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安心中一暖,那个瞬间不由自主地在脑海中回放着。
匕首的寒光近在咫尺,陌以新仅仅向旁躲闪一步,便恰到好处地躲开了那一击,仿佛半分不多,半分不少。那一步看似迅捷,实际上的速度却并不快,甚至不比他平日的步伐快上几分。
林安反复回想,终于明白过来,那视觉上的快,不是因为速度,而是因为节奏的连贯,以及对时机的把握。因此,那并不快的一步,却显出了行云流水般的潇洒。
倘若当时风楼没有及时赶到,陌以新能躲开下一击吗?林安不禁想道。
他分明不会武功,却能躲过出其不意的突袭,难道……他其实是深藏不露?可若是如此,他为何要加以隐藏呢?
许多念头在林安脑海中来去交织,不知不觉间,面前出现了一道小门。
林安回过神来,四下张望一番,很快反应过来,这里是关山院的后门。
宇文父子已于今早将郑白晴下葬,就葬在关山院后门外的一个小山包,那里是宇文涛当年迁到景都时连同这座院子一起买下的地,是他选中的百年后安身之地,平日鲜有人去。
而郑白晴自小被宇文涛收养,宇文涛待她如师如父,早已当做家人,便将她葬在此处,也算是全了十多年的情分。
林安从这后门望出去,是一条小径。关山院虽每日清早都有人打扫,可这一日的萧瑟秋风还是令小径上铺满了厚厚一层落叶。
郑白晴便葬在这条小径尽头的山坡,林安站在门前略一思量,还是决定去那里看看。
刚走出门不远,便看到小径旁有个人影半蹲着——是宇文雅山,他正俯下身子,伸手抚摸着一只猫,一人一猫颇有种怪异的和谐。
林安迟疑唤了一声:“宇文公子?”
“是林姑娘啊。”宇文雅山站起身,原本被他抚摸着的猫已经一溜烟跑了。
林安上前两步,犹豫道:“宇文公子……还好吗?”
那两个女子,一个是爱慕他的青梅竹马,栽赃他人却一朝横死;一个是他一见钟情的心上人,却陡然变成处心积虑杀人灭口的奸细,去无影踪。
一日之间,宇文雅山满面颓然,仿佛老了十岁。
宇文雅山苦笑一声:“姑娘见笑了。”
面对这个失意人,林安不知该说些什么,只做出一个安抚性的淡笑。
宇文雅山却又开了口,面带痛苦之色:“你们会缉捕她,是吗?”
林安点了点头,又补充一句:“不过,应当是很难抓到的。”
“谢谢姑娘。”宇文雅山明白林安有心安慰的好意,略一犹豫,又道,“在下知道姑娘定是有情有义之人,有一事求姑娘成全。倘若……倘若你们抓住了她,可否请姑娘告知,让在下去见她最后一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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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7章
林安一愣, 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这个主,但转念一想,只见一面也没什么大碍, 陌以新应当不会反对, 便道:“好, 我答应你,倘若我们抓住方初雪,只要没有别的牵扯,我一定前来告诉你,带你去见她。”
“多谢林姑娘!”宇文雅山抱拳,对着林安深深一揖。
林安偏身避开:“不必多礼。”
宇文雅山却仍郑重地行完礼,喃喃道:“我只是想再问她一个问题,倘若她不是那样的身份,是否会爱上我?”
明知她是凶手, 竟还心心念念爱着她。人真会为了感情如此痴迷不醒?林安暗叹口气。
“我知道姑娘在想什么。”宇文雅山再次苦笑, “也许在所有人眼中, 初雪都只是个十恶不赦的凶手,但在我心中,却永远存放着她柔软的样子——姑娘看到方才那只猫了吗?”
林安点了点头。
“这附近常有一些流浪的猫儿,初雪她总会带着食物来喂猫。”宇文雅山说着, 目光中升起一丝温柔, “我曾远远地看着,她就那样轻轻将猫抱在怀中,温柔地抚摸。她对动物尚且如此, 我想,倘若她可以选择,一定不会对白晴下毒手, 她也是身不由己。”
林安对宇文雅山一直有种莫名的同情,此刻却板起脸,冰冷道:“不管有多么身不由己的原因,杀人就是杀人,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洗脱的恶行。”
宇文雅山露出讶异之色,林安没有等他开口,接着道:“方才答应你的事,我还是会做。但我不想再站在这里,在死者的墓地旁,听你讲述凶手的苦楚。告辞了。”
林安说罢,转身便走,宇文雅山的声音在身后响起:“白晴的死,我也很难过,我每日都会去祭拜她的!”
林安本是想去郑白晴的墓地看看,经此一遭却没了心思。快步走向后门,原路返回。
林安心头闷着一口气,步伐不觉加快,迈进门中刚一转弯,便猝不及防与一人撞了满怀,撞入一丝淡淡的、清冽好闻的气息。
林安一面道歉一面看清此人,讶异道:“大人?你怎么在这?”
陌以新低头看着刚刚撞在自己胸膛,此刻还近在咫尺的女子,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一小步,道:“原是想去后山的墓地看看。”
林安恍然,陌以新这是与自己想到一起去了,只是……林安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小门,不知宇文雅山是不是还站在原地。
陌以新却没有再向前走,反而道:“回去吗?”
林安一怔,点了点头,两人便并肩而行,一同原路返回。
陌以新忽而开口道:“方才你同他说的话,我都听到了。”
“嗯?”林安侧头看向他。
“不管有多么身不由己的原因,杀人就是杀人,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洗脱的恶行。”陌以新缓缓重复着林安方才说过的话,顿了顿,“林姑娘所言极是,令人佩服。”
林安笑了笑,脑中却一闪,忽而想起前日在山洞中看到的那行刻字——“吾不死,当报今日之仇”,心中不由一紧。
那是陌以新在生死之际刻下的字,字字如刀,浸透着刻骨的仇恨与决绝。如今的他,已经手刃仇人了吗?或是正走在那条不归的路上?
这样的他,在听到自己这句话时,又会是怎样的心情?
林安眼前又浮现出他在坟前独自下跪的背影,以及他手抚墓碑,说出的轻轻一句“我不怪你”。
这两日来,每每想起这些场景,林安都能切身体会到那股浓浓的悲伤。然而此时,在悲伤之外,又陡然升起一种坚决。
林安停下脚步,直视向陌以新,目光坦然:“大人,如果是你,我还是会选择相信。”
陌以新晚一步站定,回头看向林安,看到了一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眸。他一时怔然,还未回应,又听眼前的女子继续说道:“我会相信你,在做对的事。”
陌以新忽然明白了她是指什么,这一瞬,心弦上莫名就有了轻微的颤动,好似被纤细指尖偷偷抚过,带着一种倔强无理的温柔,仅仅乍然一现,却余韵绵长。
陌以新抿了抿嘴,转过头,继续向前走,沉默不语。
林安跟上步子,心绪不明。
“谢谢。”陌以新忽然低声道。
林安一怔,抬眼望去,恍惚间看到他微微上扬的唇角,不知是不是错觉,那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,在阴沉天光下竟令人晃花了眼。
两人之间陷入一种莫名的沉默,林安忽觉面上一凉,抬头一看,天空有雨滴落下,转瞬间便已淅淅沥沥起来。
这场雨细细绵绵,不似在天影山中偶遇的滂沱大雨,林安并不急着躲避,正想着雨中漫步一番,便见陌以新将双手揣在了袖中。
“大人冷吗?”
“还好。”陌以新道,“先回去吧。”
又一阵风吹过,陌以新的肩膀不易觉察地绷紧了几分。
林安眉心轻蹙,伸手一指不远处的回廊,道:“大人先在廊下稍等片刻,我去取伞来。”
她这身体素质极佳,在秋风中丝毫不觉凉意,淋上雨也只觉清爽,而陌以新却显然有些受凉。林安觉得,自己有必要照顾一下对方。
“不必。”陌以新微微一笑。
林安摇了摇头:“这雨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,打在身上怕是不好受,我去去就来。”说罢抬步便走。
谁知还未走出一步,便被拉住了。林安一怔,回头,陌以新正伸手拉住自己的手腕。
“等等。”陌以新唤了一声,声音温醇如酒。
“大人?”细雨中四目相对,林安不解看他。
“林姑娘方才说什么?”
“嗯?”林安一愣,“我说,我去取伞来。”
“不,后面那一句。”陌以新仍然拉着她的手腕,没有松开。
“我说,这雨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——”林安还未说完,已被打断。
“断了线的珠子……”陌以新重复着,若有所思。
林安垂眸看看牵着自己的大手,有些窘迫。
来自现代的她,自然不是因为男女授受不亲而窘迫,她知道,陌以新是听到她方才的无心之言产生了什么想法,才会这样拉住她。她只是不知道,自己此时是该动还是不该动了。
就这样,陌以新若有所思,林安进退两难,一人的手仍牵着另一人的手腕,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,沉默着,在雨中各怀心事。
“大人!”不远处,忽然传来一声呼唤。
陌以新和林安同时回过神来,又同时回头看去,是风青。风青正举着把伞,怀中抱着一件披风,胳膊下还夹着把伞。
“你、你们……”风青目瞪口呆。
林安一愣,感到自己的手碗被松开,这才明白风青是指什么,不由也有些尴尬。
风青吐了下舌头,将披风往陌以新怀里一塞,又将胳膊下夹着的伞塞给林安,挠了挠头,道:“大人受不得寒,就算是心情愉悦,也不能站在雨中一动不动地淋着啊。”
心、心情愉悦?林安正撑开伞举到两人头顶,闻言更窘,连忙解释:“不过是我方才的话让大人想到了什么,一时失神才——”
“大人可不是会因为失神而失态的人。”风青咂了咂嘴,打断林安的解释。
陌以新刚披上披风,修长的手指微微一动,想起自己方才无意识拉过的纤细手腕,脑海中闪过昨夜灯烛下女子掀起的衣袖,只觉被雨水淋湿的掌心莫名一热,不由轻咳一声,转向林安:“抱歉,是我失礼了。”
“没事。”林安已经淡定,摆了摆手,“大人不必介怀,我明白的。”
女子的坦然与释怀令陌以新莫名胸中一滞,他看向风青,沉声道:“你还有事吗?”
风青只觉大人忽而严肃起来,暗自腹诽一句,却不敢再东拉西扯,直接道:“大人,凶器找到了!”
“什么!”林安一惊。这两日衙差们在关山院里四处搜寻,都未见到凶器的踪影,现在竟真找着了?
她连忙问:“在哪里找到的?”
“就在后院八角亭那里的缓坡上。”风青道,“丢在草地里,被杂草遮盖住了,准是衙差们昨日没有用心搜,刚刚才有人发现。”
他说着,从怀中取出一个白布包,道:“我给大人带来了。”
陌以新接过布包,随即展开。
布中裹着一柄短刀,约莫五六寸长,刀刃锋利,刀柄略宽,末端有一个空心小环。
本是一柄寻常短刀,林安的视线却直直停在刀柄上,眼中满是讶异。
——这柄刀的刀柄,是红色的。
林安眼前迅速闪过昨夜黑衣刺客手中那一抹红,转头看向陌以新,恰好对上他的视线,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,神色皆微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