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清友一怔,随即笑着摇了摇头:“清友并非有意如此,大人恐怕多虑了。”
陌以新神色不变,淡淡道:“可依我所见,四公子避开池塘并非偶然,而是素日习惯所致。四公子固然可以否认,但此等多年旧习,府中下人必定有所了解。若皇上命人查问,四公子恐怕也难以遮掩。只不过,若到那时,便是欺君了。”
苏清友笑意微敛,一时未答。
苏老将军微微蹙眉,道:“清友不谙水性,的确不喜接近水边,这又如何?”
陌以新却摇头道:“那池水不过齐胸之深,成人即便失足落水,也不至危险。除非——有比不通水性更让四公子恐惧的原因。”
苏清友仍旧沉默。
陌以新没有等待他的回应,转而看向皇上,声音沉稳:“臣在调查几位醉酒武将时,得知一桩旧事。多年前,许沧明听到传言,说魏燕归曾溺杀幼童未遂,他不屑再与之为伍,提出绝交。
此事一度引起波澜,最终,是由苏三公子替魏燕归担保,才得以平息。”
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,却被陌以新放在一起,仿佛架起了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联系。
在场这些聪明人,已有察觉端倪者,不由自主面露惊骇,纷纷将不可置信的目光投向陌以新,等待他的下文。
林安心中同样大震,她已明白了陌以新的言下之意。
一个传得有鼻子有眼的传言,能让许沧明深信不疑,甚至要与往日挚友割袍断义。而苏叶嘉也不过只是他们的同龄好友,他一句作保,为何就如此令人信服?
除非,那个在传闻中被魏燕归溺杀未遂的幼童——是苏清友。
若是如此,那么,苏叶嘉作为受害人的亲兄长,亲自为魏燕归作证担保,自然便很有说服力了。
七公主显然也想通此间关节,倒吸一口凉气,惊道:“你是说,魏燕归曾经险些将苏清友溺死?”
“魏燕归拜访苏府之后,四公子恰好生了一场大病,到如今还对池塘心存阴影不敢靠近。”陌以新道,“将前后一切联系起来,这是最为合理的解释。”
“可是,魏燕归为何会做出此等丧心病狂之事,苏清友可是他好友的亲弟弟呀!”不只七公主想不通,在场每个人心里都对这个问题充满了困惑,甚至茫然。
陌以新沉默片刻,似是也在斟酌着某种不愿揭开的真相,终于缓缓开口:
“苏府四位公子中,只有四公子弃武从文。臣原本认为,不过是人各有志而已。可在假山洞里,兄弟四人一脉相承的刻字中,四公子刻的是‘马作的卢飞快,弓如霹雳弦惊。了却君王天下事,赢得生前身后名。’
此时臣才发现,与三位兄长相比,四公子反而是最渴望上阵杀敌、建功立业的一个。”
陌以新这一番话,并未回答七公主的问题,却像一道弓弦缓缓拉满,将众人思绪引入一个新的方向,蓄势待发。
所有人不知不觉跟随着他的讲述,将视线都集中在了苏清友身上。
七公主喃喃道:“可是,他却是苏家唯一没有从军的一个。”
陌以新轻叹一声:“四公子自幼便一心向武,志在沙场,却因一场意外伤了身体,落下病根,壮志难酬。而亲手造成这一切的魏燕归,却偏偏最瞧不起不懂武道之人,甚至多次当众出言不逊,譬如对简文武的兄长,譬如对臣。
这样一个人,在四公子眼中,会是怎样的存在?”
苏清友面色平静,沉声道:“那人怎样,与我无干。”
陌以新摇了摇头:“四公子儿时溺水之事,苏府虽有意隐瞒,但若真要彻查,也不会全无线索。一件切实发生过的事,是无法完全抹去的。”
苏清友轻笑一声,道:“陌大人说的不错,我六岁时,的确曾被魏燕归不慎推入池塘。可这又如何?这就能证明他一定是我杀的吗?”
陌以新淡淡道:“那么请四公子告诉我,那个能够提前偷拿‘仙’字玉片,提前准备冰片布囊的苏府中人,是谁?是你的兄长?你的妻子?还是你的父亲?”
“你——”苏清友神色骤冷,一时语结,缓了片刻才道,“恕清友直言,所谓用冰片调包玉片之说,也只是陌大人的奇思妙想而已。”
陌以新似乎并未觉得冒犯,只微微一笑,道:“凶手的确十分巧妙,犯案所用之物皆可自毁其迹——冰片融化不见,蜡烛燃烧殆尽,连带着所有线索都被尽数焚毁。
虽然四公子手中必定会有发射暗器的箭筒,可四公子同样会说——‘难道只因我有一个箭筒,便可证明我杀了人吗?’”
他顿了顿,语气一紧,“但再巧妙的布局,也难以遮掩所有痕迹。还有一样铁证,必定在你那里。”
苏清友双眉紧锁,沉默以对。
七公主急切问:“是什么东西?”
“你用冰片调包了我的玉片,那么我原本装有玉片的布囊,自然在你手中。”陌以新缓缓道,“案发后,宾客手中的布囊都被府衙统一收回,里面玉片上的字也一一对应地登记在册。
只要将所有收回的玉片整理一遍,就会发现,整篇《赤壁赋》,少了一个字。而这个字,就在四公子那里。”
苏清友仍旧未出一言。
陌以新负手而立,继续道:“案发后这三日,我始终命人留意着苏府中人,四公子不会在风声鹤唳之下贸然行动,想必还没有机会将那个玉片彻底销毁吧。”
院中一片寂静。苏老将军老迈的双眸中凝结着深深的痛苦,四少夫人阮玉蕊早已紧抿双唇,无声流泪。
便在此时,苏叶嘉上前一步,沉声开口:“陌大人恐怕弄错了,是我预谋杀人,请阳国公帮忙发射暗器。我扔进湖里的箭筒大人已经找到,不是吗?”
他目光如剑,字字铿锵,当众承认着一切。
“三哥?”苏清友不由唤出一声,神色间满是震惊。
陌以新却只是看着他,眼中浮起一丝复杂的情绪,轻叹一声,道:“三公子对我的误导,只差一点就成功了。”
“误导?”七公主诧异,“你是说,他是要为真凶顶罪?”
“三公子做局陷害自己,自然是为了保护真凶。不过,这或许并不是他最初就有的计划。在与阳国公会面之前,三公子是跟踪一名婢女出府。而那个婢女,去药堂买了几副安胎药。”
“婢女?安胎药?”七公主连连追问。
陌以新颔首:“不错,三公子之所以决定顶罪,是因为他发现了一件事——四少夫人有了身孕。”
“什么?”苏清友大惊,猛地看向妻子,神色中满是不可置信,“玉蕊,你……”
林安心中了然,苏府上下只有阮玉蕊这一个女眷,而她身为名医之后,为自己诊脉、开方并非难事,所以婢女去药堂不经问诊,直接按方抓药。
只是,如苏府这等门第,唯一女眷有了身孕,便是请宫里太医前来看诊都不为过,阮玉蕊竟未惊动任何人,连苏清友显然也是方才知晓。
阮玉蕊早已泪湿双颊,开口时,声音轻柔却带着颤意:“夫君,玉蕊的确已有身孕。嘉平会那日清早,我一觉醒来头晕乏力,自己一把脉,才知竟是喜脉。
只因当日阖府宾客盈门,一片忙乱,玉蕊便暂未声张,只留在房中静养。谁知后来,府上竟发生命案,玉蕊只想等风波过去,再说出喜讯……是我的错,是我的错……”
玉蕊说着,又是泪水涟涟。倘若在那个清晨,她告诉夫君自己已经有孕,或许他的心境也会有所改变,或许后来的事也就不会发生。
林安深深叹了口气,同样也是那个清晨,当她听闻苏老将军丧妻丧子的过往,心中还愿四公子夫妇早得贵子,好让这位历经风霜的老人,早日得享天伦之乐。
如今,老将军终于要迎来第一个孙子,却要目睹又一个儿子走向深渊。
阮玉蕊一番话说罢,苏清友已是满面怔忡,神情恍惚,跌跌撞撞向后踉跄两步,口中喃喃:“我、我要做爹了,我要做爹了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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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1章
“夫君……”玉蕊上前扶住了苏清友的臂膀。
苏叶嘉万年寒冰的面容此时也有了一道裂痕, 透出深深的不忍。
陌以新接着道:“三公子虽是武将,却粗中有细。他看出我是被人陷害,也将凶嫌锁定在了苏府之内。他自然知道不是自己, 也不愿怀疑父亲与兄弟, 于是将注意力放在了他最不熟悉的弟媳身上, 因此才会暗中跟踪四少夫人的婢女。
可他发现,这个婢女独自出门后,并未做任何可疑之事,却买了几副安胎药。他便明白了,一个将为人母的女人,会在发觉自己有孕的同一日,动手杀人吗?”
七公主恍然大悟道:“所以他便认定,凶手是苏清友?”
林安也中也是一阵唏嘘。
发现阮玉蕊有孕后,苏叶嘉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半个时辰。她想, 这一定是极为艰难的半个时辰。
在这半个时辰里, 他做出了顶罪的决定, 决心利用官府的跟踪陷害自己,并且选定阳国公作为帮忙的人选。
阳国公身份尊贵,即便被揭发,只要坚称自己只是应好友之托发射暗器, 对杀人计划一无所知, 便不会被此事太过牵连。
可以说,在短短半个时辰内,苏叶嘉的每一个选择都恰到好处。
苏清友愈发失魂落魄, 茫然不知所措,颤声道:“三哥,你、你怎知我……”
苏叶嘉别过头去, 掩去面上痛色:“丘顺一向仔细,不会有那般疏忽,自然是有人做了手脚,而能提前做到这些的人,不多。”
林安暗暗叹服,虽说苏叶嘉了解丘顺的性情,也知晓苏清友落水的往事,可真要由此想通案情曲折,除了要对人对事观察入微,还要有通达的心思,清明的头脑,才能见微知著,看透真相。
苏四公子能设计出如此复杂精妙的杀人与嫁祸计划,而苏三公子又能将这一切看穿,设计顶罪。
苏家这一代,真是人才辈出。
苏老将军老迈的双目中浸着点点湿润,他重重一掌拍在圈椅扶手上,复杂而激烈的情绪让这位老人甫一开口便连声咳嗽起来。他努力压住胸口的起伏,哑声斥道:“叶嘉!”
苏叶嘉蓦然跪下,低下头道:“父亲,若是往常,我绝不会包庇,只会劝清友认罪。可是……我实在无法眼睁睁看着,一个孩子尚未出世,便要失去父亲。
我们苏家人犯下的错事,定要由苏家人承担,我亦不能眼看旁人被嫁祸牵连。而我,废人一个,无牵无挂,是最好的选择。”
陌以新轻叹一声,淡淡道:“三公子的头脑和心胸令人佩服,可惜,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,没有人可以代为受过。”
苏清友也重重跪了下来,双目通红:“父亲,孩儿不孝。玉蕊,我……对不起你。”
他抬起头,神情痛苦却执拗,好似冰层下涌动着暗潮,“可是,这件事我若不做,一辈子都不会甘心。魏燕归……凭什么他毁掉了我的一生,却能过着我想要的生活!
这些年,我有多羡慕驰骋疆场的三哥,就有多痛恨魏燕归!唯有杀他,能稍解我心头之恨,即便偿命也绝不后悔。”
林安默默看着这一切,心境颇为复杂。
这个始终温润有礼的男子,已经亲口认下自己的罪行,可她还是放不下方才那个悬而未决的问题——
魏燕归虽然是个粗人,却也不至于是丧心病狂的恶魔,他为何会去溺杀一个孩童,更何况,那还是他至交同袍的亲弟弟!
陌以新眉心微锁,眸中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。
他沉默片刻,终于缓缓开口:“四公子,你可曾想过,为何你被魏燕归推入水中之事,知道的人少之又少?为何苏府一直有意隐瞒,连丘顺这样在府中多年的忠仆也不知详情?为何你的父亲对伤害亲子之人从不追究,你的兄长还对他多番维护?”
“住口!”苏老将军忽然厉喝一声,将陌以新的话生生打断,胸口剧烈起伏起来。他强忍着咳嗽,苍老而坚决的声音低沉道,“不要再说下去了!”
“父亲?”苏清友仍跪在地上,神色茫然。他不明白陌以新一连提出的几个问题,更不明白父亲为何忽然变得如此激动。
陌以新一字一句道:“苏老将军难道不觉得,这对四公子很不公平吗?”
“这是何意?”苏清友急声追问,却见父亲阖上双眼,嘴唇紧抿。
他又转向陌以新,飞快道:“你究竟在说什么?父亲不追究魏燕归,还帮他将事情压下,自然是因为父亲宽厚仁慈,不忍毁掉魏燕归的前途,这有什么问题吗?”
陌以新轻轻摇了摇头,又道:“那么,为何你落水之时,府里恰巧便有一位常年游历江湖的神医?为何你落水之后,三公子便也辞去军职,回到家中?”
苏清友目光变得空洞,似是在回忆多年前的往事,却依然想不出头绪,愈发茫然地看着陌以新。
“‘人皆养子望聪明,我被聪明误一生。惟愿孩儿愚且鲁,无灾无难到公卿。’这是四少夫人在假山洞里刻下的字。这几句,其实并非她对未来子女的寄望,而是对你的宽慰与开解。”
陌以新语气低缓,“苏清友,你是苏家最幸福的人,因为你有最疼爱你的父母,保护你的兄长,了解你的妻子。可是,你也是苏家最不幸的人,因为你没能选择自己的人生,因为只有你不知道,多年前的那次落水,并不是由魏燕归导致的意外,而是你父母兄长都认可的计划。”
“什么……什么计划……”苏清友喃喃重复着,语气轻得仿佛一碰就碎。他好似已无知觉,身体却渐渐僵硬冰冷。
他绝非迟钝之人,虽然本能犹在抗拒,可陌以新话中潜藏的深意好似一把钝刀,已开始缓缓切入他的意识深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