亮生面色为难,不敢开口。他只能说出自己亲眼所见,却不敢擅自作出任何推断。
陌以新亦未言语,他的目光仍旧钉在桌面那几角碎布之上,眸中却愈发闪动起异样的光。
那是细棉布,与床帐相同的茶色,被烧得只剩这几块残角,边缘泛着焦黑。虽然这几角碎布都皱皱巴巴,却也辨得出原本的方形轮廓。
一,二,三,四,五……陌以新再次数了一遍,他的眼前分明一片清明,却似有一团看不见的疑云缓缓升起。
五片……一块方形的棉布,为何会有五个角?
……
天光大亮,却只给幽暗的监牢中带来几许大打折扣的细微光线。
林安自睡醒后,便裹着棉被靠在墙上出神。夜里分明睡了许久,她却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。
昨日案发前后的场景已在脑海中反复重演多次,始终没有新的思路。
林安叹息一声,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,紧接着,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猛地涌上脑海。
林安闭上眼,轻轻甩了甩头,心下有些奇怪。自己这具身体素来强健,即便被一箭当胸也挺了过来,未曾落下任何病根。如今只不过在狱中住了一晚而已,竟会如此虚弱?
她阖着双目休息片刻,终于熬过这阵头晕,却又不自觉地沉沉睡去。
“林姑娘,这都快晌午了,你怎么还在睡着?”昏昏沉沉中,传来熟悉的声音,是风青。
林安勉力睁开眼,看到是陌以新又来探望自己,这次不只风青,连风楼也一起来了。而陌以新眉心微蹙,眼底藏着忧色。
林安心中一提,道:“大人,调查不顺利吗?”
陌以新看着林安眼下的乌青和唇瓣的苍白,只觉心头发紧,胸口阵阵发闷。他忙隐去那一丝阴郁的情绪,语气尽量柔和:“昨夜没睡好?”
“睡得很好,多亏这床棉被。”林安笑笑,接着追问,“案件可有进展?”
风青大咧咧往地上一坐,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。林安认真听着,消化着话中接二连三的信息量。
听到最后,陌以新自袖中取出一个白布包,伸手展开,里面是一块碎布。
这是一块质地细腻的白色平纹棉布,大致呈直角三角形的形状,显然是一张完整棉布的一角,破碎的边缘处呈焦黑色,果然是被烧过后残存下来的。
林安端详片刻,道:“凶手便是用这块棉布,将魏燕归捂死的?”
这块碎布上有很重的酒气,昨日魏燕归酩酊大醉,自然满嘴酒气。棉布捂过他的口鼻后,会沾上酒气也合情合理。
这般想着,林安又微微蹙眉:“可凶手既已杀了人,为何还将棉布留在死者脸上?将凶器留在案发现场,难免会留下线索,不过一块棉布而已,为何不顺手带走?”
风青想了想,道:“凶手不是还放了火吗,或许他是想一把火烧掉棉布。毕竟将凶器带在身上也有风险,万一搜身,不就露出马脚了?”
风青所言的确有理。听说苏府向来不喜铺张,下人并不算多,昨日又逢嘉平会,所有下人都被调到馨园值守,其他院都无人一直盯着。
若非亮生恰好在雁行院做工,说不准要烧到屋顶冒烟才能被发现了。若真到了那个地步,自然连一点蛛丝马迹也不会再有。
林安轻叹一声,有些兴致缺缺。
陌以新忽而道:“还有件事。”
“什么?”
陌以新垂眸,视线落在手中这一角棉布之上,沉声道:“像这样残存下来的方角,共有五块。”
林安只怔了一瞬,目光随即也是一动。
一张棉布,怎会有五个角?若说是造型古怪的五边形棉布,可五边形的内角显然不是这样的直角。
“这个案子啊,诡异之处太多了。”风青叹了口气,“验过尸后,大人又叫来昨日分发布囊的那个婢女,你猜问出了什么?”
“那个将布囊脱手掉出的婢女?”林安连忙追问,“问出什么了?”
“她说,当时原本好好的,谁知整条小臂忽而一麻,连带着手也失了知觉,这才没有拿稳。那阵麻感来得突兀,散得也快,四下又无人碰她,所以她只当是自己一时失神。”
林安眼神一缩,喃喃道:“大人失足落水前,膝弯也曾感到异样的刺痛,这不是太过巧合了吗?”
-----------------------
第57章
陌以新点头道:“膝弯有一委中穴, 击打可使人失去平衡;而手肘的小海穴和曲池穴之间有一块麻骨,击打可致整条小臂麻痹。我想,这个婢女和我, 都是被人刺中穴位, 才会导致脱手和落水的‘意外’。”
刺中穴位……林安有些恍惚, 原先便知这个世界存在江湖,没想到还真有点穴这种传说中的武功,愣了片刻才道:“可是,并没有人触碰到你们啊。”
风青摸着下巴猜测:“难道是用暗器?”
“还有一个问题。”林安接着道,“凶手让大人落水,是为了让大人离开馨园前去更衣,从而成为凶嫌。可他为何要让婢女脱手呢?婢女将布囊捡起来递给大人后,我曾亲手摸过,我可以确定那时玉片还在。”
话音刚落, 林安忽觉脑仁一阵剧痛, 像被无数细针刺入, 骤然发作。
“安儿,你怎么了?”陌以新敏锐察觉到她身子一顿,声音顿时紧了几分。
林安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眼,一手扶住额角, 轻声道:“没、没事, 大概是案情太过扑朔迷离,想得人头疼……”
陌以新眉心紧锁,道:“看来还是没休息好。”
“不是的。”林安揉了揉太阳穴, 解释道,“我真的……睡了很久。”
风青担忧道:“你不会是受了风寒吧?困倦嗜睡、头痛……这些都是风寒症状。”
林安总算忍过一阵头痛,这才睁开眼, 勉强笑笑,道:“怎么可能?我一夜都裹着棉被,丝毫不冷。”
陌以新道:“还是再加个暖盆吧。”
林安扯了扯嘴角:“大人,我这是在坐牢,有棉被盖已经很夸张了,若再加上暖盆,待会狱卒回来,都要分不清这是牢房还是卧房了。”
她毕竟还是嫌犯,陌以新这个查案人三天两头跑来看她,还源源不断地送着物资……倘若被有心人借题发挥,说不准又是麻烦。
陌以新摇了摇头,神情透出几分自责:“昨日是我考虑不周,冬日里,房中怎能不添暖——”
林安待要再劝,却见陌以新说到一半便忽而顿住,眸光也似凝固一般。
“怎么了?”
陌以新站起身来:“想起一些事,我去查查。”
林安跟着站起,脚下却一阵虚浮,忙若无其事地稳住身形:“什么事?”
陌以新下意识伸出手,在触到林安肩膀前停了下来,在半空中顿了一顿,复又不着痕迹地收回,温声道:“方才就是思虑过多才会头痛,你好好休息,其余都交给我。”
“我真的没事。”林安拉住陌以新的袍袖,“大人若不告诉我,我反而会多想。”
陌以新低眸,看着那只莹白纤细的手轻拢在衣袖之上,眼中一丝动摇终于化作妥协。他微一颔首,缓声道:“是暖盆。”
林安眉心一动,等着他说下去。
“冬日里,房中怎能不添暖盆?”陌以新重复了自己方才说到一半的话,“更何况是在堂堂苏府?”
风青愣了愣,道:“苏府没有暖盆吗?不对吧,我记得连那间当作停尸房的客房里都有暖盆啊。”
那间房中因死尸而阴气深重,是以风青对角落里那个不温不火的暖盆有些印象。
“不错。”陌以新缓缓道,“连停尸房都有暖盆,可魏燕归歇息的那间客房里,却没有。两间客房就在隔壁,不该出现这种差别。”
林安思忖起来。案发后王尚书便封锁了现场,除了死者之外,房内一应物件应当都不曾移动过。也就是说,魏燕归那间客房,在案发时便没有暖盆?难道这会是凶手有所为?
若能查出那本应存在的暖盆如今却在何处,说不定是个突破口。
风青挠了挠头,纳闷道:“可暖盆又有何用?难不成凶手是用它放的火?即便如此,也犯不着将暖盆收走吧!”
是啊,暖盆有何作用?有暖盆和没暖盆,究竟有何分别?
——温度。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。
难道凶手收走暖盆,是为了让室内温度更低?可是,他又在屋中放了火,火势一起,带来的温度可要远远超出一只暖盆了。
温度,火……林安脑中倏地一闪,曾经遥远化学课上学过的某个常识,骤然跳了出来。
“难道是……白磷?”林安喃喃道。
“你说什么?”风青不解。
林安没有答话,脑中却飞速运转起来。
白磷的燃点为四十度,但因缓慢氧化而产生的热量有可能使局部温度升高,因此,即便气温不到四十度,白磷也有可能自燃。
如今时值冬日,气候严寒,白磷本不会自燃,可若屋中放着暖盆,便大大增加了自燃的几率。
难道说,凶手在案发现场布置了白磷,之所以移走暖盆,是为了防止白磷自燃?可是后来,屋里还是起了火,这又是怎么一回事……
林安的思路有了一顺停滞,转眼却又惊叫道:“等等,有两把火!”
“林姑娘,你到底在说什么?”风青愈发一头雾水。
陌以新眸光一动,道:“不错,床帐顶的火,和死者面部的火。”
林安回过神来,看向陌以新:“大人,我记得风青方才说过,魏燕归那一把络腮胡都被烧的精光,几乎一根不剩,而头发却基本完好。”
陌以新似是明白林安为何提起此事,了然点头道:“而且据亮生所言,火扑灭后残存下来那几块碎布,也是在死者额角的位置。所以我推测,死者面部这把火,起火点很可能在虬髯附近,自下而上蔓延。”
林安心里的猜测得到验证,连忙道:“若是如此,凶手很可能是在魏燕归的胡须上撒了白磷粉。”
风青疑惑道:“为何是磷粉?虽然火石和火折子里都有这东西,可是能用来燃烧的东西可太多了。”
“不是燃烧,是自燃。”林安目光炯炯,语速轻快,“白磷粉这种东西,燃烧所需的临界温度很低,凶手将暖盆移走,就是为了避免它自燃。
直到后来床帐起火,火势让屋内温度明显升高,魏燕归胡须上的磷粉便会跟着自燃,这才有了他脸上烧起的另一把火。
若要验证这一点,大人只需再问问亮生,魏燕归面上起火时,可曾伴有明显的白烟,倘若有,那便是白磷无疑了。”
陌以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。
“自燃?白烟?”风青奇道,“林姑娘,你怎会知道这么多稀奇古怪之事?”
林安一怔,一时未答。
风青倒也没放在心上,接着道:“可我还是想不通,凶手既然要放火,何不将床帐和胡须一起点了,还非要用什么磷粉自燃,这不是多此一举么?”
陌以新此时道:“先前我便想过,我被人刺中穴位落水,与魏燕归在房中被杀,几乎发生在同一时间段,可前者是在馨园,后者却是在客房,所以我曾怀疑,此案是否有帮凶存在。可如今想来,或许凶手的确有法子,能远程让案件发生。”
风青听得玄乎其玄,不可置信道:“就算火能自己烧起来,人总不能自己凭空死了吧?更何况,白磷也是因床帐起火、室内升温而自燃,那床帐的火又是谁点的?”
陌以新凝眉不语,良久才道:“我再去一趟苏府。”
林安点点头,忽觉脚下又一阵发软,连忙先行坐下,掩去异样,笑了笑道:“大人慢走。”
陌以新沉默一瞬,道:“晚上再来看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