陌以新沉默一瞬,道:“辛苦大哥。”
林安上前一步,热情招呼道:“荀先生,你怎会也在这里!”
站在廖乘空身后的,正是许久未见的荀谦若。
“林姑娘,别来无恙。”荀谦若仍旧笑得和善有礼,“当初巨阙山庄一别后,廖堂主也决意前往景都。荀某担心景都之事可大可小,若形势不妙,也该有所准备,便回归去堂集结了身手最好的兄弟,同样赶来景都。
只是我们怕引人注意,便不曾进城,只在城外荒郊落脚,等着景都的消息。”
后来,景都果然生乱,四面城门皆被封锁,他们一直在想办法找时机进城助阵,只是不知城中情形,不敢轻举妄动。
结果便在昨日一早,他们竟第一次见人从城门中一骑绝尘而出。虽因距离远而看不清面容,可那身影于他们而言却是异常的熟悉……
廖乘空与众人相认后,便定下先带轻骑兵赶来,奇袭攻城的计策。入城后,听闻陌以新竟已被禅让登基,便如法炮制,再次夺下皇宫。
刚从青云书院赶回来的花世也上前几步,看向站在另一边的一众兄弟,挑眉一笑:“你们呢?怎么跟归去堂混到一起去了?”
便有一人立即答道:“老大,你已经太久没回花漫天了!我们闲的都长草了!一路打听着去巨阙山庄找你,半路就碰见了荀谦若。听他说老大来了景都,还可能有麻烦,自然要来帮老大了!”
旁边又一人站出来,颇为不服道:“若非那荀谦若再三阻拦,我们早就不管不顾杀进来了!哪能让老大一个人在景都这鬼地方受委屈!”
花世啐了一口,一脚踢过去:“你们这些有勇无谋的大老粗,还是多依着有脑子的人才好!”
花漫天的人早听惯了花世的笑骂,自然都不在意,只听有人喃喃道:“娘咧,老子活了这么久,第一次看见皇帝老子——噫,真年轻啊!”
归去堂那边立刻有人接道:“这有什么,皇上可是从我们归去堂出去的!好些年前,皇上还管老子叫过兄弟哩!”
廖乘空轻咳一声:“别乱说。”
众人憨笑一片。
就在江湖人带来的难得轻松的气氛中,一名侍卫匆匆赶来,禀报道:“皇上,城中有几处起火,萧府和钰王府都在其中,火势最为凶猛,已经无法控制。”
林安一惊:“苏姐姐和林初都在萧府!”
陌以新道:“别担心,萧府有逃生密道,还有风楼坐镇,沐晖也派了龙骧卫加强护卫,他们不会有事。”
至于钰王府……陌以新眸色暗了暗,钰王府如今只有被迷晕的何夫人,还有被锁在房中的国公府老仆。
钰王府是他父亲曾经存在过的最后印迹,阳国公想要将其付之一炬,便让那两人,也一同被他亲手葬身火海吧。
……
钰王府一处偏僻的墙角,一个单薄身影从墙外翻入,在夜色中轻轻落在地上。
他的身法谈不上惊艳,身形也不算高,动作却颇为熟练。待落地之后,他四下张望一番,轻车熟路地朝一个方向而去。
来人,正是林初。
他本已被风楼接回萧府,可不知为何,这几日来,只要闭上眼,那老仆的身影便如影随形——
佝偻的身躯,遍布疤痕的狰狞面容,破布般喑哑的声音……他不愿去想,却怎么也甩不掉。
那个人又哑又疯,分明只在钰王府中有那一面之缘,可林初始终无法忘记那双眼睛。
分明是空洞的好似没有魂魄的视线,可看向他时,却充斥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,好似蓄在山巅的洪,只要稍稍倾泻,便会一发不可收拾。
在那个眼神中,有愧疚,有怯懦,还有……深深的不舍?
林初摇了摇头,怎么可能,那只是舅舅从国公府抓来的,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仆而已。
不过,风青哥分明说过,那人是个哑巴,可他却像是用尽全力一般,叫出了他的名字……
难道,他真的认识自己?
——林初产生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离谱的念头。
胡思乱想着,林初已经走到了先前锁着老仆的屋子。
他掂了掂手中的钥匙——从风青哥那里拿来的钥匙。
他最后在心里想道,这只是一个体弱的老仆,不会武功,又没有逃脱的意志,就算再见他一次,也不会坏事。
向来不会任性的林初,仿佛是出于某种本能般的冲动,鬼使神差地打开了门上挂着的大锁。
门里,没有丝毫动静。正如他预想中一般,那老仆毫无逃走的企图。
“喂。”林初喊了一声。
屋子深处的角落里,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,仿佛是艰难起身的动静。
“规矩呆着。”林初命令道,“我只是来问句话的。”
佝偻蹒跚的老仆,仿佛拼出了最快的速度,拖着碎步挪到了林初面前。
他眼中再度涌动出那种令林初无法解释的情绪,好似不敢相信自己还能再见林初一面。
林初皱了皱眉,肃然道:“我问你,那日为何要抢我的平安符?”
这个奇怪的举动,也是林初最无法释然的地方,因为……那是他母亲亲手做的平安符。
裴肃怔了怔,眼眶中溢出浑浊的泪。
紧接着,他便死死瞪大这双苍老的眼,不让泪落下。
他没有资格让林初看到他落泪,更怕林初从这泪水中想到什么,猜测他的身份。
那日,他乍见林初,又见到楚宁亲手所做的东西,一时太过激动,才做出那般出格的举动,那显然已经让林初起了疑。此时此刻,他不能再流露任何一丝情绪。
他知道,林初恨他,更将他这个父亲视作耻辱。他撑起余生所有的力气,也不能在林初面前露出端倪,让他知道那个本该早死的父亲,在阳国公手下做了几年挑粪工。
让那个本就可憎可恨的父亲,变得更加肮脏不堪。
裴肃的一张脸仿佛钉在了硬石之上,紧绷不动。
林初愈发不满,冷冷道:“问你话呢,为何抢我平安符,你究竟是谁?”
裴肃垂下头,转过身,仿佛失去了兴趣一般,重新向角落里走。
林初脚下不自觉跟上一步,却很快停住。他想,或许自己应当放下那一点莫名的疑虑,就当做从未见过这个怪人。
便在此时,破空声骤然炸响,数不尽的火光自半空中呼啸而过,让黑沉的夜空一时间亮如白昼。
林初向后两步退出屋子,抬头看了一眼,顿时惊愕——是燃烧箭!
密密麻麻的火箭接踵而至,落在钰王府中,房上、窗上、树上,瞬间都腾起火焰。而那些箭尖上包裹的油布显然都浸满了火油,汩汩向下淌着,很快便在火箭所射之处翻卷出更大的火舌。
仅仅不过片刻之间,钰王府已成一片火海。
林初从未见过如此景象,一时间惊在原地。
身后再次传来脚步声,林初感到自己的手腕被人抓住。下意识转头看去,是那老仆重新走回来,抓住了他。
“你做什么!”林初警觉地甩手。
瘦削虚弱的老仆却出乎意料地抓得更紧。
“走!”他的喉咙里咕哝了一声。
眼看身前已是一片火海,不知为何,林初再次听从了自己的直觉,他没有再用力挣脱,跟上了老仆拉扯的力道。
渐渐弥漫的浓烟烈焰之中,老仆带着林初穿过庭院,来到另一个院子。
他脚下极为坚定,好似是在自己家里一般轻车熟路,仿佛心中早有目的地。
这座院子的主屋中已有火势蔓延,老仆却毫不犹豫,拉着林初向屋里走。
“这种时候不往外跑,还要进屋?”林初难以置信。
“密……密道……”老仆喉咙里艰涩地滚动着,他急于向林初解释,生怕他不愿配合,耽误了本就紧张的时机。
林初心中震惊——钰王府有密道,他也曾听说过,可连他都不知晓密道的位置,这个人又怎会如此熟悉?
但他已没有时间再追问,也没再抗拒,跟着老仆冲入屋中。
裴肃用身体挡着火势,掩护林初来到床前,他在床边小心摸索了一番,而后——床板猛地抬起,密道口赫然出现在浓烟之中。
林初睁大了眼睛,仍旧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。
裴肃没有多说什么,只伸手指了指床下的密道。
林初二话不说跳进密道,心中升起一丝逃出生天的恍惚与庆幸。他转回身,看见老仆犹站在床边,火光在他身后跳动。
林初仰起头,向他伸出双手:“跳下来,我接着你!”
裴肃静静地看着林初,他正站在密道中,向他伸出双手。
他清澈的目光中带着复杂,好似在狐疑他是如何知晓这密道,又似在不解他为何还不下来。
裴肃努力站直了佝偻多年的身子。
那些话语又在他耳边忽远忽近地回响。
“父亲在晏儿房中开辟了密道,往后晏儿若是知晓,又要腹诽景都波诡云谲,更想跑得远远的了。”楚宁摇了摇头,笑得无奈。
……
“大人,钰王府中有条暗道,可助我军出其不意,擒贼先擒王。”
……
他的人生,曾因这密道结束。
当他将林初送入密道的一刻,他想,是该真的结束了。
裴肃咧了咧嘴,面容愈发扭曲。他也向林初伸出双手,却在触到他之前,突兀地收了回来。
砰——!
他关上了密道口。
床外,火舌席卷,万物付之一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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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16章
……
夜色将尽, 天色尚未破晓。
青云书院内终于泛起点点火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