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安立在花园一隅,面无表情,脑中一片空白,四下仿佛都被白雾笼罩,迷茫而遥远。
不知过了多久,人群之中,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炸响——因酒醉而歇在客房的魏燕归将军,死了!
林安仿佛猛然从纯白的幻梦中醒过神来。她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,却仍有种不祥的感觉,在心头挥之不散。
又过了半盏茶的时间,陌以新终于再次回到馨园,林安脚下不由一动,便要迎上前去,忽察觉到所有人似乎都正看向陌以新。
林安方才始终出着神,尚未多想,只见陌以新眉心微蹙,眸光深深,若有所思。
至此,所有人都已到齐。
方才从林安身边仓皇跑过的那个小厮跪在地上,战战兢兢地禀告着:“小人正在东跨院中做事,忽闻到一阵烟味,小人循着烟味前去查看,发现是来自雁行院的一间客房。
听说今日有宾客酒醉酣睡在此,小人怕有危险,便敲门提醒,可房中并无回应。小人心道事急从权,大着胆子推门而入,竟、竟看见……躺在床上的宾客,整张脸都起了火!
小人吓了一大跳,手忙脚乱上去扑火,好不容易用被子扑灭了火,才发现那位宾客已经没、没气了!小人也是后来才知道,那是魏将军……”
小厮说着,面上露出惊恐之色。
刑部尚书王大人此时补充道:“仵作已查验过,魏将军乃窒息而死,且口鼻内并无烟灰碳末,说明是死亡后才发生起火。而死亡时间,就在半个时辰以内。”
所有人再次看向陌以新,王大人犹豫片刻,还是接着道:“半个时辰以内的这段时间,也就是从分发完布囊到现在,所有人都因午宴而准备入席,只有陌大人一人,有单独离开馨园的时间。”
陌以新沉声道:“下官是因不慎落水前去更衣,有带路的小厮为证。”
苏老将军抬了抬手,让方才给陌以新带路的小厮出来回话。
那小厮也是战战兢兢,扑通跪下道:“小人知晓今日有客在雁行院歇息,为免贵客间相互惊扰,小人便将陌大人带到相邻的青岚院更衣。陌大人进入客房后,小人便在门口候着,后来才与陌大人一同回来。”
陌以新对皇上道:“魏将军在雁行院,臣却在青岚院,何况还有小厮守在门口,倘若臣曾经出门,小厮自会知晓。”
众人一片安静,只有站在皇上身边的太子开口道:“雁行院与青岚院彼此相邻,倘若陌大人从客房后窗翻出,穿过屋后的草地,便可避过门口的小厮,独自前往雁行院了。”
林安微微蹙眉,他们与太子从无瓜葛,太子却将嫌疑往陌以新身上扣。倘若他是为了显摆自己那点头脑,在皇上面前表现一番,可就太愚蠢了。
七公主看了萧濯云一眼,有意为陌以新开脱,便佯作嗔怪道:“陌大人可是接连破案的功臣,太子大哥何必怀疑陌大人?”
太子叹了口气:“并非本宫针对陌大人,只是馨园在西跨院,雁行院与青岚院则都在东跨院,除了陌大人以外,无人再有犯案的嫌疑。”
萧濯云此时道:“案发时,不只魏燕归将军,其他几位醉酒的将军都在雁行院,自然也都有嫌疑。”
太子反驳道:“他们每个人都浑身酒气,鼾声如雷,到现在尚且叫不醒,又怎能行动自如,甚至去杀人呢?”
萧濯云稍作思忖,又道:“虽说众宾客都在馨园不曾离开,但府里还有众多下人,也有作案时间。”
苏老将军摇了摇头,对那个发现死者的小厮道:“你继续说。”
那小厮仍跪在地上,惶恐道:“回老爷,小人看到魏将军时,魏将军手边……有、有一块镂空刻字的小玉片。”
林安不禁倒吸口凉气,小玉片是用来抽奖的,只有宾客才有,苏府下人自不会有。
这样一来,凶嫌又只有陌以新一人了。可是,陌以新的布囊一直在他怀中揣着,只要将布囊拿出给众人一看,不就可以自证清白了吗?
林安虽这般想着,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却愈发浓重。
七公主此时道:“每个人的布囊里是什么字,谁也不知,又怎能因为一枚玉片便认定是陌大人呢?”
太子认同道:“陌大人,倘若能拿出你的玉片,便可证明,小厮在现场所见那枚,不是你的。”
林安看向陌以新,却见他仍静静立于原处,神色平淡,双手却始终垂在身侧,丝毫没有要从怀中取出布囊的意思。
林安心头登时一跳——
怎么回事?难道陌以新的布囊已经不在了吗?这怎么可能?陌以新一向谨慎,怎么可能被人偷走贴身的布囊,还毫无觉察?
难道与方才的落水有关?又或是有人在他更衣时动了手脚?
林安脑中千回百转,而所有人看向陌以新的眼神都愈发惊疑不定。
王尚书想了想,有心为陌以新说句话,斟酌着开口道:“陌大人为官不久,与魏将军素未谋面,并无作案动机。”
便有一人忽而道:“等等,方才我们玩猜谜时,魏将军曾对陌大人出言侮辱。”
林安转头看去,此人正是当时猜谜的一员,被旁人唤作“欧阳公子”,的确见证了魏燕归挑衅陌以新那一幕。
太子皱眉道:“莫非陌大人便是因此怀恨在心,杀人报复后还意图焚尸灭迹?”
皇上此时终于开口,声音清朗而不失威严:“陌卿,拿出你的布囊一观。”
陌以新依旧没有动作,神色平静得近乎淡漠,不知在思量什么。
林安感到掌心沁出了点点细汗,耳畔仿佛有个危险的倒计时正滴答作响,一张无形的大网正笼罩而来。
她脑中电转,念头纷飞。电光火石之间,她心念忽定,猛然做出一个冒险的决断。
在一片令人压抑的寂静中,林安握了握拳,信步出列,俯身跪地,声音清晰而坚定:“禀皇上,是民女丢了布囊。”
陌以新蓦地转过头来。
四座皆惊,众人错愕看向这个十分面生的女子,甚至都不晓得她是何人,却在这个节骨眼上,忽然站了出来。
七公主也是一怔,而后侧头对皇上解释道:“舅舅,她是陌大人一位世交伯父的女儿,借住在府衙,今日也是陌大人带她来的。”
皇上垂眸看向跪在地上的林安,语声平缓,却如山雨欲来:“抬起头来答话,玉片是你丢的?”
林安依言抬头,没有去看陌以新,只直视向皇上的眼睛,一字一句道:“回皇上,是民女丢了布囊,但民女绝没有杀人。”
她眼神清亮,声音有力,在这一刻穿透了空气中的沉闷,如锋刃划破迷雾,不见怯意,毫无惧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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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5章
陌以新望着她, 心神剧震,双眸中更是蒙上了一层从未有过的恍惚。
从见到她的第一眼,他便看出, 这个女子惜命极了。她明亮的眼中藏着无比旺盛的求生欲, 就好似悬崖边的一朵山花, 即便在风雨飘摇之中,也会竭尽全力地活下去。
可是此时此刻,她却冒着欺君之罪,在所有人面前,信誓旦旦说着维护他的谎话。正如上一次,她也是如此单薄却又坚决地挡住了射向他的利箭。
陌以新下意识按住自己的胸口,这颗多年来早已静如止水的心脏,在这一刻猛然收紧,发出一阵突如其来的钝痛。
为什么, 她分明是那般玲珑剔透之人, 却总是如此不计后果地挡在他身前?
他望着林安清瘦的背影, 只觉天地在这一刻变得模糊,整个人仿佛已抽离于尘世之外。
苏老将军此时道:“不如将此女带下去,由婢女搜身,便知她是否真的遗失了布囊。”
“不必搜了。”林安从袖中取出自己的布囊, 镇定道, “民女听苏老将军说抽字有奖,便一心期盼自己能被选中。布囊刚一发下来,民女便央求陌大人, 将他的布囊转送给了民女,让民女多一个机会。因此,民女身上原本有两个布囊, 而现在只剩这一个了。”
太子轻笑一声,道:“谁知你是不是有意为陌大人脱罪,谎称布囊是你的?”
林安面不改色,坚决道:“民女可以自证,没有说谎。”
太子挑眉:“如何自证?”
林安道:“因为民女知道,那块丢失的玉片上,刻的是什么字。”
众人皆是一惊,能看过玉片之人,本应只有去过案发现场的苏府小厮、仵作,以及刑部尚书王大人。倘若这女子当真知晓那字,似乎的确可以证明,布囊曾放在她那里。
林安接着道:“分发布囊时,众人都聚在一处,倘若在那时偷看,一定会被周围的人察觉。而在布囊发完后,男女分为两席,民女与陌大人再也不曾接触过。”
她一字一句,冷静分析,“倘若不是陌大人一开始便将布囊给了民女,民女绝不可能有机会私下偷看里面的字。”
众人纷纷点头,确实是这个道理。
太子轻哼一声:“苏老将军有言在先,任何人都不得打开布囊窥看,你却擅自违规。”
林安垂首道:“民女一时好奇,民女知罪。”
她坦然认下,愈发显得真实可信。
皇上眯了眯眼,一道犀利的目光射向林安,淡淡道:“那是什么字?”
林安感到一阵威压,不由捏紧了拳,却不曾在面上显露半分犹疑,更加坚定地昂首道:“仙——那是一个‘仙’字。”
众人齐齐看向去过案发现场的几人,迫不及待地在他们脸上寻找答案。
只见王尚书颇为惊诧道:“没错,的确便是‘仙’字。”
“啊,当真是她!”众人窃窃私语。
“我想起来了。”方才入座时与林安邻桌的一个女子惊呼道,“她也曾独自离开过!”
太子眉心一蹙,逼视向林安,道:“是你杀了魏将军?”
林安仍旧不慌不忙道:“回太子,民女方才离开,是因为陌大人不慎落水,民女去借披风。民女也不知自己的玉片为何会在案发现场,但民女绝没有杀人。”
太子又冷哼一声,道:“你独自离开,有作案时间,是为人证;掉落在现场的玉片,是为物证。人证物证俱在,岂容你狡辩?先押下去,严加审问!”
陌以新眉心蹙得愈紧,果断伸手入怀。其实,他那只布囊尚在,只是里面的玉片却已不翼而飞,竟不知如何掉落在了案发现场。
此刻,只要取出他怀中的空布囊,便可证明林安的无辜。
“等等。”苏老将军忽然道,“此事有些不对。”
“老将军有何见解?”皇上问。
苏老将军神色凝重,缓缓开口:“《赤壁赋》中确有‘仙’这一字,然此字乃亡妻闺名,老臣为了避讳,曾命下人将刻有‘仙’字的玉片单独取出,置于老臣书房案头,不作游戏所用。此字又怎会混在布囊之中,流入宾客之手?”
林安眼睛一亮,忽而想起在那场猜谜中,苏清友的确也说过,“仙”字是先母名讳,所以他虽然猜出了谜底,却甘愿罚酒。
照苏老将军所言,此字并不应出现在任一布囊之中,便可证明其间另有蹊跷。
苏老将军说完,便指派了一个小厮前去书房查看。
小厮领命而去,快步奔向书房。众人屏息以待,园中一时静默无声。
不多时,那小厮便跑了回来,跪倒在地,小心回道:“老爷,书房里并无玉片。”
苏老将军皱了皱眉,没有言语。
太子道:“苏老将军,恐怕是下人一时忙乱疏忽,将‘仙’字玉片误混在一起了。”
苏老将军思忖片刻,点了点头:“玉片数量多,的确不无可能。”
皇上道:“既如此,便先将此女收押,立案审理。”
陌以新上前一步,沉声道:“皇——”
“大人!“林安轻呼一声,语气不重,却极为果断,打断了陌以新正欲出口的话。
她抬眸,坚定望向陌以新的双眼,一字一句道:“大人曾欠我一件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