陌以新负手而立,目光悠远:“那场意外发生时,正是苏夫人第二次丧子后,缠绵病榻之际。我想,你应该已经明白了。”
苏清友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快要冻结成冰,他跪地膝行到苏老将军膝下,哭求道:“父亲,求父亲告诉我,这不是真的,不会是那样的!”
良久,苏老将军终于缓缓睁开双眼,已是老泪纵横:
“那时,你大哥二哥先后战死,马革裹尸的宿命有如魔咒一般,几乎要将整个苏府吞没。你母亲大受打击,已经命不久矣。她临终前唯一的心愿,便是盼你此生不再踏上战场。可是,你那时虽年幼,却已对舞刀弄剑尤为热衷,小小年纪便立志从军。
你母亲终日以泪洗面,忧心郁结。我一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不瞑目,二亦想要你一生平安顺遂……于是,我答应你母亲,想出一个办法,让你不能学武,远离战场……”
苏清友额上青筋暴起,嘶声道:“所以……所以你们就让魏燕归推我下水,毁我身体!”
“清友啊!我们怎么舍得,你是我们最疼爱的儿子啊!”苏老将军老迈的声音哽咽着,“我想尽办法将凤归先生请到府上,便是为了让他以针灸之法封住你十二经脉,让你自觉体弱无力,却并不伤及身体。
随着你年纪渐长,自然会渐渐恢复,可到那时,你必定早已接受不能学武的事实,过上平常人的生活。”
苏叶嘉仍旧跪在地上,原本结实健硕的男人,因独臂而显得背影萧索。
他看向苏清友,轻声道:“假装在玩闹中将你推入池塘,只是为了让你深信不疑而做的幌子,原本是要由我去做。
可那日,燕归正好来府上做客,偶然听说了我们的计划。他担心这般行事会伤及你我兄弟之情,便自告奋勇,替我去做了。
后来我辞去军职,也是为了宽慰母亲,让她能放心地走……”
苏清友浑身僵硬,连神色也如同凝固一般,纹丝不动。
良久,他忽而带着满脸泪水大笑起来:“哈哈,哈哈哈……惟愿孩儿愚且鲁,无灾无难到公卿……好啊,你们真好啊!可你们知不知道,你们给我的安稳人生,并不是我想要的啊!”
“夫君!”阮玉蕊哭着扑到苏清友身边,捧起他痛苦狰狞的脸,无声为他擦去泪水。
苏清友蓦地抓住妻子双肩,低哑道:“你也知道,对不对?你刻下那句诗,就是为了告诉我真相,对不对?”
“这件事,是我爹告诉我的。”阮玉蕊轻声道,“夫君,我知你心有遗憾,所以总想潜移默化地开解你,让你能真正快乐起来,在未来某一天发现真相时,能稍稍理解父母的苦心。可我不知道,原来你心里的结这么深,你的恨这么重。对不起,对不起……”
苏清友脸上尽是绝望,他向后瘫倒,喉咙里迸出嘶哑的怒吼:“我宁愿战死,宁愿残疾,宁愿只闪耀过一瞬,也不要这样平淡的一生!为什么从来没有人问过我?为什么!”
苏清友的咆哮响彻在每一个人耳中。
苏老将军早已老泪纵横,他从来不曾想过,他们对苏清友的保护,终究没能让他像普通人一般安稳平顺地生活,反而让他在仇恨的阴影下活了二十年,最终成了一个杀人凶手。
林安深深叹了口气,不忍再看苏清友的面容。
这个男人的外表,始终就像他的名字一样,清俊温雅,谦和友善,谁也不会忍心将他和眼前这个狰狞崩溃的男人合二为一。
如果他的父母能尊重他的选择,如果他的妻子能早些告诉他真相,如果他能尝试去热爱自己所拥有的……可惜,从来也没有如果。
陌以新说得对,他是苏家最幸福的人,也是苏家最不幸的人。幸与不幸,其实只在一念之差。
林安百感交集,下意识看向陌以新。
他仍旧穿着嘉平会那日穿的绛紫色长袍,三日来都未曾换过。许是因为几次在牢房席地而坐,平日里一尘不染的衣袍上也沾着点点灰土。
许久不曾安睡的他,眼底泛着一抹难以掩饰的红血丝,棱角分明的下颌也隐隐冒出青黑色胡茬。
可他却并未因此而显出半分狼狈,仍旧长身玉立,如月光般清冷矜贵,又比往日更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男人气息。
几乎便在同时,陌以新也望向她,眼中含着无数说不清的感情。
林安想要回他一个微笑,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扑面而来。她努力稳住身子不要栽倒,却还是抵抗不住这阵猛烈的眩晕,彻底失去了意识。
……
不知过了多久,林安自昏昏沉沉中醒来。
时已入夜,景都的街上行人寥寥。月光洒下,给前方道路带来一点光亮,也映出半空中纷纷扬扬的雪花。
——等等,怎么会在街上?
林安一时愣怔,这才发现自己竟被人背在背上,身下的躯体结实而温热。
林安恍惚间想起,上一次被人背着,还是叶饮辰——那人轻佻恣意,背着她飞来飞去,仿若嬉戏。
而此时,此人沉稳的步伐显然与叶饮辰风格迥异。
林安脑中有些发懵,下意识道:“大人?”
“醒了?”果然是陌以新的声音。
“我不是在苏府么?皇上将我放了?”林安动了动嘴,只觉喉头发干。
陌以新温言道:“嗯,苏府的事都解决了。”
“哦。”林安顿了顿,“我们这是在做什么,大人怎会背着我?”
“本该让马车接你回府,可方才又下起雪来,道路格外湿滑,马车不便行走。所幸苏府离府衙只隔着两条街,所以……我背你回家。”陌以新的声音轻轻缓缓,温醇悦耳。
林安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,方才一睁眼便看到落雪,可身上似乎丝毫不觉湿冷,仿佛并未淋雪似的。她抬手摸了摸头顶,原来自己正罩着一条披风,从头顶兜帽直盖到脚,将她遮得严严实实,密不透风。
林安微一侧头,果然看到,陌以新墨色的长发间已落上一层轻雪,在他的轮廓上勾勒出一圈柔和而圣洁的光华。
他冷俊清隽的侧脸,同样笼着细白的雪絮。薄唇间呼出的热气在寒夜中袅袅升腾,如一缕孤灯,在无边冷意中静静燃着。
他一身风雪,步履沉稳,每一步都深深踏入雪中,却又轻得仿佛不沾尘世。他就这样身躯微弓,在雪幕中开出一条沉默又温柔的路。
此时此刻,他行于夜色最深处,阴影之中,风雪尽头,却恍若梦中神明。
林安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一会,才道:“那风青和风楼呢?”
“你晕倒后,风青再次施针,将你体内毒性暂且稳住。他说你身子虚弱,不宜立刻挪动,最好先在苏府歇息一个时辰,暖好身子。他已先行回府,为你准备药浴祛毒的材料,风楼也去帮他了。”
林安轻抿唇角,咳嗽两声:“原本我醒了便该自己行走,可我还是很没力气,有劳大人了。”
陌以新轻轻笑了一声,道:“冷吗?”
“不冷。”林安重新将头埋了下去,“大人的披风很暖和。”
陌以新踏雪而行,温声叮嘱:“回去以后,好好养身子,过几日便要过年了。”
“对啊,这还是我在楚朝过的第一个年。”林安眼眸刚刚一亮,又不禁怅然道,“可怜苏老将军,竟要在这喜气将至的时节,再次经历悲剧。”
“你可同情苏清友?”陌以新问。
林安叹了口气:“在我家乡,有这样一首诗——‘生命诚可贵,爱情价更高。若为自由故,二者皆可抛。’人的生与死都并非自己选择,倘若在世上短短数十年,还没有自由选择的权利,那么人生又有什么意义?
我很同情他,只是他实在不该杀人,这永远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。”
“‘若为自由故,二者皆可抛’……”陌以新轻声重复着林安念的诗,声音被风雪吞没,只在唇间轻轻颤动。
这句诗中的洒脱与勇敢,是她一贯所有。他本该一如既往地欣赏,心中却生出一丝不足为人道的涩意。
他很清楚,林安自一开始便是不得已才投奔府衙。未来终有一日,针线楼的事会有结果,她也终会摆脱这一切束缚,恢复自由身。那时,她不再需要庇护,也不再需要他。
他该为她高兴的。
可想到那个“终有一日”渐渐临近,心头竟泛起一丝失重的荒芜——仿佛有什么将从指缝中溜走,而他无论如何也要抓住不放。
陌以新目光微敛,眸底波澜不动,却紧了紧托起她的双手,像是要将这份触感彻底占有,直至永远。
林安没有觉察陌以新异样的情绪,她心中在想另一个问题。
苏清友的两位兄长都是战死沙场,英年早逝,顾玄英的两位兄长亦是如此。如此满门忠烈的事迹,通常都应发生在战事连绵的乱世,可依她穿越至今所知,楚朝国力强盛,疆域稳固,周边小国都要以进贡、纳质来交好。
除去淮南王叛乱这种意外事件,哪里有那么多战场?
她心中疑惑,便也不多揣测,径直问了出来。
陌以新已收敛心绪,了然道:“先皇在位之时,北方揉蓝国与漱月国,曾连同周边几个部落小国,挥军南下,屡犯楚朝边境,南方诸国也趁机发难,边境诸城民不聊生。
后来,楚朝众多军将的牺牲,换来了一场又一场胜利。北国军队被击退八百里,退居沙漠以北,南方诸国也兵败而走,龟缩不出,楚朝才重新赢回万国来朝的太平之世。直至如今,也不过十年而已。”
“原来如此……”林安点头喃喃,话音未落,便忍不住打了个呵欠,带着一声悠长轻软的喟叹。
陌以新只觉有一道轻柔的气息自颈间扫过,温热而细腻,在他肌肤上漫开一阵酥麻。他身形一僵,肩膀更是不自觉绷紧了一瞬。
他轻咳一声,定下心神,嗓音微哑转移话题:“对了,有一个好消息,和一个坏消息,你想先听哪个?”
林安一怔,下意识道:“好消息。”
陌以新并不意外,唇角轻轻一勾,道:“还记得吧,苏老将军本为嘉平会备了一份大礼,要赠予运气最好之人。”
林安点了点头,脑海中浮现出那些绣工精致的小布囊。那原是为抽奖所用,谁知奖还未抽,倒先引发了这一场牢狱之灾。
“这份大礼,最终给了你。”
“什么!”林安失声叫道,着实惊了一跳。
苏府刚刚发生命案,凶手又是府上四公子,何人会有心情和胆量去提抽奖之事?
更何况,那份大礼是要给运气最好的人,自己好不容易参加一次嘉平会,便参加到了大牢里去,还有比这更倒霉的人吗?
“苏老将军一向是有始有终的人。”陌以新的声音中带了几分唏嘘,“你晕倒后,老将军说,你替我入狱,乃有情有义,有胆有识,又遭受一场无妄之灾,落得一身病症。这份大礼,便算作给你的嘉奖与补偿。”
林安心中五味杂陈。她自然清楚,自己的身体之所以如此虚弱,只是因为毒发,而与坐牢无关。
苏老将军刚刚经历了这般沉痛打击,竟还不忘补偿她这个无足轻重的无名小卒,给她这份发自肺腑的体面和善意,实在是一个至情至性的真英雄。
可这样一个好人,为何却要面对人世间最大的无奈?
陌以新觉察到林安的情绪,出声道:“不想问问大礼是什么?”
林安回过神来,重新提起一丝兴致,道:“是什么?”
嘉平会那日她便十分好奇,能被苏老将军拿来当做大礼的东西,究竟会是什么?
金玉珠宝?锦绣珍玩?苏府能拿出的东西,自然价值不菲,可总觉得似乎俗套了些。
“是烟花。”陌以新轻声道。
“烟花?”林安显然出乎意料。
“嘉平会开在腊月十五,一个月后,便是上元节。”陌以新娓娓道来,“苏老将军准备的这份大礼,便是在上元之夜,为这个最幸运的人,放一场烟花。”
林安不由张大了嘴,烟花——这是她从未预想过的答案。
她怎么也想不到,苏老将军武将出身,又已过古稀之年,竟还有如此令人神往的浪漫情怀。
上元夜的一场烟花……在满城抬头的那一刻,天光为她一人盛放。
林安满心震动,久久说不出话来。
“不要忘了,还有一个坏消息。”陌以新轻咳一声,打断了林安心潮澎湃的美好想象。
林安心头一凛,小心问道:“坏消息又是什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