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6章
陌以新轻咳一声, 正色道:“放心,我已让风楼先去调查一些事。明日我们再来看你。”
林安已吃饱喝足,随意摆了摆手:“毕竟多有不便, 大人不必总来大牢这种地方, 更不必分心于此。”
风青没心没肺地笑了两声, 提起收拾好的食盒,率先向外走去。
陌以新同样起身,认真叮嘱道:“牢里的夜不好过,你……要保重。”
林安心中一暖,扬眉笑道:“吃了这么一顿饱饭,又有棉被铺盖,我定能一觉睡到大天亮。”
陌以新微微一笑,眸中映着昏黄灯火,好似自幽暗中升起一朵星辰。
他没有再说什么, 只是走了两步, 又忽而顿住步子, 轻声道:“我可以试试……一心两用。”
他的声音不大,林安依稀才听清几个字,却因这没头没尾的话而一时莫名。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,这似乎, 是对于自己那句“分心”的回应?
林安一怔, 心尖仿佛被轻触一下,无来由掀起一圈涟漪。她低头轻笑,随即又摇了摇头。
一丝暖意在胸口久久未散, 却又裹着几分不明所以的茫然。她索性拿起被子裹在身上,靠回不再冰冷的石墙,闭上眼睛, 任由这莫名思绪一点点沉入黑暗之中。
不知何时,便这样昏沉睡去。
……
当陌以新与风青到达苏府时,风楼已在死者客房门口守候良久。
王尚书已命人将死者转移到隔壁客房,作为临时停尸房。除此之外,案发房间的一应布置全都保持原样。
陌以新吩咐风青先去验尸,自己则站在廊下,看向风楼身旁的两个小厮,其中一人正是第一个发现死者之人,另一人则无甚印象。
两名小厮见大人看过来,相继行了礼。
“大人,小的名叫亮生,是苏府一名漆工。午时正要给雁行院的假山石修补漆字,却在调漆时闻到了烟味。”小厮解释着,相比于中午那般紧张模样,已经冷静许多。
另一名小厮接着道:“小人名叫九浩,是宴会上负责酒水的下人之一。宴会尚未开始,三公子便与几位武将大人早早在亭中畅饮,小人被派过去专门伺候。”
陌以新点了点头,这两人,是他提前吩咐风楼叫来问话的。
玉片丢失的时间只有两种可能。一是在馨园,可那时虽人多,他却很清楚绝没有人贴身触碰过他;二则是在客房更衣时,此时所有宾客都在馨园,除了苏府下人,嫌疑最大的便是在客房休息的几个醉酒武将。
所以,除非有隔空取物存在,自然要从几人饮酒之事问起。
陌以新看向九浩,道:“仔细说说你所见到的前后经过。”
九浩微微一愣,心道自己并未去过案发现场,又该从何说起,想了想才试探着开口道:“几位将军性情豪迈,不喜有人近旁侍候,是以小人只是在凉亭边候着,倘若几位将军有需要,招招手小人便能瞧见。”
九浩说着,见陌以新始终神色淡淡地听着,并无质疑或不耐,这才放下心来,继续讲下去:“几位将军一直都在凉亭中饮酒,中途只有魏将军离席去了一次净房,而后魏将军良久未归,三公子便去寻他,之后两人便一起回来了。
再之后,几位将军酩酊大醉,小人便禀报了老爷,老爷又差来几人,小人们一同扶几位将军到雁行院歇下了。”
魏燕归久久不归的那段时间,想来便是在园中对陌以新出言不逊之时。后来也的确是苏叶嘉跟来,将他带走的。
陌以新思忖道:“几位将军想必都是海量,却醉到不省人事,不知喝了多少?”
“回大人,几位将军因与三公子的交情,今日一早便到了府上,拜见过老爷后便与三公子聚饮,直到圣驾来临后不久才去歇息,少说也喝了近两个时辰。”
九浩说着,忽然明白这位大人是在怀疑什么,心里暗自一惊,补充道:“几位将军今日所饮,是西北部落进贡而来的上等烧酒,此酒名叫‘一盅醉’,以浓烈闻名,一般人喝一盅便会醉倒,几位将军喝了三大坛,实在已是海量了。”
他这话实有为几位将军开脱之意,心里暗暗祈求这位大人不会因此不快。
陌以新只又道:“三公子是苏府主人,为何会与几位客人同在客房歇息?”
九浩愈发不安,小心解释道:“只因雁行院距离馨园更近,便暂且将三公子与几位将军一同扶到了那里,原也只是暂作歇息,待酒醒后自然不会在客房久留。”
陌以新不知在思索什么,沉默片刻后,视线扫向一旁的亮生,却未开口问话,而是抬步向案发的房间走去。
便在此时,隔壁房门被风青推开,风青却并不出来,只探头向风楼道:“进来一下,我要与你核对一些事。”
风楼看向陌以新,见大人没有其他吩咐,便跟着风青进了停尸房。陌以新没有多问,径自走入案发现场。
甫一踏入房间,陌以新眸光便是一闪,回头唤道:“亮生。”
亮生连忙应道:“谨听大人吩咐。”
“床帐是怎么回事?”
苏府客房与寻常卧房无异,床设于最里侧靠墙处。木质床顶上镂空着精致花纹,罩着常见的茶色帐子。这帐子是厚实又透气的棉布质地,围遮住床顶与四周。
如此布置原本再平常不过,可是此时,床帐竟破败散落在床的四周,本应罩在床顶的中间部分,赫然是光秃秃一个大洞,边缘焦黑,显然曾遭火焚。
想来,是床帐自顶部被烧穿,才会失去支撑掉落下来。
亮生一愣,解释道:“回大人,小人闯入屋子时,床帐起着火——”
“当时为何不说?”
亮生不由便是一个激灵,面前这位年轻的府尹大人,分明是个丰神如玉的谪仙人物,半点不曾疾言厉色,却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压迫感,不自觉便将脊背又弯了几分。
他小心翼翼道:“回、回大人,小人当时一进房,原本最先便看到床帐起火,火势很大,小人第一时间便要喊人来帮忙灭火,却紧接着瞧见床上那人……整张脸也都起着火!
小人当时便吓得失了魂,连喊也忘了喊,只顾着先给人灭火了!待灭了这团火后,小人发现人已没气,惊惧之间,才又下意识灭了床帐的火。”
陌以新微微蹙眉,亮生这番话,从人的本能反应来讲,的确说得通。
人在遭遇突如其来的危急时,注意力往往会集中在最为紧要之处,印象也会更深,很容易将其他部分下意识忽略过去——相比于人脸起火的可怖场面,床帐起火自然显得不那么刻骨铭心了。
“你进来后第一眼看到的,是怎样的场景?”陌以新问。
亮生丝毫不敢轻慢,仔细回忆一番,才道:“当时……整个床帐顶上都烧了起来,在中间被烧穿一个大洞,只有四角还勉强挂在床架上,显得摇摇欲坠。
后来,小人忙着给人灭火,耽误了片刻,之后又去扑床帐的火,一番折腾下,床帐便彻底掉了下来,成了这个模样……”
陌以新思索片刻,道:“当时,房里可还有其他异常?”
“异常?”亮生苦思起来,喃喃道,“除去失火,似乎、似乎也没什么了……嗯,当时屋里酒气很重……这、这大概不算是异常吧?”
亮生说得十分迟疑,毕竟魏将军喝得酩酊大醉,满身酒气,这一点根本不足为奇。
陌以新不置可否,举步走到床边。
床帐零落在地面,木质的床架顶上是一道道平行的横木条,此时也被烧得焦黑。可想而知,若非灭火还算及时,待火势将木头彻底引燃,整个床架都会从上而下烧起来。
陌以新抬脚踩上床边的木凳,近距离望向床帐顶。看了片刻,却摇了摇头,凶手这一把火烧得妙极,即便此处曾有过什么痕迹,也都被这把火烧得精光了。
陌以新从木凳上下来,视线落在床边的位置,一块镂有“仙”字的玉片静静躺在这里,上面还沾着一层已经干了的棕色油漆。
忆及林安那段灵巧而生动的推理,陌以新清冷的眸中终于有了一丝温度。
而林安推理出的“仙”字,正好也是苏老将军亡妻的名讳,这只是凑巧么?
沉默中,风楼走进屋道:“大人,那边有结果了。”
陌以新微一点头,两人移步隔壁停尸房。冷硬的尸身令房间内弥漫着一丝阴寒之气,本就在严冬之中,冷意直逼入骨。
为免彻夜值守之人冻伤手足,远离尸身的门边角落里置着一只暖盆。盆中火炭只是微红,并不炽热,勉强不至于冻得人浑身发颤而已。
风青刚净过手,抱臂站在尸体旁,平日里总是嬉皮笑脸的他,也难得在此时露出几分正经。
他叹口气,颇为惋惜道:“王尚书手下仵作毕竟也非无用,先前的结论并无差错。死因的确是窒息,起火的确发生在死亡之后。”
陌以新眉心微蹙:“就这些?”风青已在此查验良久,当中还特意叫了风楼帮忙,不可能只有这样简单重复的结果。
风青更重地叹息一声,更加不甘心道:“死者虽面部损毁,可的确是魏燕归无疑,在身份上不会有突破口了。”
陌以新眸光一动,道:“何以见得?”
“魏燕归是个武将,身上伤痕累累。大人让风楼去查那几个武将的生平经历,风楼着重查了那几人与魏燕归之间是否有过节,方才我们两相对照,全都一一对应上了。”
“说仔细些。”
“当时在凉亭中一同醉酒的,除了死者魏燕归之外,还有四人。一是苏府三公子苏叶嘉,另外三个,分别叫简文武,许沧鸣,冯坤。
他们五人初入军中便是同袍,相交十数年,直到苏叶嘉因断臂重伤而卸甲,是以几人感情甚笃。不过在这十多年间,也并非从无冲突。”
风青侃侃而谈。
“简文武曾与魏燕归在校场一战,起因是魏燕归酒后讥讽简文武的兄长‘弱不禁风,脂粉气重’。简文武维护兄长,怒而约战。后来,简文武一杆长枪,刺中魏燕归肩头,赢了这一场。武将皮糙肉厚,并不计较这些,魏燕归心服口服,便不再对他兄长出言不逊了。”
他说着,掀起盖在死者身上的白布,伸手指向肩头一个淡淡疤痕,“两人毕竟只是比武,想必下手不重,经年过去,这道疤不仔细看,已然看不出了。”
“再说许沧明,几年前不知从何处听来闲话,说魏燕归曾经溺杀幼童未遂。他不屑再与此等丧心病狂之人为伍,要与之割袍断义,魏燕归却说‘宁割手,不割袍’。
许沧明嫉恶如仇,果真去砍魏燕归的手,是苏叶嘉及时拦下,才保住了那只手。只不过刀刃锋利,还是在魏燕归手腕上留下了一道伤痕。”
风青又指了指死者手腕上浅浅的刀疤。
陌以新眉心微蹙,道:“魏燕归曾经溺杀幼童?”
风青摊手:“此事应当只是谣传。听说后来苏叶嘉为魏燕归作保,证明他从未做过此事,才消除了流言,也劝和了许沧明与魏燕归。至于冯坤,他的事就更微妙了。”
风青顿了顿,却未等到有人接话的声音。他微微一愣,才恍然想起,原来这些日子,总是林安与他搭话,在他卖关子时,也总是她捧场,满足他那份“答疑解惑”的成就感。
风青心里难得升起两分离愁,暗自叹息一声。
风楼看向风青,见自己这滔滔不绝的兄长竟莫名沉默起来,也不知他又搭错了哪根筋,接过话道:“四年前的一次征战中,苏叶嘉带先锋营攻敌后方,同时安排魏燕归带队从正面佯攻。然而,魏燕归这支队伍,很快便被敌军看出是佯攻,没能起到掩护的作用。后来,虽然我朝仍取得大胜,苏叶嘉却在这场战役中失去了右臂。”
陌以新眸光微闪,他也不曾想到,原来苏叶嘉是因此而断臂的。
风青已经回过神来,跟着道:“冯坤是苏叶嘉的副将,眼看苏叶嘉重伤,将此事怪到了魏燕归头上,用藤条将他痛打一顿。魏燕归竟也生生受着,毫不还手,直到藤条险些被打断,苏叶嘉才得知此事赶来,让两人住了手。
苏叶嘉说,生死乃兵家常事,魏燕归既遵军令,也已尽力,非他之过。后来,冯坤对魏燕归赔了罪,魏燕归说冯坤打得好,两人抱头痛哭。”
这些在战场上拼杀过的耿直汉子,虽然性情粗鲁,也实在令人佩服。风青唏嘘片刻,将死者翻转过来,道:“死者后背这些疤痕,正是藤条打过的痕迹。”
他叹了口气,总结道:“至于魏燕归在战场上受过的伤,也都与尸身对应得上。而且这些伤大都有了年头,不是能伪造的。”
陌以新缓缓点头,示意风青将死者重新翻到正面,视线落在魏燕归脸上。
他的面容已在火烧后狰狞难辨,那一副络腮胡也被烧得一干二净,头发倒还较为完好。
陌以新沉思着,看向床边小几,上面有几角碎布依次排开。
风青见此,善解人意地转头唤了一声:“亮生。”
亮生仍站在走廊待命,连忙从门口探出头,道:“大人有何吩咐?”
风青道:“这几块碎布是什么?”
亮生略一迟疑,开口道:“小人发现魏将军面上起火时,从火苗中依稀看见了这样的碎布,只是待小人将火扑灭时,已烧得只剩下这几角碎片,还铺在魏将军额角。”
风青一惊,道:“如此说来,这块布原本是盖在魏将军脸上的?”
亮生犹豫着点了点头:“看起来像、像是如此。”
风青愈发惊叫道:“也就是说,这块布便是凶器?凶手是用它将魏燕归捂死的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