楚盈秋怔了片刻,直到萧濯云已快步走远,才疑惑道:“为何要关注书院、私塾和寺庙?这些地方有什么要紧的吗?”
林安脑中一闪,一个大胆的猜想已然成形。
在这个时代,会识字写字的人始终是少数。即便是在繁华的景都,文人墨客吟诗作赋,官员幕僚更是精通笔墨文书,可于寻常百姓而言,能精通写字的,仍是少数。
而陌以新所说的这些地方——书院、私塾、寺庙,学子们攻读经义典籍,僧人道士抄录佛经道藏,正是会写字的人最为集中的地方。
她猛地看向陌以新:“你是怀疑,阳国公会找人誊抄,将卷轴上的机密散播出去?”
陌以新道:“阳国公原本要将图纸直接交给漱月揉蓝等国,这条路虽已被我们破坏,他手中却仍有图纸。
这份足以壮大敌国、引发战火的机密,倘若换做是你,会如何最大化地利用它?”
林安喉头发紧,不得不说出一个答案:“将图纸誊抄地越多越好,等明日,在景熙城四散撒出?”
她说着,后背一阵发寒,心中更是冰凉一片。
城中百姓虽未必人人识字,可总有人能认得几分。面对全城四散的图纸,没有人会不好奇,只要一传十十传百,所有人都会知道,手中这些图纸乃无价之宝——若出卖给敌国,可换万金,换良田,换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。
诚然,大多数百姓即便庸庸碌碌,也知礼义廉耻、家国大义,可景熙城百万之众,难道所有人都能守住底线?
要知道,每个时代,都绝不会缺少国贼。
更何况在如此混乱的形势下,即便原本忠厚本分之人,或许也会想:“反正这东西已经流传开了,总会有人拿去卖。我不去,别人也会去,多我一个不多,倒不如谋点好处来得实在。”
在这场大型的囚徒困境中,个人的背叛不再需要承担骂名,而好处却实实在在的诱人,结果如何根本毫无悬念。
阳国公此计,一来能将这份机密彻底散播出去,到时发出多少份、发到何人手中都无从查起,再想收回更是绝无可能。
二来,阳国公只是将机密传给景熙城百姓,真正将国之利器拱手卖出的,却是楚朝自己的子民。
待敌国日后造出火器,战事四起,待所有人看到同胞为一纸银两争相出卖国本,看到家国危亡在自己人手中酿成……
民心散,则国必乱,甚至不必等到战事打出个结果。
阳国公要的,不只是泄露军机,而是让这片江山,从根基处崩塌。
——让你一心守护的子民,亲手葬送你呕心沥血的基业。对于阳国公痛恨的昭明帝而言,这无疑是最深刻的惩罚。
此计一旦开局,无论如何也再难挽回,实乃内外兼攻之毒计。
楚盈秋对二人所说之事虽不甚明了,此时却也未再追问,只是想了想,道:“说起书院私塾,我倒想起,方才在架格库看到过,大约十多年前,阳国公曾资助过一家书院。”
“什么?”林安眉心一跳。
“嗯,是叫青云书院,只收贫苦学子。学费、校舍、乃至笔墨纸砚,全由阳国公出资,分文不收,那时还被夸成一桩美谈。”
楚盈秋顿了顿,“我看到时还在想,阳国公那样的野心家,居然还会做这种好事,说不准只是为了笼络人心,让那些学生将来成为他的羽翼,所以我便特意多翻了相关记录。
这十几年来,阳国公一直出钱资助青云书院,除此之外,倒从未有过特别的联系。”
林安与陌以新对视一眼,似乎都找到了那个答案。
萧濯云很快便带着萧沐晖一同赶来,花世也被沈玉天喊了过来。
花世见到萧沐晖,心中仍旧微微一刺。他明白,倘若放在平日,陌以新与沈玉天绝不会在此时让他过来,可如今大局当前,那些仅属于个人的恩怨情仇,似乎也不再那么重要了。
陌以新与萧沐晖核对过景都兵力布防后,再次将视线放在青云书院之上。
这间书院位于城东,不过两街之外便有一座军械库。这并非景都最大的一处军械库,只因靠近城门,必要时方便守军调度补给而设。
阳国公举事后,很快便在此地戒严,今日又加派重兵,将附近几条街都封得水泄不通。
若只看表面,所有人都会以为阳国公是在守这军械库,可陌以新已经明白,他真正戒备的,是那间看似不起眼的青云书院。
“什么?”花世眉头一跳,“你要我夜探青云书院?”
“若我猜得不错,此时的青云书院,已经有成百上千份誊抄好的火器机密。”陌以新沉声道。
花世愣了足足一瞬,才苦笑摇头:“即便我能在戒严中靠近那里,即便我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去……可若真如你推测那般,书院内又怎会无人把守?
难不成你是要我在他们眼皮子底下,将那几千份图纸都偷走?”
花世着实不愿在这里说自己不行,可他很清楚此事有多要紧。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让陌以新明白,他只是神偷,不是神。
陌以新却也摇了摇头:“你只需潜进去,将所见所闻一一记下。无论看到什么,都要隐匿行踪,绝不可妄动。”
花世怔了怔,不是偷,不是毁,也不是抢,只是——看。
陌以新的语气毫无迟疑,花世瞬间便明白了,陌以新已经另有计划,而他,只是那计划的第一步。
他不再多问,又将景都地图与布防图仔细看了几遍,直至将各处细节烂熟于心,便即动身。
陌以新又看向沈玉天,道:“你再跑一趟金石斋,将菡萏公主的亲笔信送出去。”
林安方才也一同看过那封信——信中,菡萏公主以确凿且激愤的言辞,述说了阳国公是如何背信弃义,将漱月国与揉蓝国玩弄于股掌之间。
这样一封信,经由漱月国自己的绝密渠道传回去,漱月国自然会深信不疑,与阳国公的合作也将彻底断绝。可在信的后半段,菡萏公主却又提到自己是如何拼死保住卷轴,将大功揽在身上。
沈玉天此时道:“送信前还得做些手脚,将提及卷轴的部分删去,否则漱月国发现他们并未收到信中所说的卷轴,难免会起疑。”
陌以新却笑道:“改信难免会有破绽,信不必删,我们只需将卷轴换掉。”
“换一份假卷轴?”沈玉天皱了皱眉。这种机密,若要以假乱真,只怕也难免会泄露一些信息。
陌以新道:“换成一份白纸。”
“什么?”
“宫中有一种药水,涂在纸上后字迹会隐没不见,要用相应的药水涂抹,才会再次显现。”
林安立刻会意,眸光一亮:“将白纸用药水涂过,漱月国收到后,自然会想方设法破解。他们不论怎么做,都只会怀疑尚未找对显字的方法,却不会想到,纸上本就什么都没写。”
沈玉天恍然点了点头。
“送完信后,你便去看住菡萏公主,此人不能再回漱月。”陌以新沉声道。
菡萏公主容貌惊世,心机深沉,巧舌如簧,若交给旁人看守,始终不能放心。
他顿了顿,接着部署:“沐晖,你将所有可用人手集结起来,点兵布阵,准备攻打——城东军械库。”
萧沐晖神色一凛:“你是想,声东击西?”
陌以新点头:“若我们猜得不错,阳国公真正的布置就在青云书院。要在有限的时间内彻底毁去成百上千份誊抄好的火器图,最好的办法只有一个——”
“火烧青云书院……”萧沐晖不假思索道。
-----------------------
第215章
……
三更时分, 青云书院。
“国公,有急报!”身披铁甲的武将单膝跪地,面对紧闭的屋门, 低着头, 神色恭谨。
此刻, 阳国公不在府中安睡,却斜倚在书院讲堂上首的太师椅上。在他面前,数十名书生学子正伏在各自的案前奋笔疾书。
每人面前都堆了厚厚的纸张,叠放得并不整齐,看得出时间有限,没有人在意这种细节。
阳国公环视一眼,起身,推开大门走了出去:“何事?”
武将认真禀报道:“回禀国公,萧沐晖带领龙骧卫自皇宫出兵, 向城东进发。依行进路线判断, 目标应是城东军械库!”
守在门口的厉南风微微蹙眉:“军械库?莫非他们是想借此拿下东城门, 开出一个口子出城调兵?”
阳国公沉默着,神情难辨,片刻后,才缓缓开口:“陌以新猜到了。”
“猜到什么?”
“青云书院的事。”
“什么?”厉南风一惊, “国公的意思是, 他已经识破了我们的计划,眼下攻打军械库不过是声东击西,而他们真正的目标, 其实是在这里?”
“不错。”
“这怎么可能?”厉南风脸色骤变,语气中带上了一丝焦躁。
阳国公冷冷一笑:“从开始到现在,他已经给了我们许多次惊喜, 不是吗?”
“那他们……”
“要毁去图纸,最好的办法只有一个,便是火攻。”阳国公负手而立。
厉南风眼中闪过一抹狠厉,咬牙道:“我方兵力二倍于他,绝不可能让他们靠近一步!”
便在此时,又一名披甲武将疾奔而来,气息微喘,神色间带着狼狈:“禀国公,西城门处有五千轻骑兵从城外突袭攻城。西城门……失守了。”
五千轻骑兵?阳国公眉心微蹙。他几乎一瞬间便想到了西北奉威郡驻守的十万大军,只是,他早已下令封锁城门,陌以新又是如何前去调兵的?
厉南风同样想到此节,却先急着问道:“轻骑兵如何能攻城?”
奉威郡到景都,行军需一日,可若只是轻骑兵,全速奔袭,则仅需半日不到,时间上虽然说得通,可轻骑兵重在灵活机动,只穿轻甲,又没有攻坚必需的云梯、撞车,向来不会是攻城先锋。
刚刚战败的守将将头埋得更低了些,艰难道:“不知从哪里来了一众武林高手……足有百来人,个个飞檐走壁,身手不凡……城门守军尚未觉察,便被这些人从暗处飞身突上城楼,将我方哨兵与弓箭手尽数击杀。
随后又从里面大开城门,落下吊桥,五千轻骑兵这才长驱直入……我方猝不及防……”
武林高手……阳国公眼底闪过一抹狠厉。这些他口中的乌合之众,竟都如此大胆,跑到景都送命来了。
“放弃西城门,不必再反攻。”阳国公沉声道,“将所有兵马集合到城东,坚守青云书院,撑到天亮之后并非难事。只要撑过这一夜,陌以新便再也无力回天。”
两个武将一齐领命退下。
厉南风面露忧色:“属下担心的是,五千轻骑兵的到来,意味着奉威郡已见到兵符……今夜虽只有轻骑兵能赶来,可到了明日,奉威郡数万主力恐怕也会兵临城下,到时……景都恐怕……”
阳国公看向厉南风,微微一笑:“明日之后,这些还有什么要紧?”
厉南风怔了怔,眼中恍惚闪过一抹痛色,却只低下头去,决然道:“属下誓死追随国公!”
阳国公转开视线,缓缓道:“陌以新要火烧青云书院,来而不往非礼也,既然他要乱,那便都乱起来吧。”
……
宫里。
沉沉夜色下,数十黑衣人轻身窜入高耸的宫墙,不久,宫门从里面打开。紧接着,黑压压的轻骑兵涌入宫门,仿佛复刻了一个时辰前在西城门发生的事。
廖乘空空着一只袖管,已再也无法做出抱拳的动作。他抬起仅剩的左臂,拍在陌以新肩上:“这一次,为兄终于不辱使命。”
他眼底浮着一层细微的红色。曾经无法回头的遗憾,在这一瞬,仿佛被自己亲手补上了一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