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在那里过得很好。”叶笙接着道,“之所以决定放弃我已经喜欢上的生活,重新回到这里,是因为林安告诉我,要杀阳国公,不只是为了救你,也是为了许多人,包括绿沉。”
陌以新已听林安说过,绿沉也是针线楼的人。
他沉默一瞬,道:“绿沉是叶姑娘的朋友?”
“不,我不过是在楼里听过这个名字而已。”叶笙摇了摇头,“我只是在想,林安她,会记得这样一个名字。
在所有人眼中,一个暗线为任务而死,不过是天经地义的事,或许值得唏嘘一声,顶多了。
可林安,却在那个生死存亡之际,仍然提起了这个名字。”
叶笙缓缓吸了口气,“在那一刻,我忽然觉得,我想帮她。”
陌以新冰寒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若有似无的温度,喃喃道:“她的确,就是这样一个人。”
“我说这些,只是想告诉你。她这个人,连一个萍水相逢的过客都会放在心上,何况是你。”叶笙淡淡道,“我想,她在那个世界,最记挂的便是你。或许,你也该为了她,保重自己。”
陌以新的视线不由自主移到女子脸上,目光一寸寸凝固。
他的双眸渐渐失了焦,心跳一点一点加快。早已在痛苦中麻木的四肢百骸,竟又充斥了某种压抑的冲动,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没。
这张脸,与记忆中几乎无异。每一寸,都像是从他心口剜出的影子。
然而,就在他看进女子眼中的一刹那,他浑身猛地一僵,像是被重锤击中。所有沸腾的血液就在这一瞬间骤停,又迅速冷却。
那不是她。
再也……不是她了。
陌以新缓缓攥拳,用力掐着掌心,一字一句道:“那个世界,待她可好?”
叶笙一怔,似乎有些犹豫,沉默片刻,才道:“她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,在福利院——也就是救济所长大,只是,她很厉害,不但从不自怨自艾,还在那个世界的科举中,考到了最高的位置。若放在这里,便是拜师名门、金榜题名的天之骄子。”
陌以新静静听着。安儿从未讲过这些,他也从未追问过那个世界的事。当他得知“穿越”这件事后,在他内心深处便始终藏着一种恐惧,怕她终有一日还会回去。
此刻才知——原来,她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。原来,她是在黑暗中,长成了一道光的样子。
叶笙顿了顿,“所以,只要她想,她会过得很好。”
“多谢姑娘好意。”陌以新的声音低哑而艰涩,带着自寒潭深处浸染的冰凉。
“我想,我该彻底告辞了。”叶笙语气平静,音色沉沉,“我的去处自有打算,你不必管。”
陌以新负在身后的双拳,再次颤抖了一下。
彻底……告辞。
这张他日日夜夜魂牵梦绕的面容,也要从此消失。再也见不到了。
陌以新闭了闭眼,没有多说一句,只道:“姑娘保重。”
保重她曾经停留过的身体。
再会无期。
-----------------------
第220章
三年后。
繁华了三百年的景熙城, 到如今也依旧繁华着。
三年前那场变故——长达一个月的军队戒严,从天而降的银票,和接连发生的两次爆炸……几乎成了一个未解之谜。
直到今日, 还是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。
当年在混乱中登基的皇上, 在位一年后, 朝局稳固,四境皆安,楚朝万象终于复归往日的升平。
而就在此时,这位渐受爱戴的新皇,却将皇位禅让给了当时的翊王世子楚宣平,举朝震动,民间哗然。
他在动荡危局中即位,又于昌平盛世时退隐。在位仅仅一年,只留下“怀安帝”这个寥寥数笔的名号, 在浩如烟海的史书中, 如流光一掠, 转瞬成烟。
景熙城西郊,有座不大不小的宅院。
三进三出,屋舍整齐,树木修剪得干净利落, 门前石阶亦擦洗得一尘不染。只是院内过于空阔, 仿佛每一处都留了几分空白,也并不打算填充,只是照着规矩建好, 却没往里面装入生活的痕迹。
水缸里有新水,檐下晒着洗净的衣物,可整座宅子却仿佛与这人间隔了一层, 冷清得没有回声,连空气中都缺了点人的温度。
像是有人住着,却并不曾真正“活”在这里。
一间偏院的回廊下,两名弱冠年岁的青年并肩而坐。两人面容相似,周身气势却迥然不同。
“这两年,陌大哥的身子愈发差了。”说话之人是风青。
他和风楼,已经不再是那十六七岁的少年,陌以新也早已不再是当初的府尹。那声熟悉的“大人”,变成了“陌大哥”。
风楼微微皱眉,没有说话。林安的消失,连他们都时常难以适应,那种空落落的黯然惆怅,总在不经意间浮上心头。可他们的难过,与陌大哥相比,又算得了什么?
风青叹了口气,一如既往地自说自话:“陌大哥曾被震断一身筋脉,若不是有爹救治,根本活不到今日。从前爹便叮嘱过,每年到了秋日,都要给他药浴,才能稳固根基,养气补元。可是从前年开始,陌大哥便再未药浴过了……”
风楼神色更沉,却仍然说不出话来。他们自然知晓,这样下去不行,可是,又实在没有办法。
林安刚走那年,陌大哥还每日药浴,直至过冬。
可到了前年秋天,风青准备好药浴,陌大哥如往常一般进去,尚未坐下,便猛地喷出一大口血。
那一刻,两兄弟几乎吓得魂飞魄散。
风青颤着手为他把脉,良久,却只挤出一句——“忧思太甚,急火攻心”。
两人不再多说什么。
他们知道,陌大哥并无新伤,不过是那一盆药浴,又让他想起了林安。想起那个再寻常不过的夜晚,林安冒冒失失闯进他房里,正撞见他在药浴,窘得满脸通红。
那次吐血以后,他们再未提起药浴之事。
可是,生活中处处都是她的痕迹。她早已成了一种习惯。没有药浴,还有别的。
每逢年节,每次出门,每一餐饭,每一夜……
他们能避开药浴不谈,可所有这些点点滴滴,又该怎么办?
陌大哥没有新伤,不过是那同一个伤口,一次又一次被反复刺入、撕扯,深入骨髓,永远无法愈合,连长出一层疮疤都是奢望。
禅位后,他就这样继续活着,不见外人。
只除了每年中秋,沈玉天和花世会来看他,一起喝酒谈天。
每次之后,陌大哥都会面色微酡,眼中也多出些许迷离,可他却从未醉过。
他们甚至希望,陌大哥能大醉一场,再醒来时,便从那场幻梦中一并醒来。
“再过两日,又是重阳了。”风青重重地叹出一口气,“我真怕……”
风楼的神色愈发沉闷,他知道风青怕的是什么。
林安走前的那个重阳,陌大哥曾带她一同去天影山扫墓。他们不知道那时发生了什么,只知道这两年重阳,他仍然会独自一人进天影山,从早待到晚,每次出来,便像是又死过了一次。
他们真的会怕,某一次,他会当真死在里面,再也不出来。
……
A市,B大。
楚晏住在一间双人宿舍,安静整洁的桌面一角,摆放着几个月前拍的硕士毕业照。
如今的她,仍然留在学校,继续攻读博士。
键盘上接连不断的敲击声终于停下,楚晏向后靠上椅背,按了按眼角。
闭目片刻,她再次睁开眼,神色间怅然若失。
她不自觉地摩挲着左手无名指,上面分明空空如也,她的动作却无比轻柔,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眷恋。
甚至连她自己也不曾意识到,在思考时、或是放空时,这已经成了她的一个习惯。
“咔嗒”一声,寝室门被人推开。
新舍友将包大大咧咧往桌上一扔,开口便道:“楚晏,有人找。”
“嗯?”楚晏回过神来,却是茫然。
她低头看了眼放在桌边的手机,没有一条新消息。
从本科毕业,到硕士毕业,再到现在,她的交际圈简单而稳定。她想不出,有什么人会直接到宿舍来找她,却不提前发消息说一声。
舍友笑道:“刚才在楼下,我就见一人在楼门口转悠,看着鬼鬼祟祟的,我还想找宿管阿姨去问问呢。结果那人一见我要进楼,反而主动凑上来,问我认不认识楚晏。”
“什么?”楚晏愈发狐疑。
“没听你说过这么一个朋友,我也没把话说死,想着先上来问问你。”舍友解释道,“那人还在楼下等着呢,他说,他叫江岳。”
楚晏心口猛然一跳,瞳孔瞬间收紧:“什么!”
这个名字,她虽然只听过一次,却震动至深。所以虽已过去三年,她还铭记于心。
难道……竟会是他!
舍友见楚晏反应这么大,又补充道:“对了,他还说,倘若你不记得了,那他还有另一个名字,叫做楚承昱。”
舍友说着,耸了耸肩,嘟囔一句:“真是个怪人……咦,不会是你的网友吧,一个真名,一个网名?”
楚晏的神情已经凝固。
江岳,楚承昱……是他,的确是他!
是皇上,那个穿越到篡位登基的一刻,又在百官面前服毒自尽的皇上。
他真的没有死!他也回到了现代!
而且,他居然找到了她!
楚晏没有再说一句话,猛然站起身来,向门外冲去。
“见网友也不用这么激动吧……”舍友在身后小声嘀咕。
……
楼门口,果真有个身影还在晃悠。
那人见到有人疾奔而出,只多看了一眼,便了然一笑,招手唤道:“你是楚晏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