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嗯,三百年前本朝初立时,楚姓平民便是取字一半,改姓为林。”陌以新解释道。
楚晏暗道一声原来如此,又有些惊叹,纵观历史,三百年对于一个朝代而言已算长寿。难道此时已是强弩之末,合久必分的当口?难道自己穿到了即将飘零的乱世?
楚晏的脑洞不知飘到了哪里,才回过神来,干干脆脆道:“林安多谢大人。”
“不必多礼。”陌以新轻轻颔首,转头道,“风青,去收拾出一个单独的小偏院,给林姑娘住。”
他这称呼太过自然,让“林安”有了一种自己原本便姓林的错觉。
“成。”风青简单一应,便风风火火地离开了。
林安终于松了口气,此事已经告一段落,自己作为刚刚苏醒的伤员,在正式入住之前,应当可以在这里静养半日。
于是,她看向陌以新,一脸感激做恭送状,然而一秒、两秒……过了三分钟,陌以新仍然稳若泰山,毫无起身离开之意。
“大人?”林安出声询问。
“林姑娘,”陌以新这才淡淡开口,“我有个问题想要请教。”
林安心头一跳,沉声道:“大人请讲。”
“昨夜,姑娘当真看到了凶手的样貌么?”
林安的心向下沉了沉,尽量冷静道:“大人何出此问?”
“华莺苑门前那条路上,夜里并不点灯。”陌以新缓缓道。
林安干涸的嘴唇动了动,先前,她已经言之凿凿地指出萧二公子与卢公子都不是凶手,到这一刻,自然不能再轻易反口。
她道:“那里的确很黑,只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,恰好有月光映在那人面上……”
“林姑娘。”陌以新看着她,“昨日是八月初一,每月初一又叫朔,朔夜无月,更不会有什么月光。”
他眸光浅淡,如同上午初见时那般,温而不暖,清而不冷,却散发出一股无来由的压迫感。
林安原本的神情僵在脸上,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。
她是理科生,不懂得什么月相,更不知昨日刚好就是初一。难怪昨夜格外的黑……林安苦笑一声,运气这东西,还真是一次也不站在她这里。
她先后两次辨认凶手,陌以新不曾质疑过她的“证词”。此时才知,原来,他从一开始便从未相信过。
他只是在慢慢观察她的反应,猜测她的意图。
待要拆穿她时,他只说那里不点灯,而她为了圆谎,自然而然会主动提起夜里唯一的光源——月光,这便成了她说谎骗人的铁证,再也无从辩驳。
“至于所谓的江洋大盗……”陌以新摇了摇头,“姑娘不曾见过,恐怕不知,被盗匪掳过的姑娘,真正会是什么模样。”
陌以新眸中闪过一丝悲悯,林安只觉得自己愈发可笑。
自从穿越那一刻起,她的世界陡然剧变。对身遭的谨小慎微,对未来的茫然畏惧,都被她强压在心里,仿佛只要狠狠吐槽几句,就还能若无其事地挤出笑来。
可是如今,就在她以为终于可以赢得片刻安稳,那个安稳的美梦却一眨眼成了泡沫,让她恍惚间闪回了曾经反复梦到的溺水噩梦里,冰冷,窒息,濒临绝望。
良久,林安只吐出一句话:“大人……究竟为何答应收留我?”
陌以新不答反问:“那么,姑娘千方百计想要留在府衙,又是为何?”
林安闭了闭眼,深深吸了一口气:“明人面前不说暗话。实不相瞒,那伙人并非盗匪,而是一个名叫‘针线楼’的组织,我也不是被他们掳来的,而是被意外错认,误当成了他们中的一员。我稀里糊涂进了楼里,才知道事情不对,却也不敢直说,以免被杀人灭口,只能借着被派出任务时逃之夭夭,却还是被他们发现了。此事太过离奇,又事关隐秘,所以……我才不敢与大人实说,只想息事宁人罢了。”
一番话说完,她便垂下了眼,静静等待对方的回应。
不好意思了,叶笙。林安心中默默想道。眼前这人太过难缠,她已经尽力了。
事到如今,她只能尽量实言,只是灵魂穿越这种匪夷所思之事终究无法道明,这番话中难免还有模糊之处,也只能看对方是否接受了。
片刻的静默后,陌以新并未对林安的话作何评论,只将“针线楼”三个字重复一遍,开口问道:“那是一个怎样的组织?”
林安如实道:“我在那里总共就只呆了一日,只知道那大概是个内线组织,培养女子送到各处去做暗桩,织成情报网。至于其他,我实在不甚了解。”
“针线楼的主人是谁?”
林安摇了摇头:“这种事,我丝毫不敢过多打听。”
陌以新接着问:“那楼在何处?”
林安叹了口气:“那里无论进出,都是要坐进推车里由人接送,我对这地界本就陌生,实在不知方向。对了,那附近应当有野猫出没,我在夜里听见过猫叫。”
沉默片刻后,陌以新才又开口道:“既是错认,那么针线楼原本一定有个人,与姑娘长相极为相似。”
“不错。”林安干脆点头,“那人叫做叶笙,她们都这样叫我。”林安毫不犹豫地出卖了叶笙这个名字,反正现在叶笙就是她,也不可能再变出第二个来。
“总之,我之所以千方百计求大人收留,就是因为针线楼。我已被他们当做叛徒,这种组织不会留我这个活口,除了躲在官府,我只有死路一条。”她顿了顿,索性接着道,“轮到大人回答我的问题了。大人既然看出我都在说谎,为何还答应收留我?或者,只是在耍我?”
“原因有二。”陌以新微微向后一靠,方才那股无形的压迫感霎时间便荡然无存,“第一,作为府尹,遇到一个似乎并未犯罪,却满口谎话的可疑之人,不论是出于职责还是好奇心,我都想要一探究竟。”
满口谎话……可疑之人……林安嘴里发苦,无言以对。
“第二,因为你眼中的求生欲。”
“什么?”
“虽然你话中诸多隐瞒,可有一点是真的。你当真走投无路,也当真害怕再与那些人有所牵扯。”陌以新没有用疑问的语气,“前途未卜,生死难猜,我曾经历过。若有机会让另一个人不去经历这些,倒也不错。”
林安心中一颤,鼻尖涌起微微的酸涩,良久,只低声道了一句:“谢谢大人。”
“不过——”陌以新忽而话锋一转。
林安又是一僵。
第7章
“不过现在,又多了两个原因。”陌以新嘴边泛起一个清淡的笑,好似清风拂过花林。
一股被人捉弄的郁闷刚刚升起,便因这个笑而瞬间消散,林安只问道:“什么原因?”
“第一,你说你姓楚,这让我很好奇,若要报个假名,为何偏偏编出个假的不能更假的呢?”
林安是哑巴吃黄连,天知道她真的姓楚!
“第二,针线楼。”陌以新手指轻叩两下,只简简单单说了这么几个字。
林安却已心领神会,像针线楼这种组织,显然并非善类,还设立在一国之都,更可见其背后的势力不可估量,不知又牵涉着如何别有用心的阴谋。
身负守护景都之职的府尹大人,将这事放在心上,一点也不奇怪。
而她作为唯一一个从针线楼逃出的“知情人”,便也成了唯一的线索和证人。
“我明白了,谢谢你。”林安又道了声谢。上一次,是为他愿意收留的好心,这一次,是为他开诚布公的坦荡。
“那么,姑娘好好休息吧。”陌以新终于起身告辞。
“大人,华莺苑的钱老板终于醒了!”便在此时,风青又跑进屋来。
醒了?林安不明所以。
风青随即解释道:“清早,钱老板亲眼目睹他夫人被吊死在自己门口的梧桐树上,当即便昏了过去,刚刚才苏醒过来。”
陌以新点点头:“将他叫到书房,我要问话。”
风青挠了挠头,道:“不如将他叫过来,让林姑娘也见见。”他微微一顿,“先前三个死者,玉娘、谭秋、钱夫人,都与钱老板有交集,他的嫌疑也不小。林姑娘若认出他是凶手,案子不就破了!”
林安:……
这个风青,还在心心念念让她指认凶手呢。
陌以新挑眉看了林安一眼,薄唇轻轻一抿,似笑非笑。
林安连连咳嗽几声,心里想道,在一个人面前丢脸,总比在两个人面前丢脸要好。
她硬着头皮点了点头,道:“好啊,我也去看看。”
“只是林姑娘刚刚受伤,如此还是太辛苦你了。”风青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,“若非有三日圣旨期限,我也不会这般不近人情。”
“不辛苦,不辛苦……”林安挤出腼腆的笑。
当着知情人撒谎,着实是一件尬事。更何况,陌以新光风霁月的笑容就在眼前,更衬得她像个阴暗爬行的撒谎精。
……
“呜呜呜……内子究竟是怎么死的……呜呜……”当林安整理好仪容,走到院中时,便听见一道哀凄的哭声,显然便是华莺苑钱老板。
风青的声音接着响起:“死亡时间大约在昨夜亥时到子时,死因是脑后被钝器敲击所致。死者脖颈上只有一道勒痕,与树枝上悬挂的布绳相吻合。因此,是先被人从脑后敲击致死,死后才挂上树枝的。”
男子的哭声更大了。
林安嘴角抽了抽,钱老板问夫人是怎么死的,显然不是想听这么一段冰冷详细的验尸结果……
风青见林安走近,招招手让她站在自己身旁。
待钱老板哭声渐歇,陌以新开口道:“你最后一次见到死者是在何时?”
钱老板跪坐在地有如雕像一般,听到问话,眼珠才动了一下,哑声道:“回大人,内子昨日下午便出了门,之后一直没有回来。”
“一夜未归?”风青惊讶,“你都没有出去找找?”
钱老板痴愣道:“谭秋死后,外面传言华莺苑被鬼魂诅咒,闹得沸沸扬扬,店里生意一落千丈。内子说,如此冷清下去不行,她要去想想办法,让我留下看家。内子娘家有些本事,往常遇事她也常回去搬救兵,我以为她又是回娘家找人帮忙去了。谁知……”钱老板面上又露出惊恐之色,眼泪也无知无觉地涌了出来。
沉默片刻后,陌以新再道:“半月前,谭秋曾在酒楼中被泊阳侯府公子卢骏年欺辱,后被相府萧二公子相救,并赠以一枚玉佩。此事,你也知晓吧?”
钱老板面色一慌,点头讷讷道:“卢公子一向喜爱听曲儿,是草民酒楼的常客。不过那位萧公子却是头一次来,草民本不认得,后来听他们争执时所言,才知道那是相府公子。”
“那枚玉佩,一直在谭秋身上吗?”
“这……草民不知。草民未再见过,秋娘也不曾提起。”
思量片刻后,陌以新又问:“华莺苑前任歌女玉娘,被人发现死于崖下。在那之前,她已在城中消失数日,你们为何不曾报官?”
钱老板一怔,似是没想到陌以新会忽然问起另一个歌女,连忙解释道:“大人有所不知,玉娘失踪时,已经不在华莺苑唱曲了,所以草民并不知道。”
风青讶异道:“玉娘不干了?她可曾说过为何请辞?”
钱老板抹了抹汗:“是、是草民与内子辞退了她……”
“为何?”
钱老板结巴道:“因、因为,玉娘偷窃……华莺苑不能再容她。”
“偷窃什么?”
“偷窃……客人财物。”
林安思忖着,此时也开口问道:“谭秋和玉娘,是否相识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