经过整整一夜的对峙与鏖战,萧沐晖终于带兵攻入了青云书院。
前来助阵的一众江湖高手,开始在书院里里外外浇上火油, 要将这里的每一页纸都烧得一点不剩。
“等等——”有人忽然道, “这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?”
众人面面相觑, 果然发现青云书院早已人去屋空。
最大的一间讲堂中,数十张桌案歪歪斜斜,仿佛能看出曾经伏案之人在离开时的行色匆忙。桌案上笔墨俱全,唯独没有一张纸留下。
“怎么回事?”有人一拳砸烂桌案,“咱们一路攻进来,分明没见着有人逃走!”
荀谦若皱着眉,声音低沉:“是地道……这座书院内,一定还设了地道。”
“那怎么办?”本要点火的人,不甘地扔下了手中的火把, “忙活这一晚上, 都白忙了?”
荀谦若神情凝重, 脑中却忽然闪过出发前陌以新再三的叮嘱——
“务必记住,这场行动我们仅有一个目标——不能死伤一个兄弟。”
荀谦若目光微动,若有所思。
……
天色终于亮了。
景熙城足有百万民众,向来是楚朝最为繁华热闹的城市。可经历昨夜一场大乱, 此时虽然已至辰时, 街上仍行人寥寥,家家户户紧闭门窗。
便在此时,一队队军兵披甲上街, 挨家挨户地砸门,将百姓驱赶上街。
“到底怎么回事?”有人窃窃私语。
“谁知道,听说要咱们都往景晖寺那边去。”
“为什么要去那儿?”有人百思不得其解, “他们打来打去,和咱们还有关系不成?”
“嘘!敢议论这些你不想活了!”有人连忙制止,“让去哪儿就去哪儿,有什么事去了就知道。”
“就是!”有人胆大一些,“反正法不责众,顶多就是看场热闹罢了!”
“说不准这一去,怕是又要看到变天咯……”
“嘘!”
窃窃私语的民众,在军兵的驱赶下,如数条长龙一般,向景晖寺的方向缓缓涌动。
景晖寺门前的灵曜塔,是整个景熙城最高的建筑。
塔下是一片宽广开阔的香客坪,连接着城中诸多大大小小的街巷。每月一度的香客接待与法会,便是在这片香客坪中举行。平日无事时,这里便似广场集市一般,热闹喧嚣。
如今的香客坪已被阳国公的兵马控制,清晨还空无一人,此时已有浩浩荡荡的人流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,不仅挤满了整个香客坪,连周围的大街小巷也被人群堵得密不透风。
百姓们神情惶惑,低声议论,没有人知晓这里将要发生什么。
灵曜塔下,阳国公与厉南风并肩而立。
厉南风怀中紧抱着一个两尺见方的木箱。这是一个极为寻常的木箱,无论颜色还是尺寸,都是再常见不过的样式,箱身方方正正,不新不旧,看上去既不沉重也不轻巧。
若是单单放在那里,丝毫不会引人注意。可厉南风却将它紧紧护在怀中,仿佛比他的生命还要重要。
“去吧。”阳国公缓缓道,嘴角勾起一个淡漠的弧度。
厉南风侧头:“国公不与属下同去?”
“本公要站在这里。”阳国公负手而立,笑容放大了几分,“本公要清清楚楚看着这些茫然无知的面孔变得贪婪算计,看着楚朝的根基被这些乌合之众毁于一旦。”
厉南风了然一笑。回忆起这一夜的情形,他心下也生出快意。
陌以新识破了青云书院之局,有意声东击西,表面佯攻军械库,实则妄图火攻青云书院。
他虽有手段,可国公早已一眼看穿他的心思,表面上死守青云书院,实则早已带着机密图纸从暗道离开,将一座空院留给陌以新。
陌以新集结所有可用之人,孤注一掷,却不过白忙一场罢了。
而他手中这箱子里,已经装满了两千份誊抄好的火器图——每一张都是在国公眼前抄完,全部收好后,也是由国公亲手放入箱中上锁,又一路亲自护送而来。
除了他与国公两个人,自始至终不曾有一人靠近,万无一失。
厉南风将手中箱子抱得更紧了些,微笑道:“属下会在塔顶,与国公一同欣赏这出好戏。”
说罢,他便走入塔中,一步步拾阶而上,向塔顶而去。
灵曜塔共十三层,塔内灯火昏黄,厉南风的步履却坚实而轻快,每登上一阶,他心中的热意便更盛几分,不过半盏茶功夫,已登至塔顶。
他握着箱子的手已沁出薄汗,却仍旧平稳如初,丝毫不见颤抖。
灵曜塔顶层的空间不甚宽敞,仅能容身几人。四面围着低矮木栏,无窗无门。
站在此处,四野开阔,风声猎猎如刀拂面,远山近城尽收眼底,塔下香客坪上的人头攒动也尽在眼中。虽看不清每个人的面容,却更有种俯视人间的快感。
厉南风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一切,单手捧住箱子,另一手用钥匙打开挂锁,随手扔到一旁。他将掌心按在箱盖之上,准备掀开。
便在这一瞬间,厉南风的瞳仁陡然收紧,久经历练的身体本能,令他直觉般地产生了一种危机感,那是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杀意。
他猝然抬眸,只见远处一座三层小楼的屋顶上,一道模糊的身影正张弓拉箭,直指他所在的方向。
不可能射中的!厉南风脑中迅速做出判断。
此处与那小楼被宽广的香客坪隔开,相距至少百步开外,更何况从三层射向十三层,这样的距离,这样的高度差,即便是军中最具神力的神箭手也不可能做到!
可是……陌以新身边,最不缺内功深厚的江湖高手,难道那些江湖人,真能凭内力突破凡俗极限,做到不可能之事?
风声不断掠过他耳际,厉南风手心沁出了更多的汗。
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远处屋脊的弓箭之上,本应因距离遥远而模糊的箭尖,在他眼中仿佛放大了无数倍,变得无比清晰。
浓浓的杀意自箭尖溢射而出,散发着密不透风的压迫感。
骤然间,弓弦一松,长箭疾射而出,仿佛直取面门而来。
不能坏事!穿透长空的死亡压迫令厉南风的背脊瞬间被冷汗浸透,他脑海中只剩下这一个念头。
电光火石之间,厉南风毫不犹豫地掀开箱盖,一眼瞥见箱里塞满的纸,手臂暴起的力道直接将箱子倒向塔外,几乎使出了最快的速度。
高空的风猎猎吹过,转眼间,箱子便已倒空,数不清的纸张被风卷入空中,漫天飞舞,扑扑簌簌地向外撒去。
有的会被风吹远,有的会落在香客坪上,可不论如何,都终将落入景都民众的手中。
成了!厉南风脸上扬起一个恣意的笑。
国公的夙愿终于达成,从这一刻开始,陌以新即便有通天之能,也再无力回天了!
几乎便在同时,破空而来的利箭已然逼近。
厉南风已来不及闪避。他为了争取时间将箱子倒空,本已决心豁出命去,此时只有死而无憾的快意。
可是,长箭并未射中他。虽然力道十足,却从塔顶旁擦空而过,随即坠下。
果然……厉南风本能地吐出一口气,这么远的距离,再加上自下而上的高度差,力道和准头根本不可能兼顾。
对面那人显然已是孤注一掷,想凭天意在最后搏一搏运气罢了。
黔驴技穷!
厉南风心中的狂喜如野火一般烧开,他再也不必压抑,仰头放声大笑。
“哈哈哈——!”
笑声被风撕碎,更淹没在下方很快传来的此起彼伏的惊呼声里。
香客坪上,漫天飞洒的纸张徐徐落下。
百姓们被军兵一路驱赶到此,本已满腹疑惑,此刻纷纷仰头,看着这离奇的一幕。
“是佛经么?”有人猜测,“难道是世道已乱,有得道高僧不忍见黎民受苦,便在佛塔上广撒佛经,度化世人?”
许多人连连点头,皆觉有理。
很快,纸张纷纷落入人群。人们的眼睛渐渐瞪大,仿佛对于眼前所见不敢置信,可双手却本能地伸了出去,将飘在自己附近的纸张牢牢抓在手里。
“怎么回事!”有人大声叫道,颤抖的声音中夹杂着疑惑与兴奋,“怎么会这样?”
“还问什么!快抢啊!”又有更多的人尖叫起来。
这些纸张,好似火星落入干柴,转眼间,香客坪已是一片纷乱。
拥挤、推搡、争抢,人群好似被施了法一般,每个人脸上都跳跃着激动和惊喜,一股狂热之气在这里灼灼升腾。
阳国公负手静立于人群边缘——面前的香客坪已被狂热席卷,好似烈火燎原,转瞬失控。他嘴角勾起一个满意的笑。
然而下一刻,他的眸光一顿,笑意僵在脸上。
不对劲。
眼前所见,虽早已在他的预想之中,却不该这么快。
识字的百姓终究不占多数,当人们看到手中的火器图,本应先交头接耳、互相打听,再有少数人反应过来,才渐渐传开。
人群的情绪,应当是从茫然疑惑,到惊愕惶恐,再到贪婪狂热。而不该是眼前这般——
每一张纸都像是一个火种,在落地的瞬间便掀起燎原之势,引起一片沸腾。
太快了。
阳国公心中不由一沉,大步向前而去。
在推搡的人群前,他脚步微顿,轻身跃起,抓住一张飘在半空尚未落下的纸,旋身回到地面。
阳国公仅仅看了一眼,再抬头时,面色已是一片铁青。
手中这张纸,不是什么火器图,而是……银票。
他忽然就明白了,面前这一片狂热来自何处——面对漫天飘洒的数不清的银票,百姓如何能不狂热?
可是,怎会如此?箱子被他们调包了?
自装上图纸后,箱子一直就在他手中,从未有旁人靠近半步,怎么可能被调包?
一种从未出现过的情绪扭曲了阳国公向来冰冷矜贵的面容。掌控棋局的他,第一次意识到——他不仅仅是被算计了,更是被玩弄了。
就在此时,他的视线中,忽然多出了两道身影。
这两人绕过了拥挤的人群,仿佛对漫天银票毫不在意,只站在那里,遥遥望着他。
其中一人身着红衣,长发飞扬,单手抱着一个不起眼的木箱,笑得恣意张扬。他挑衅般举了举手中的箱子,神色里满满都是嘲讽,甚至挑衅。
阳国公认出他来——是陌以新身边那个极擅偷窃的花世。莫非箱子是他调包的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