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行,一个字——“齐”;
第二行,三个字——“暖烟璧”。
林安的字到此为止,陌以新的字却又多出了第三行,两个字——“勿念”。
叶饮辰也淡淡看着,将两张纸一眼扫过,似笑非笑道:“这么短,玩猜谜?”
林安未理会他话中讽意,只会心一笑,解释道:“齐,是指南齐皇子齐渊文——此案凶手;暖烟璧,则是秋水云天特有的玉制菜单——也正是下毒手法。”
她顿了顿,继续道:“本案的关键在于,倘若毒不在酒中,也不在药里,凶手究竟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投毒,又能料定薛信必会中招?其实,凶手正是巧妙地利用了薛信在秋水云天必定会做,且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。”
“点菜?”叶饮辰显然不是迟钝之人。
“正是。”林安娓娓道来,“秋水云天的菜品随天气与时令常变常新,即便是熟客,也都会先看菜单。所以,凶手只需在给薛信递菜单时,将毒药顺手抹在暖烟璧表面,便能对薛信精准投毒。而且,递菜单这个动作再自然不过,不会有任何人起疑。”
薛信接过涂了毒的菜单,手上便沾了毒。而后他拿取药丸,毒便会染在药丸上,随药一同入口,悄无声息。
叶饮辰若有所思:“可是,那些公子哥们个个身份高贵,怎会自己亲自动手传菜单?”
林安了然一笑,道:“因为这次饯行宴,他们恰好说定,不带小厮跟随,不要下人服侍。那日,我们也在隔壁用饭,无人在旁服侍,我们便是如此传菜单的。”
想通了这个手法后,凶手自然便只能是坐在薛信相邻位置的齐渊文。
“等等。”叶饮辰插了一句,“六人围坐一桌,左右两边都有相邻之人,凶手为何不是薛信另一边的人?”
林安笑道:“因为薛信另一边,恰好是萧濯云萧二公子。”
她说着,心中却暗自揣测,这或许也并非恰好而已。
薛信作为饯行宴的主角,必定会坐在最里面的主位。而萧濯云作为酒楼东道主,也理应坐在紧邻主位的次席。
菜单从外向里传,人手一份。萧濯云与薛信不睦,若非必要,不可能主动给他递菜单。所以,凶手只需要在大家落座时,保证自己坐在薛信另一边,便可以实现递菜单来投毒。
原本在六人之中,论身份,自然当以楚宣平为尊,可从他那日的表现来看,他性情沉稳低调,并不处处冒尖。而齐渊文与薛信走得最近,相邻而坐便显得顺理成章。
在看到陌以新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答案后,林安心中不免快慰。
她将两张纸又看过一遍,目光在陌以新最后多出来的第三行顿住,微微蹙眉,疑惑道:“可是,‘勿念’是指什么?凶手和手法都已分明,那么这句,是在说动机吗?”
齐渊文的杀人动机,她的确还不知晓。
叶饮辰忍不住翻了个白眼,语气凉凉地道:“勿念,就是说让看到信的人不必挂念。”
林安一怔,这才醒悟,原来这两个字,是写给自己的。自己只顾着往案件的方向去想,竟连这么简单的意思都没看懂。
看来,陌以新果然早已预料到会被顾玄英绊住,才会给自己留下这两个字。
“勿念”……林安又将这两个字看过一遍,笔走龙蛇的潇洒之外又带着力透纸背的认真。
林安笑着摇了摇头,不知是笑自己,还是笑他。
叶饮辰皱了皱眉,又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,倒出颗白色药丸来,递给林安:“喏,该吃药了。”
林安接过药丸,惊异道:“这不是什么疗伤圣药吗?怎么你好像从地摊抓来的一样,一颗接一颗,不要钱的啊?”
叶饮辰伸手在她额头弹了一下,道:“知道我对你有多好了吧?”
林安噎了一下,没有接这话茬,只觉手中药丸比上回吃的似乎略大了一点。
她眉心微动,转念却也释然——这个时代毕竟还没有标准化生产,尺寸略有参差也不奇怪,便依言将药服下。
叶饮辰一手枕在脑后,微微侧头,看着仰头喝药的林安。
烛光下,她颈侧线条柔和,眉目半敛,洒脱而安然。
片刻,他忽而开口,声音不轻不重:“你,为何会为陌以新挡箭?”
林安刚喝完药,差点被水呛着,咳了几声才道:“滴水之恩,当涌泉相报。”
“那么从此以后,你不再欠他了?”
林安一愣:“什么意思?”
叶饮辰直视着林安的眼睛,琥珀色的眸子好似琉璃一般:“倘若报答完了,便也不用再留在府衙了。”
林安缓缓摇了摇头:“你不明白,我的处境很复杂,只有在府衙,才能求得一时安稳。”
叶饮辰深深望着林安,仿佛能通过她的眼睛,直望进她的灵魂。他的神情一时晦暗难明,喉头动了动,似乎要开口说些什么,终究却咽了下去,将视线转向窗外那寂静无声的夜。
林安也一同望向夜空,轻叹道:“不只是我,其实每个人都很复杂。你,陌大人,顾玄英……每个人,都有我不知道的故事。”
叶饮辰眉梢一挑,道:“你既然看得出来,为何却不追问?”
“我若问你,你便会说吗?”林安反问。
叶饮辰沉默。
“这又有何妨?”林安轻轻一笑,“人与人之间,不是要完全透明才能拥有信任。”
“信任?”
“倘若不是因为相信你是个好人,我怎敢随便吃你的药?”林安半开玩笑道。
“好人?”叶饮辰笑出声来,“许多人用各种话议论过我,还从未有人用过这个词。”
林安耸耸肩,无所谓道:“我自有眼、有脑、有心,旁人怎么说,与我何干?”
她顿了顿,神色微敛,“不过,对于顾玄英……若你愿意讲,我倒真想听听他的故事。”
“顾玄英啊……”叶饮辰拉长了语调,却也没卖关子,“大约七年前,楚朝发生过一场政变。顾玄英一家,便是那场风波中的牺牲品。”
“政变?”林安眼神一凛,“他们家站错队了?”
“你倒是敏锐。”叶饮辰眯眼看向林安,语气中带了几分赞赏,也夹着些许感慨,“说来也是可怜,顾玄英上头还有两位兄长,都是年纪轻轻便战死沙场。他父亲也是军中将领,活过了刀枪无眼的疆场,却死在政变之中。”
他摇了摇头,继续道,“顾玄英机缘巧合下侥幸逃脱,七年来,卧薪尝胆步步为营,只为报父仇,我也敬他是条汉子。”
林安回想起顾玄英那字字句句中包含的刻骨仇恨,不禁叹了口气。
对于政变,从来都难以用是非对错来评判。唐太宗也曾血溅玄武门,但有谁会否认他是一代明君?
可是,执着于复仇的人,又有什么错呢?
林安忽然又想到陌以新,想起天影山那两座孤坟,还有山洞里刻下的那句“吾不死,当报今日之仇”。
林安的心不由一提——显然,陌以新也曾有过深仇大恨,他的仇恨,难道与顾玄英相同吗?
不,不对……他们分明不是一路人。那这中间,又有怎样的曲折?
林安咬了咬唇,心中犹豫几番,还是开口问道:“叶饮辰,你对陌大人……有了解吗?”
她并不愿在背后打探陌以新的过往,可那些疑云盘桓于心,始终挥之不去。
叶饮辰摇了摇头:“陌以新,我并不清楚他的身份。”
“身份?”林安喃喃。
“倘若只是一个普通府尹,怎么可能与当朝丞相结义?又怎么可能和顾玄英这样的谋逆头子称兄道弟?”叶饮辰轻笑一声,“我与顾玄英相识已久,对他的身世了如指掌,却从未听他提过陌以新的事,可见陌以新背后,有着比他更大的秘密。”
林安沉默不语,只觉眼前似乎有一场大幕,想要伸手拉开,却不知如何去拉,更不知若真拉开了,幕后的一切是否会将自己一并吞没。
叶饮辰又换上一副轻佻神情,道:“怕了吗?若是怕了,就离开府衙,跟我走吧。”
“你?”林安翻了个白眼,“我还在想,你是不是顾玄英招募来帮他谋反的打手呢。”
“我?打手?”叶饮辰指着自己的鼻尖,一脸的不可置信,“你也太没眼光了吧!”
林安忍不住笑出声来,捂着嘴趴回塌上,唇角还挂着笑意。
身体一放松下来,困意便如潮水般涌来,上下眼皮渐渐打起架,意识也模糊了。
……
再醒时,天光方露,窗外一线微明。林安睁眼,微微松了口气,还好没睡过头。
她将视线向外转去,只见叶饮辰坐在桌旁,一手支颐,双目轻阖,似乎仍在小憩。
他就这样坐了一夜?林安感到几分歉意,自己昨夜不知不觉便沉沉睡去,占了叶饮辰的床榻,也没管他要如何歇息。
叶饮辰似乎感应到她醒来,此时也睁开双眼,道:“你醒了。”
林安撑着身子从榻上爬起来,歉然道:“你去躺着再睡一会儿?”
叶饮辰一怔,好似被噎住一般,一脸无奈道:“你这人,心倒是真大啊。”
“何意?”林安纳闷。
“便说咱们初见之时,好歹我也是个来路不明的黑衣人,就那么晕在一旁,有几人能像你一般没心没肺地打起瞌睡?”叶饮辰好似忍无可忍地指控道,“还有,我给你什么药你便吃,我带你走你便跟着走,和我这样一个没见过几面的神秘男子独处一室,你也能安然入眠——林安,你究竟是如何活到现在的?”
这番话一气呵成,竟颇有几分怨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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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0章
林安见他如同吃瘪一般的神情, 虽被他一番念叨,却不气反笑,摊手道:“那我不也活得好好的?江湖也没有那么险恶嘛。”
叶饮辰轻哼一声, 也没有再睡, 起身从柜中取出两套衣装, 自己拎着一套,另一套则随手抛给林安,转身出了门。
林安讶异看了看手中的女子衣裙,避开伤口小心换好,随后也走出屋外,好奇望向叶饮辰:“你这里怎么还有女装?”
叶饮辰理所应当道:“自然是昨日准备的。”
他顿了顿,似笑非笑地叮嘱一句,“这衣裙颇为贵重,你可要好好保管。”言语间带着一丝捉摸不透的深意。
方才林安换衣的工夫, 叶饮辰也在屋外换好了自己的一套行装。
此刻的他, 一身绛紫色长袍, 发束金冠,腰带环佩。周身气势更是不减,眼底笑意若有似无,自有一股飞扬神采, 若金玉, 若星辰,无端晃了人眼。
林安略一犹豫,道:“你与我一同去送信, 不用遮掩一下吗?”
“遮掩什么?”叶饮辰挑眉,“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?”
林安道:“你不是也说自己是神秘男子吗?这样大摇大摆出去见人,真的好吗?”
叶饮辰勾唇笑道:“寻常人, 又岂能识出我的身份?”
林安翻个白眼,不再理会他故弄玄虚的腔调。两人就此出发,前往秋水云天。
虽然陌以新、林安、风青三人都接连没了踪迹,风楼仍恪尽职守,守在酒楼之中。
林安找到风楼,将事情来龙去脉大致讲了一遍,让他按照陌以新所言,去找七公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