓掌之中,距离篡位只有一步之遥……
可他却在成事之前,将数十城池许以他国,这岂不是割他自己的肉?
林安揉了揉隐隐发痛的太阳穴,将这几日与阳国公的两次见面,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,却理不出一点头绪。
她只能想到一种解释——阳国公为了争夺皇位,已经不择手段,利令智昏。可这个理由,林安根本无法说服自己。
她所见到的阳国公,从头到尾都清醒而从容,眼中不曾流露一丝狂热,也没有权欲者眼中该有的野心与贪婪。
在那双与陌以新颇为肖似的眼眸中,充满了冷清与平静,甚至还有一种……孤绝尘世的寂寥。
他所做的一切,分明是步步为营滴水不漏,却又处处透着矛盾。
究竟是什么,让这样一个深谋远虑的棋手,做出那等不明智的赔本买卖?
林安心中再次涌起一种隐隐的不祥,可更多的,却是愤怒。
不论阳国公心底藏着什么理由,他的所作所为,无疑已是卖国之举。对于这种事,林安向来深恶痛绝。
更何况,楚朝是她现在的家,也是陌以新深爱的土地。无论如何,也不能让阳国公得逞。
叶饮辰显然也清楚这一点,所以才会将如此机密的信件千里迢迢送来,给她提这个醒。
林安的视线微微向下。阳国公的书信至此便已停笔,可在所有内容之后,叶饮辰还写了一行小字——
“我没答应。”
林安不必看也已知晓,他的确没有答应。倘若答应了,前日传来大军压境的消息,便会多出一个夜国……
对于楚朝而言,这封信的分量重达千钧。可是,距离和亲不知还有几日,她自己已经前途未卜,又该如何将阳国公的阴谋捅出去,让世人知晓他的真面目?
林安心事重重,想将信收起,然而随手一折,竟发现信纸背面的最下方,还有一行小字。方才拆信时急着看内容,竟未留意到这里。
林安连忙将信翻到背面,一笔笔同样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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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1章
“终于等到银杏变黄的时节。
楚承昀的最后一句, 我其实很心动。”
林安怔住,指尖微微一颤。她已将信读过许多遍,不必再倒回去看, 便知道最后一句是哪一句——
“倘若夜君无意于区区城池, 要人亦可。”
他还是……
林安深深叹了口气, 自己本已欠他良多,这次,又承了一份沉甸甸的义气。
就在此时,房门忽地被人推开,一道男声随之响起:“林姑娘在想心事?”
林安浑身一个激灵,本能般地将信捏成一团,用拇指不着痕迹地压紧,藏在了掌心之下。
来人是厉南风,林安很清楚, 自己从信中得知的事, 绝不能被他发现。
林安毫不掩饰自己眼底的厌恶与敌意, 冷声开口:“今日是怎么了,你和阳国公怎么都有工夫往我这跑,造反应该还挺忙的吧?”
厉南风阴郁的面上挤出一个微笑,却愈发令人生寒:“在绝境中还有兴致说风凉话, 我很欣赏。”
“有事说事。”林安懒得同他废话, 更重要的是想尽快将他打发走。倘若时间长了,自己的手撑在床边一动不动,难保不被他觉出异样。
厉南风也不绕弯, 直截了当:“我需要你身上一样东西,能让陌以新确信你还在这里。”
“你们要做什么?”林安警惕道。
“放心,不需要胳膊或腿, 随身信物即可。”厉南风说着一点也不好笑的玩笑,视线在林安身上逡巡。
林安心思电转,瞬间明白他们的意图。
自己即将被秘密送往漱月国,可陌以新那边还以为自己在阳国公府。三五日倒还好,时间一久,陌以新必定会起疑。
若能握有她的随身之物,他们便能以此为凭,让陌以新误以为她还好端端待在国公府。
林安正想着,却觉察到厉南风的目光在她左手上停了下来。
信正在手下藏着,林安心中大惊,如芒在背,手心几乎已经沁出冷汗,也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,心里却随之一动——厉南风看的不是手,更不是手中的信,而是她手上戴着的指环。
林安忽然灵光一闪,做出十分紧张的模样,迅速将手背到身后,借着身体的遮挡,将按在掌心的信顺势塞到了床褥之下,同时面容一肃,坚决道:“这个指环不可以,这是我与陌以新的订亲之物,片刻不能离身,否则他才会真的怀疑。”
厉南风果然转开视线,无所谓道:“随便你给我什么。”
林安稍稍松了口气,将手从背后拿出来,伸入怀中,取出自己揣了许久的,陌以新上元相约的亲笔纸笺,抛向厉南风。
厉南风随手接住,只扫了一眼,便塞入自己怀中。
林安冷冷道:“满意了?没事的话,不要再来碍我的眼。”
厉南风对她的态度毫不在意,也无意多留。恰在此时,门外有脚步声传来,随即,门口探入半个身形,正是来送晚饭的老仆。
他见厉南风在,似乎不敢再进来,默默退到了门边等候。
厉南风道:“林姑娘可以享用晚饭了。”言罢,便抬步转身。
林安才刚松一口气,厉南风的脚步却忽然一顿,好似被什么吸引住一般,再次转回头来,视线微微一低,停在了林安脚边。
林安下意识低头一看,心口骤然一紧。
信封……
信纸虽已藏好,可最初拆开的信封,不知何时滑落在地,自己竟全未觉察。此时,信封被她的裙角遮住大半,依稀露出半个金色银杏叶的轮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