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这……”男子眉头蹙起。
楚晏轻笑一声:“我何必将实情告诉他?”
“你是说,假装看清了凶手?”男子琢磨着道,“那之后又该如何收场?”
楚晏状似不以为意:“倘若他没能破案,便是抗旨,这府尹的位子自然做不下去,我也不必再设法接近他,回来便是了。”她顿了顿,神态轻松,“倘若他当真破了案,即便我没有真的帮忙指认,至少也能接近他两日,自有法子让他将我留下。”
“什么法子?”男子连忙追问。
“需要你们帮忙,给我演一出戏。”楚晏不紧不慢,如此这般娓娓道来。
“好,好!”男子大喜,“不愧是你啊,叶笙。”
楚晏微微笑着,心中却没有一丝被夸奖的愉悦。
在她心里,正酝酿着一个过程看似一致,结果却截然相反的计划。
——逃!
武功?不会。
暗语?不知道。
杀人?不想杀!
楚晏心里无比清楚,自己不可能永远扮演“针线楼”里的“叶笙”,这样下去,对她而言无异于玩火自焚。
若等到出门执行杀人任务时寻机逃脱,针线楼迟早会发现她已叛离,她便难逃被追杀灭口的命运,就像昨夜那女子一般……成为荒郊乱坟之中最不起眼的一个土包。
要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,就必须要找一个栖身之所,一个能在针线楼的势力下给她庇护的地方。
从眼前男人对府衙的态度可以看出,即便是针线楼,也对景都府衙多为忌惮。他们想要潜入,也只敢派人暗中行事,丝毫不愿直接招惹。
——想要活命,楚晏找不到比府衙更加合适的地方了。
所谓潜入府衙的计划虽是假,可留在府衙的决心,却是真的。
这一趟,她便要金蝉脱壳,重新做人!
……
正午的阳光洒在街上,楚晏站在街道中央,阳光最盛的地方,周身终于浮起一丝久违的暖意。僵硬的四肢渐渐找到了知觉,她仿佛刚刚从阴冷的梦中醒来,这一刻,恍若隔世。
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,楚晏抬头看了一眼,黑底金字的匾额高悬,“景都府”三个字苍劲有力。楚晏悄然握了握拳,大步向面前高阔厚重的朱漆大门而去。
约莫过了一炷香功夫。
楚晏跟着衙役一路走进内院,她并不东张西望,看起来规矩而拘谨。
两人所去之处,并非她想象中站着两排衙役“威武威武”的问案大堂,而是穿过几道回廊与拱门,来到一处庭院。
楚晏仍旧低着头,她视线之中依稀可见一方石桌,静置于斑驳树影之下,阳光未及之处。桌上搁着一只素瓷茶盏,旁边摊着一卷半展的书。
风过时,一片叶子悠悠落在书卷之上,又吹起几许茶香,仿佛空气中都带着一种温润静谧的气息,令人心安。
“大人,证人带到了。”衙役回禀一声,便转身退了出去。
楚晏福了福身:“民女拜见大人。”
片刻后,石桌后传来一道悠扬的声音:“听说,姑娘昨夜亲眼见到了凶手悬尸?”
虽只是一句毫无温度的寻常问话,却清朗如玉,带着几分不容忽视的从容与气度。好似风过竹林,宁静中似藏暗涌。
楚晏这才抬起头来,看向面前的人。
这是一个约莫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,他正坐在石桌之后,身着一袭月白长袍,眉目疏朗,风骨暗藏,自有一股清贵之气。
几缕阳光自树缝间洒下,正落在他侧脸的轮廓上,好似玉上流转光华。
他抬眸时,墨色的眼中敛着淡淡清光,明暗交错间,让人分不清是温润还是冷冽。
楚晏不由地怔了怔。
在看过梧桐悬尸与荒冢埋人之后,眼前这张丰神如玉的脸,简直格外令人如沐春风。
短暂的沉默后,楚晏收回心神,试探道:“阁下是……府尹大人?”
第3章
男子微一挑眉,道:“姑娘觉得不像?”
楚晏垂了垂眼,低喃自语:“民女只是没想到,传闻中断案如神的陌青天,居然如此年轻英俊。”
楚晏自然不会说,先前听针线楼那男人说过,陌以新是丞相的结义兄弟,在她心目中,位极人臣的丞相大人,怎么也该是年过半百的长者,而能与丞相以兄弟相称的,至少也该是大叔级别。
楚晏知道,真诚是最大的必杀技。对于她方才的愣怔与疑惑,与其加以掩饰,不如直接说出一个同样真实的原因。
楚晏的话令陌以新不由一默。很显然,从未有人如此直白地说出这样的话。
便在此时,一道清亮的男声自庭院另一边的拱门传来:“大人,二公子终于被找回来了!”
楚晏转头看去,便见一少年正自门外颠颠走来。
此人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模样,身着锦衣,浓眉大眼,透着几分孩子气。他嘻嘻笑着,露出一口白牙,愈发显得飞扬跳脱,毫无心机。
而在他身后,还跟着另一男子。
此人双眉似剑,眸光闪亮,眉目间洒脱俊逸,倒也是个十足的美男子,只是一席青衫稍显凌乱,衣摆微皱,靴沿也沾着薄薄一层尘土,几缕鬓发未束整齐,垂落在额前。看起来像是纵马奔波过的模样,面色还带着几分无奈。恐怕便是前面那人口中刚被找回来的“二公子”。
陌以新见了两人,却不搭话,只又看向楚晏,伸手一指那风尘仆仆的男子,道:“姑娘来得正好,此人正是此案疑凶。姑娘看看,昨夜所见之人,可是他么?”
楚晏眼角跳了跳,她谎称自己看到了凶手,虽有后招,却没想到指认凶手的考验来得竟这样快。
前面那浓眉大眼的少年闻言一怔,这才看向楚晏,大大咧咧道:“方才听衙役说,来了个目击证人,便是你么?”
楚晏只点了点头。“二公子”……她在心里默默想着,很快便冒出一个推测——陌以新要她指认之人,便是那位相府二公子萧濯云,死者谭秋手中玉佩的主人。
楚晏镇定地看了那人一眼,很快收回目光,道:“回大人,不是。”
陌以新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,道:“姑娘可看清了?”
“民女可以确定,的确不是这位公子。”
以陌以新和相府的关系,他不可能仅仅因为死者手中握着玉佩这一个线索,便当真认定萧二公子是疑凶。更何况,这个所谓的线索,本身就破绽重重。
楚晏已经明白,陌以新只是在试探她。
萧濯云几步走到石桌旁坐下,嘀咕道:“算你没看走眼。”而后又转向陌以新,漫不经心道,“凶手本就要嫁祸我,若又来个作伪证的,可就不好了。“
陌以新睨他一眼,淡淡道:“嫁祸?”
萧濯云一噎,无奈道:“你总不会也信了我有嫌疑吧?”
“为何不信?”陌以新修长的手指在石桌上轻轻一叩,“前日,歌女谭秋被杀,手心握着你的玉佩,昨日一早,你便独自出城,不知所踪。”
“这不过是巧合而已。我听闻南柘城出了个好厨子,想亲自去尝尝,喜欢的话便将人请回来罢了。谁知回来路上,就遇上到处找我的人马……”萧濯云叹了口气,又眼珠一转,“我可听说,昨天半夜又有一人被杀,还悬尸梧桐,那时我可还没回来,总能洗清嫌疑了吧!”
陌以新轻笑一声,悠悠道:“如今景都传言,萧二公子与谭秋私会时,因谭秋不满足于只做外室,威胁要个名分,萧二公子一时怒起,将人残忍杀害。第二日发现玉佩丢失,怕惹祸上身,匆忙出城躲避。后来又怕躲得过初一,躲不过十五,故而命手下亲信趁他不在景都时再杀一人,还当街悬尸,试图用连环杀人来为他制造不在场证明。
你听听,可有破绽?”
萧濯云一脸错愕,张了张嘴,却没能说出话来。半晌才道:“我到底是得罪谁了?这么恨我啊……”
“相府公子的玉佩,如何会在酒楼歌女手中,这一点已经足够可疑了。”陌以新道。
萧濯云再次叹了一口气,这才终于解释道:“说实话,我根本不认得那歌女,原本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,只是前些日子有朋友请我吃饭,遇见那歌女被人调戏,我便出手帮了她。”
“玉佩呢?”
“你不知道,那调戏她的人,是泊阳侯卢家的公子卢骏年,他虽还未请封世子,却是卢侯独子,颇有势力。”萧濯云继续解释,“我虽帮那歌女一次,却得罪了人,卢骏年自是不敢来报复我,可万一日后将这口气出到那歌女身上,我反而是害了她。所以,我便想施舍一些钱财,让她以此傍身去做别的营生,不必再抛头露面。可那日我身上未带许多银两,便随手掏了块玉佩给她,让她拿去典当了过日子。”
楚晏一直默默听着,此时在恍然之余,也不禁生出几分动容。
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已是义举,而这位萧二公子却不止于一时义气,更细细权衡利害,设身处地为对方思量后路。
作为养尊处优的贵公子,对一个萍水相逢的歌女如此周全体贴,实属难得了。
陌以新思忖道:“你将玉佩送与谭秋,让她拿去典当,她为何没有这样做?照理说,于她而言,钱的作用应当远大于一块玉佩。”
萧濯云也纳闷道:“莫非……是她对我一见倾心,念念不忘,所以舍不得当掉?”
楚晏:……滤镜碎了。
陌以新没有理他,接着道:“另外,此案手法粗暴,丝毫不做掩饰。数刀刺死,除了杀害之外,似乎还含有一种宣泄。”
萧濯云神色一动,道:“若是对死者心怀恼恨,莫非……是那日调戏谭秋的卢骏年?”
“那是多久前的事?”陌以新问,“当时都发生了什么?”
萧濯云仔细回忆一番,才道:“大约是在半月前。那时卢骏年借着酒劲胡闹,谭秋只敢默默躲避。酒楼老板看起来犹豫着想打圆场,却被他夫人拉住,不敢上前。我见卢骏年还不收手,赶紧站出来,仗着身份赶走了卢骏年一伙人。”
楚晏不由有些好奇,她尚不清楚这里的官位爵位,但泊阳侯府显然已是高门,萧濯云还是能“仗着身份”轻松赶走侯府公子,看来丞相在朝中的确地位极高。
方才那浓眉大眼的少年到此时终于插话道:“这就好办了!如今已有目击证人,只要带到卢骏年面前看看,说不准就破案了!”
陌以新看了楚晏一眼,道:“既然要去泊阳侯府问话,姑娘便也一起吧。”
楚晏自不多话,只规矩道:“是,大人。”
萧濯云也跟着起身。
陌以新却道:“你去做什么?名义上,你如今是被我软禁在府衙严加看管的疑凶。”
萧濯云一愣,道:“只要查出真相,这又有何要紧?”
“嫌疑人陪同官府查案,如何服众?”陌以新道,“你若同去,即便查出真相,也会因你的身份而蒙上争议。”
萧濯云更长地叹了一口气,终于不甘地坐了回去。
……
楚晏跟着陌以新,步行前往泊阳侯府。
楚晏一路低眉顺眼,沉默寡言。
走着走着,那浓眉大眼的少年便凑了上来,嘻嘻笑道:“你别紧张,我们大人明察秋毫,不会为难好人的。”
楚晏点头道:“多谢公子。”
少年摸了摸脑袋,赧然道:“别叫什么公子,叫我风青便是了,我是府衙的仵作。”
楚晏从善如流:“谢谢你,风青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