面前是一个微微佝偻的老人,穿着被水洗到发白的破旧衣衫,头发全白,脸上一大片狰狞的烧伤疤痕,眼神更是无比诡异。
一眼看上去,简直如恶鬼重生。
风青虽知屋里关着的是个老仆,却未见过此人,此时猝不及防一个照面,当即吓了一大跳,猛然向后退了一步。
林初虽克制着没有闪躲,心中却也骇然,更加绷紧了身子。
老人空白的眼神中闪动着异样的光,好似白骨中燃起一团火焰,形成一种极致的违和感。
他没有开口说话,却忽然有了动作,劈手去夺林初手中的平安符。
林初来不及反应,只下意识地一甩,平安符脱手掉在地上。
“你干什么!”林初怒斥一声,连忙俯身捡起平安符,急急拂去沾上的灰尘,护在怀里。
怒意压过了他心中那一丝畏惧,他直直瞪向老人,横眉冷对。
老仆的双手剧烈颤抖起来,虽然只有一瞬的接触,可他已经一眼认了出来——那平安符上,正是他熟悉的针脚,是她……
“林……初……林初……”老人喉中滚动,像要将埋了多年的声音硬生生挤出来。他仿佛已竭尽全力,却只说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,嘶哑得几乎听不出人的声调。
林初微微蹙眉,诧异道:“风青哥,他……好似知道我的名字?”
风青也正惊愕,试图解释:“方才你刚来时,我好像唤过你一声。”
“那他现在叫我,是想要什么?”
两人旁若无人地议论着,老仆却没有再发出声音。
他缓缓抬起颤抖的双手,摸向了自己的脸。手下的触感粗糙而崎岖,让他想起了阳国公在这里按下烙铁时说出的话——
“一个背叛过家人的人,他日到了九泉之下,想必无颜与故人重逢。
本公赐你改头换面,从此天上地下,再无裴肃。”
是啊,裴肃刚过不惑之年,而他看起来却已垂垂老矣。头发枯白、皮肉焦翻,即便至亲之人就在眼前,也只会用陌生与忌惮的眼神看向他。
可是此时此刻,他竟然想要感谢阳国公按下的烙铁。
因为,他若不是面目全非,又哪里敢站出来,再看林初这一眼?
林初,临初。
那是他取的名字。
无数记忆破开黑暗,从血与火的深处浮上来。
多少年前的夏日午后,院中虫鸣轻柔,风吹得树影摇曳。
女子轻轻托着微隆的小腹,面上是只属于为人母者的娴静与温柔:“夫君可曾想过,若是诞下男孩,该取什么名字,若是女孩,又该叫什么?”
“临初。”他答得很快,仿佛早已深思熟虑。
“给儿子?”
“不论儿子或是女儿,都叫临初。”
女子扑哧笑了:“夫君为何如此钟爱这个名字?”
“裴临初,裴临楚。”他拥着她,轻轻亲吻她的额头,“裴肃,会永远陪在楚宁身边。”
……
“父亲在晏儿房中开辟了密道,往后晏儿若是知晓,又要腹诽景都波诡云谲,更想跑得远远的了。”楚宁无奈摇了摇头,眉间带着宠溺,又由笑转叹,“唉,那孩子,有多久不曾回来住了。”
……
“裴肃,钰王毕竟是你岳丈,此次行动,你回避吧。”
“大人,下官分得清公与私,誓无二心。”他咬了咬牙,听见自己声音轻颤,“钰王府中有条暗道,可助我军出其不意,擒贼先擒王。”
“忠义难两全,阿宁,你不要恨我。”
“阿宁,你爹是你爹,你是你。你已嫁给我,便是裴家人。我会好好待你,用一生向你赎罪。”
……
“方才若非我拦下晏儿,你已被他一剑毙命。一命换一命,求你放过他!”那个温柔的女人,第一次哭得歇斯底里。
“放了他。”
“裴统领,这……”
“我说,放了他。”他攥起拳,一字一句道,“挑断手筋脚筋,震断浑身筋脉,扔进天影山罢。”
阿宁死了,连带着腹中的另一个孩子。
皇上登基。他被刺配,临初连坐入狱。
而那个被他扔进天影山的少年,如今竟又回到景都,回到钰王府,收留着他的孩子。
被阳国公审讯的第一年,在或是清醒或是迷离中,他说了许多事。
关于钰王府的密道,关于那个逃出生天的钰王后人……
可是自始至终,他从未提过临初的名字。他很怕,怕阳国公想起他还有个儿子,将他的罪过报应在临初的身上。
那时,他常常思念楚宁,也时常问自己——凭什么会愚蠢地以为,自己杀了楚宁的父亲,还能与她过好这一生?
后来他才明白,那只是拙劣至极的自欺欺人。他很清楚自己在亲手摧毁与楚宁的婚姻,却不肯放下那一点缥缈的仕途荣光。
钰王一旦继位,楚宁便是公主,他不想做一个有名无权的驸马,靠妻子的身份得到那一句看似尊崇的称呼。
他只想靠自己的双手挣来真正的权势,做人上人,而不是依附在楚宁裙角下的一条狗。
到头来,他只落得一块刻入骨髓的囚徒刺青,永世不得翻身。
可是,倘若当年,他果真如幻想中一般拥立居功,飞黄腾达,光宗耀祖,他还会不会同样悔不当初?
归根结底,他只是一个小人。
这几年来他从未求死,因为他知道自己值得这日复一日的煎熬,更因为……他的确不敢去地下与楚宁相会。
“风青哥,他方才……好像要抢我娘的平安符?”林初干净的声音将他拉出了那些肮脏不堪的回忆。
“我看这人,好似是个疯子。”风青摸着下巴揣测。
“舅舅为何要抓来一个疯子?”林初蹙起眉,心疼地看着手中的平安符,“都怪我,竟被他的脏手碰到了母亲的遗物。”
“哈……啊……啊……”裴肃喉咙中发出咕噜破碎的声音,分不出是在哭还是在笑,更加像极了一个疯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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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05章
回廊那头传来脚步声。
林初立刻转身, 不再看这疯子一眼,挥手唤道:“舅舅,你回来了!”
陌以新见林初在此, 也不多问, 只扫了眼打开的门锁, 道:“怎么回事?”
风青心知陌以新如今牵挂林安,对其他事都无暇理会,于是只简单答道:“大人放心,此人多半已经疯了,门打开都不跑的。”
陌以新瞥过裴肃那张支离破碎的脸,眼底毫无波澜,淡淡道:“锁起来。”
他再未多看此人一眼,便又转身离开,只留下一句:“待沈玉天与花世回来, 让他们到书房找我。”
……
城西某处僻静之地, 一座清幽院落在冷冷月光下愈发显得神秘。
花世脚下渐缓, 低声嘀咕:“还真有这么个地方……”
沈玉天道:“附近并无高手。”
两人对视一眼,身形即动。不过眨眼工夫,院落最深处的屋顶上已经多出两道身影,轻若无物, 点足处不发一丝响动, 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。
花世屏息片刻,确认四周并无异样,便俯下身子, 驾轻就熟地掀起房顶上一片青瓦,探头向下望去。
沈玉天看着他这猥琐行径,不由皱了皱眉, 却也没说什么。
谁知花世刚趴下看了一眼,便像被烫到一般抬起头来,面色还有些古怪。
沈玉天递出一个疑问的眼神,花世耸了耸肩,只做出一个“请”的手势。
沈玉天又是蹙眉,不明白花世在这种时候还故弄什么玄虚,心中虽不情愿,还是微微俯身,向房中看了一眼。
房中光线暖黄,门边的屏风后,摆着一个黄杨木雕花浴桶,水面上飘零着点点花瓣,氤氲热气从花瓣间蒸腾而出。
浴桶旁,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只着一身轻薄纱衣,双臂微微张开,任由身旁的婢女为她解衣。
婢女恭顺地忙碌着,口中却劝道:“夜已深了,深秋最易着凉,公主何苦在此时沐浴?”
沈玉天目光一凛,盯紧了这个被称为“公主”的女子,便听她道:“左右也睡不着,与其辗转反侧,不若松快松快。”
说话间,女子从怀中取出一个卷轴,交到婢女手中。
婢女双手接过,将卷轴放入一个长方盒,小心合上盖子,郑重放到一旁,才接着为女子宽衣。
女子身上最后一件纱衣很快被褪到肩头,沈玉天当即抬起头来,不再多看一眼。
花世一副了然神色,摊了摊手,将声音压到最低,道:“的确是我在阳国公府见过的那个女人。”
沈玉天给出一个质疑的眼神,毕竟花世只见过那女人一次,方才更是只匆匆看了一眼,怎会如此有把握。
花世向屋顶下一指:“她颈后有一个花瓣状胎记,与我上次看到的一般无二。”
沈玉天沉默不语,对于这种一眼便往人颈后看,还记得一清二楚的做法,他显然嗤之以鼻,此时也只冷哼一声,道:“既与陌以新所料不差,此人必非寻常,你且再探。”
花世:“轮到你了。”
沈玉天:“休要推诿。”
两人正僵持间,屋顶下又依稀传来女声:“阳国公……真是的……出尔反尔……”
两人对视一眼,当即不再争辩,不约而同俯下身去,将耳朵贴在了瓦片间的空荡处。
婢女的声音愈发清晰,语气中显然带着不满:“原本前几日便该启程回去,偏生临到最后又要拖延,岂不闻夜长梦多,还连累公主心神不宁,睡不安稳。”
回应她的,是这位“公主”纯澈空灵的声音:“据说是和亲人选有变,才改了计划。”
婢女顿了顿,又忍不住嘀咕:“说来也怪,原本是要等阳国公登基,再议和亲之事,为何忽然如此急赶着,要那位和亲女与咱们一同上路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