见有人前来,齐渊文抬起头来,神色平静,眉眼之间竟有种诡异的安然,全然没有将死之人的悲怆与惶恐。
他身着一袭素白衣衫,发髻一丝不乱,手中毛笔仍滴着墨水,点在半张未写完的“秀”字上。
七公主讶异看着眼前这一幕,俯身拾起一张纸,喃喃道:“秀……你是在写,八皇妹的名字?”
八公主的闺名,正是楚盈秀。
齐渊文唇角缓缓扬起,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:“你果然与她情义甚笃,看到这个字,便想到是她。我果然没有找错人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七公主疾步上前,“此事与八皇妹有何干系?”
齐渊文面色忽而苍白,哑声道:“盈秀她……两年前已不在宫中。”
七公主惊道:“你也知道此事!”
“你果然也知道……”齐渊文并不意外。
七公主略一迟疑,还是道:“八皇妹临走前告诉我,她与淮南王世子订了亲,要先去淮南了。”
齐渊文眼中浮起浓重的哀意,目光落在手中那一纸“秀”字上,仿佛凝固一般:“也是在她走前,她命婢女辗转传信于我,说缘起缘灭皆无情,让我不必再等。”
“什么?”七公主愈发惊愕,“你、你们……”
“不错。”齐渊文的神情平静而坦然,“我自幼来景都为质,时常伴读于宫中,后来便见到了盈秀。起初只是惊鸿一瞥,未曾想,我竟有幸与她心意相通。”
他微微一顿,眉眼间透出一抹藏于记忆深处的满足,“盈秀说,皇上素来宠她,待宫里开始为她议亲,她便向皇上禀明心迹,皇上定会应允。”
七公主一脸怔然,回忆起那段时间,八皇妹偶尔流露的少女情态。原来那时,她的心早已系于眼前这个质子身上。
齐渊文继续道:“当我收到她那封信,我根本无法相信。五公主和七公主都尚未议亲,皇上怎会仓促为盈秀定下婚事?盈秀与淮南王世子薛朗素无深交,又怎会移情于他?可那字迹,分明是盈秀亲笔,她已远走,我……我除了强迫自己接受,又能如何?”
他说到此,声音愈发喑哑,“可我从未想过,就在半年前,薛信一日同我饮酒,酒醉之下,竟说出了此间原委!”
“什么原委?”七公主急问,心中已有种不祥的预感。
齐渊文疏淡的眉目间骤然升起怨愤与憎恶,一字一句咬牙道:“薛朗一直贪恋盈秀的美貌,而盈秀却对他不假辞色。两年前,淮南王携世子入京,薛信便为他兄长献上一计,趁宫宴人多纷乱之际,设法引开盈秀,将她……将她迷晕。后来,再寻到她时,她与薛朗双双醉倒在某个无人的偏殿……”
“什么!”七公主惊呼一声,向后跌了一步。
“此事关乎皇室尊严,自然不能声张。皇上为保盈秀清誉,私下与淮南王定下婚约,拟待她年长后再行公布。可淮南王担心夜长梦多,便请求让盈秀提前前往淮南,这才有了后来的安排。”
齐渊文无比艰难地讲完,七公主早已泪流满面,她双拳攥得生紧,身子微微发抖,不可置信道:“竟有此事……八皇妹她、她……”话未说完,已泣不成声。
林安也神情冷肃,心头怒火翻涌。这个薛信,简直禽兽不如,竟能想出如此腌臜伎俩,生生毁掉一个女子的清誉与幸福。
而他那兄长薛朗,显然也是一丘之貉,为达目的不择手段,实在令人作呕。
齐渊文眼中寒光一闪,语气冷然:“盈秀贵为公主,我亦是一国皇子。然而遭此阴谋算计,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。此仇不报枉为人,我一死不悔,只恨让他死得太过便宜。”
陌以新此时道:“你要见七公主与我,是想让我们设法解救八公主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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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2章
“不错。”齐渊文目光中透出决绝之色, “七公主与盈秀感情深厚,陌大人秉持正义,足智多谋。我思来想去, 唯有你们二人, 是最合适的人选。”
“我绝不会袖手旁观!”七公主怒喝一声, “淮南王欺人太甚,皇帝舅舅怎能如此任其摆布!”
“盈秋。”萧濯云安抚地轻拍她的肩膀,“淮南王毕竟手握这一把柄,皇上为保八公主清誉,不得不将他稳住。”
他长叹一声,转向齐渊文道:“其实在案发前,我已答应盈秋,暗中前往淮南,寻访八公主, 问清原委。如今既知内情, 我更不会放手不管。”
“好……好……”齐渊文听罢, 眼中光芒一点点汇聚,面上浮现出一种心愿得偿的安宁,低声喃喃,“至此, 我也了无遗憾了。”
林安心头一紧, 暗道一声不好,急忙上前两步,齐渊文却已软软倒下, 口吐鲜血。
他竟服了毒!
众人大惊之际,齐渊文却又大笑起来,仰面朗声道:“薛信, 杀你一次怎么够?我还要跟到地下,将你碎尸万段!生生世世,叫你不得好死!”
凄厉的叫声经久不绝,直到齐渊文气息已尽,仍旧怒睁着双目,好似执念未了。
……
从大理寺离开后,林安心中犹自疑惑重重。
淮南王一家的行径的确可恨,然而在整个事件中,皇上的表现,似乎太过软弱。
她虽刚来楚朝不久,可楚朝毕竟能令周边小邦遣质纳贡,听起来好歹是个强国。若说皇上投鼠忌器,顾念八公主名节,不得已定下这门亲事,倒勉强说得过去。
可淮南王竟敢得寸进尺,提出让八公主在婚事公布前便前往淮南——如此几近无理的要求,皇上居然也会答应?
即便他是威震一方的异姓王,皇上也不该如此一让再让吧?
这些疑问,在林安心头如浮云翻涌。
可眼下,一切似乎已尘埃落定,案情就此落下帷幕。
凶手齐渊文虽“畏罪自尽”,但皇上念及淮南王丧子之痛,下旨追封薛信为“德嘉世子”,丧礼之制,一应比照世子规格来办。
淮南王悲痛欲绝,世子薛朗亦从封地赶来,与父亲一同扶灵回乡。
萧濯云与陌以新商议趁此机会前往淮南,设法救回八公主。然而未及行动,朝中又发生了一系列雷霆之变。
就在淮南王一行出发前,有人在薛朗的贴身衣物中,发现了淮南王父子意图谋反的往来书信。
没想到朝廷待他们如此礼遇,他们仍因薛信的死心怀不满,竟妄图拥兵造反,叛出朝廷。
皇帝震怒,即刻派兵包围了淮南王父子下榻之处,以雷霆手段将二人拿下,又火速命封地附近的驻军屯兵淮南,严防暴动。
封地那边尚未接到来自景都的半点风声,淮南一带已如铁桶一般被重兵封锁,再无反抗余地。
随后,更是从淮南王府搜出了更多谋反的证据,桩桩件件,无可辩驳,只待一朝清算。
谁也没有想到,短短月余,楚朝便再无“淮南王”这个封号了。这个盘踞一方数十年的藩王家族,仿佛在顷刻间土崩瓦解。
林安每日关注着此事消息,一次又一次的出乎意料之外,愈发觉得其间并不简单。
便在此时,七公主又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好消息——八公主回来了!
……
“这场大戏,此时才算真正落幕吧。”一个多月过去,林安的伤早已养好,正坐在陌以新书案旁,望着窗外阳光洒落的庭院,语带感慨。
陌以新正垂眸写字,闻言停下笔,抬起头:“安儿此话怎讲?”
这段时间以来,林安对这个称呼已经彻底适应,思忖道:“若我猜得不错,所有人,包括淮南王,和我们,都被皇上骗了——所谓谋反,是皇上一手制造的。”
今日萧濯云来过府衙,一定将打探清楚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陌以新。她此刻前来,便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。
陌以新会心一笑,神色间却有几分怅然,缓缓道:“还有八公主。”
“什么?”林安微怔。
“盗取淮南王印鉴,伪造谋反书信,是远在淮南的八公主做的;而发现那些证据之人,则是皇上安排的。”陌以新顿了顿,“这场大戏,是皇上与八公主联手布下的。”
林安双唇轻动,只感到头皮一阵发麻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
“两年前,八公主被毒计暗算后,皇上给了她两个选择。其一,留在宫里,即便淮南王传出流言,清誉被毁,皇上也会护她周全,荣华富贵度过余生。
其二,听从淮南王的安排,远赴淮南,皇上会派人保护她在成婚前不受侵犯,而她则需要在这两年的时间里,寻找机会,一击制敌。”
林安愣怔许久,才道:“八公主……选择了后者。”
“不错。”陌以新轻叹一声,“八公主想了很久。她自小性情温顺柔婉,最终却下定决心,亲手为自己讨回公道——她成功了。
皇上原本打算在薛朗带她进京完婚时发动计划,却发生了齐渊文杀害薛信之事,于是,行动提前了。”
林安咬唇不语,心中五味杂陈。
那个柔弱的女子,娇生惯养的公主,是怎样在受辱之后,远赴异乡,潜伏两年,日日面对仇敌,周旋其中……
这第二条路,是一条荆棘丛生的血泪之路,可在那荆棘之后,有一样最宝贵的东西,那便是尊严。
“八公主长大了,长成了一个令人敬重的女子。”陌以新望向窗外,落叶飘零,他的眉目间有欣慰,亦有不忍。
“还有皇上……面对八公主,能放手让宠爱的小女儿自己做出选择,不论她选哪条路,都全力支持,是为慈父;面对淮南王,能假意礼遇,暗中布局,直到准备充分,一朝发难便掌控局面,是为能君;面对齐渊文,虽知他是为八公主杀人,仍不徇私情,亦不忌惮南齐一国的分量,坚持以国法处之,是为天下明主。”
林安听得连连点头,也对这位楚皇心生敬意。
她忽然产生一个念头,或许,陌以新也是因此,才不留余地地拒绝了顾玄英。
在这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时代,若能得一位明君,的确是天下苍生之幸。
林安正揣摩间,陌以新将方才写好的纸折起,递给风楼道:“拿去回帖吧。”
林安回过神来,好奇道:“什么回帖?”
风青在一旁抢答:“年关将至,每到这个时节,便是要举办嘉平会的日子了!”
“嘉平会?”林安尚未听过这个名字。
陌以新解释道:“嘉平是腊月的别称,故每年腊月这一宴会,便称嘉平会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林安点点头,“这是什么宴会?”
风青眉飞色舞道:“我可已仔细打听过了,嘉平会乃皇上登基后亲自设立,是楚朝最有意思的宴会。不同于寻常宴席只顾吃喝看歌舞,此会花样繁多,宾客皆可亲身参与,游戏其中,甚是新奇有趣!”
林安听得起了兴致,方才还感慨这位皇帝有雷霆手腕,却不知还有如此闲情逸致。
陌以新既然说回帖,自然是受邀了,只是不知她是否也有机会同行凑个热闹,见识一下楚朝人是如何玩乐的。
林安这般想着,便打听道:“既是皇上设宴,想必是在宫里吧?”
“非也非也。”风青摇头笑道:“是在苏怀龄苏老将军府上。”
原来,皇上体恤这位苏老将军卸甲后闷闷无事,便将嘉平会交给他来办,到如今已是第六个年头。
俗话说“老小老小”,苏老将军上了年纪,反而愈发童心未泯,每年都要变着法子增添新趣,嘉平会也一年胜过一年。
这宴虽设在将军府中,却是替皇上办的,皇上每年都会亲临,给足了老将军面子。所以,能受邀赴宴者,皆是皇亲贵胄、朝中重臣。
林安听罢,眨眨眼,确认道:“大人也受邀了?”
风青得意道:“那是自然,这几个月来,大人又破了几件奇案。绣鞋诅咒一案,牵涉相府和泊阳侯府;秋水云天一案,又牵涉淮南王和南齐皇子,都是连皇上都过问了的大案。大人如今风头正盛,不少人都慕名想要一见。”
林安唇畔微微扬起——这些案子,她也都参与其中。
风青说着,却又叹了口气:“可惜这嘉平会,光是皇亲贵胄便占了大半席位,像大人这般额外受邀之人,只能多带一名宾客,已是极大的体面了。”
“一名宾客……”林安心中不免有些失望。风青平日里最爱热闹,与大人相识更久,又年纪小些,自然还是该他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