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口中说的皆是盛景,可他的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寂然。
“一个祈福袋,一个丹书铁券,一夕之间,百姓人心惶惶,朝不保夕;百官勋贵举棋不定,骑墙观望;敌国屯兵压境,蠢蠢欲动——一切,皆因朕的身世而起。
是啊,一个人能因血脉而生来高贵,便也能因血脉而背负原罪。呵……”
皇上轻笑一声,带着彻骨的苍凉。
“皇上……”伏跪的众人,有的抬起头来,错愕看向负手而立的皇上——
熟悉的玄金织龙朝服,冕旒垂珠朝冠之下,却仿佛是他们从未见过的人。
“朕在这里呆够了,也真的累了。”皇上袍袖一甩,竟在金阶的最后一级坐了下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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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13章
随着一声咳嗽, 一丝血迹自皇上唇角溢出。
“皇上,皇上!”殿内顿时炸开一片惊呼。
“皇上急火攻心,快传太医!”喊声此起彼伏, 场面一度混乱。
这位在位八年的帝王, 他的英明, 他的勤勉,他对朝政和百姓的一点一滴,这些王公大臣自然都看在眼里。此时眼见皇上吐血,他们的担忧虽是必须要做的姿态,却也至少有一分真心掺在其中。
皇上却又笑了一声,笑骂道:“老糊涂,什么急火攻心,朕是服了毒。”
所有人又是一番震骇。
“一切因朕而起,便也因朕而终罢。”皇上一字一句地开口, 打断了殿上此起彼伏的杂音, “朕以一死, 平天下。”
“皇上——皇上!”更多的惊叫与哀呼之声响彻大殿,不知所措的大臣们跪倒一地。
许多人已是双目通红,泪盈于睫。即便原先只有一分真心,此时此刻, 却是真正为这样一位明君而悲哀。
皇上虽已禅位于钰王世子, 可他毕竟以“肮脏”的血脉做了八年楚皇。他是太后与人私通的野种,他的血脉不仅不正,更是不洁、不忠, 是对皇室的玷污,是楚朝的耻辱。
即便今日拨乱反正,他的八年帝位也会让楚朝皇室成为野史中的谈资, 全天下的笑柄。
而新皇,是从他这“野种”手中接过皇位,威望也难免受损。
可他这毅然决然的一死,却让一场闹剧,骤然以悲壮收场。即便是那些原本存心嘲笑之人,也不得不愕然噤声,只剩下唏嘘叹惋。
人命大过天,他以惨烈一死,偿还了不堪的过去,撇清了新皇的未来。
而所有人都清楚,逼他走到这一步的,正是那位素来深得他信任的阳国公。人性天然偏向受害者,在一众王公大臣亲眼目睹他这个皇上自毁自戕的一刻,阳国公心狠手辣的阴影,已被他成功地埋在所有人心底。
此后阳国公每走一步,都难免多遭一分戒心,多招一分反感。
以帝王之死为代价,将这场混乱的负面影响压到最低,是最沉重,却最有效的一步棋。
皇上口中流出了更多的污血,他的神色却愈发安然,甚至扬起一个孩童般的笑,仿佛歇下一身重担,顷刻间年轻了十岁。
陌以新与阳国公皆蹙眉望着他,向来古井无波的眼中,不约而同地写着惊异与疑惑。
皇上缓缓向后倚去,目光扫过殿中一张张惊惧的面孔,似笑似叹:“哈哈……正所谓……我挥一挥衣袖,不带走一片云彩……”
“什……么?”一瞬间,林安心神巨震,如遭雷击。
我挥一挥衣袖,不带走一片云彩?
这句话,是从眼前这位楚皇口中……说出来的?
这句诗,她太熟悉了,熟悉到几乎镌刻在另一段生命的记忆里。
一股不可名状的震颤自心底升起,林安脑中轰地一声,一直以来,那个始终悬在心底的矛盾,在这一瞬间破土而出。
楚承昱因政变登基,却将拥立他的心腹功臣一一问罪,对那场并不光彩的政变毫不遮掩,毫无避讳。
难怪……
难怪一个踩着血路、雷霆上位的皇帝,却会在事后做出完全不符合一个谋划者和得利者的种种作为,连陌以新这些年来一点一滴的审视与判断,都看不出丝毫端倪。
还有裴肃……他宁肯背叛妻子也要拥立皇上,争先居功,倘若没有主子的许诺和鼓动,他又怎会孤注一掷,一厢情愿将自己的家人与未来都压进那场政变里?
政变前的楚承昱笼络人心,许他高官厚禄,飞黄腾达;政变后的楚承昱却铁面无私,赐他黥面之刑,流放边疆。
一前一后,判若两人。
林安几乎屏住了呼吸,她竟然从未意识到——原来,他们本就不是同一个人了!
还有更多,从前不曾多想的事——
他力排众议,将皇子与公主共同排行;他一力创建玉叶书院,发展女学;他亲自设立嘉平会,引入那些让她莫名似曾相识的游戏……
甚至那新奇的抽奖环节,据说也是受了皇上的启发……
一个个细节如碎光连成线,直击林安心底那个最不可思议的答案——
他、他是,他也是……
林安心中掀起惊涛骇浪,自穿越以来,她经历过无数离奇事件,而这几乎是她最为震惊的一刻。
至高无上的楚皇,和她一样,是穿越者,是从那个世界远道而来的异乡人。
他乡遇故知的意外,和对方服毒将死的紧迫交织而来,林安浑身的血液仿佛同时沸腾又冻结。
她已来不及再多想,猛地上前一步,清晰而急促地吐出一句:“轻轻的我走了——”
“安儿?”陌以新一怔。
伏跪在地的众臣也不由抬头,纷纷看向这个突然发声的女子,对她所说的话更是莫名其妙,不知所云。
然而反应最大的,却是斜倚在金阶上的皇帝。他神情瞬间剧震,似乎想要猛然站起,却因身体脱力,只是晃了晃身形。
林安没有错过他任何一丝反应,再次开口,一字一顿地补完:“正如我轻轻的来……”
皇上那双因剧毒而黯淡的眼中,骤然迸发出奇异的光,他深吸一口气,伸手指向林安,素来沉稳的声音第一次有了起伏的颤意:“你,你上前来!”
林安便要上前,手却被陌以新抓得更紧。她无暇同他解释,只在他掌心轻轻一捏,便脱开他的手,三步并作两步跑向皇上,在他身前蹲了下来。
皇上眸光灼灼,用仅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:“你,你也是……”
林安重重点头。
皇上瞬身骤然一松,喉间溢出一阵沙哑的笑声,夹着紊乱的喘息:“哈,哈哈!原来我在这个世界……不是一个人……能在死前知道,我也算死而无憾了……”
“你不会真的死对不对?”林安急声问,“你会回去,对吗?”
“不知道。”皇上摇头,像叹息,又像是释然,“或许会回去,或许……就这样死了。”
林安心脏狠狠一缩。
他本可以不这样做。
不管对于哪个世界的人,帝王之位都是最诱人的至高权柄。他可以去争,去算计,利用这八年来辛苦打下的根基与阳国公一搏,或许还能保住皇位。
或者就算禅位于陌以新,以陌以新的为人,他大可以安心做一个富贵闲人,锦衣玉食,安逸荣华。
可他却以一死终结了所有。
眼前这个楚皇,他不是楚氏血脉,甚至不属于这个世界,却将自己的生命完完全全献给了楚朝。
林安眼底不由浮起一层水光。
皇上却笑了笑,带着死前最后的豁达:“别为我悲哀,能穿越到正在登基的皇帝身上,这是何等的好运气啊。”
正在登基……
林安心底再次一震,涌起更多的惊诧与恍然。
皇上又呕出一口黑血,气息也愈发紊乱,他撑着最后一口气,轻轻一笑:“我叫江岳,你呢?”
“楚晏。”林安声音轻颤,“我叫楚晏。”
两个同在异乡为异客的灵魂,这是他们第一次相认,却也是他们最后一次告别。
“能在死前交个朋友,也不错。”江岳声音更轻,虽然刚刚才算真正认识,他眼底却带着老友般的暖意,“哈,看来传位给陌以新真是对了。我这个穿越者刚当完皇上,你这个穿越者……恐怕又要做皇后了吧。”
林安一怔。生死永别之际的悲哀与惆怅,仿佛竟被他这揶揄的玩笑冲淡了几分。
她喉头一紧,待要再说什么,江岳的双眼却已空洞。
他仿佛回到了刚刚穿越的那一刻。
他一定不是第一个穿越者,可他想,穿越到黄袍加身的刺激时刻,他恐怕还是第一人吧。
原身的记忆滚滚而来,他只生出一个念头——对不住了,那位被“他”灭门的钰王。
既然当了皇帝,就好好当吧,总要对得起这份机缘。
——朕便发愤图强,励精图治,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轰轰烈烈走这一遭。
这种百年难遇的天胡开局,大概也会有一个不错的收场吧——他当时是这样想的。
江岳嘴角最后一次抬起一丝弧度,彻底闭上了眼睛。
他不堪的血脉,八年的勤政,惊人的一死,终于换来一句——“皇上驾崩——”
一声声凄厉而震颤的高呼在天极殿中炸开。
世人承认了他这个皇上。
……
夜色如墨,耳畔掠过飒飒风声,沈玉天正在景熙城中疾行。
他怀中揣着一本卷轴,从外面看不出一丝异样,却滚烫如烙铁,即便隔着衣衫,也在他胸中激起阵阵怒火。
此前,菡萏公主将亲笔书信与卷轴交托于他,请他去金石斋代为传信。他本觉事成,却想起陌以新的提醒,决定冒险跑这一趟。
待入夜后,他便轻身前往金石斋,将书信与卷轴交给老板。老板接过只扫了一眼,便狐疑摇了摇头。
沈玉天照菡萏公主所言说出暗语,老板仍旧面露难色,只又多说了一句:“没有印鉴,信无法送出。”
沈玉天暗道一声果然。
诚如陌以新所言,这菡萏公主果然是心思细密的多疑之人,即便已经过重重验证,竟还要最后试他一试。
很显然,这份卷轴一定又是假的,倘若他不曾当真前来金石斋送信,而是带着到手的卷轴一走了之,自然只能带走一份赝品,功亏一篑。
沈玉天自老板手中接回书信与卷轴,再次回到菡萏公主暂时落脚的客栈,面上是不加掩饰的愠怒。他伸手将二物一抛,转身便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