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那双眼眸是一如既往的明亮,却在红妆之下添了几分不该属于她的艳色。
她朱唇微启,点上的口脂不知为何稍显凌乱,竟似他那些轻狂梦境之中,唇齿辗转后的掠夺痕迹。
红唇斑驳,好似一场未竟的缠绵,带着懵懂而野性的召唤,让他脑中嗡嗡作响,恍惚间生出某种荒唐的念头——
想要靠近,想要俯身,想要……将那殷红的口脂搅得再更乱些……
陌以新心头蓦然一震,目光仿佛被死死勾住,明知该避,可情感与理智却在此刻出奇的一致,偏偏不愿挪动。
良久,他终于轻咳一声,稍稍转过脸去,喉结滚动,声线微哑:“抱歉,我不知你不方便开门,我以为——”
话至一半,他便倏然一顿,突兀地收住了话头。
他以为,又是那不速之客不请自来,她有意护着,连他在门外,也避而不见。这才不顾礼数,失了分寸,竟生出硬闯也要见她的念头。
可如今“真相”摆在眼前,并无什么“旁人”,只她一个,红妆艳衣,显然带着窘意。
他方才那几乎脱口而出的猜测与私欲,此刻便成了最不可言说的荒唐。
林安扯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,又下意识伸手抹了抹唇上残余的口脂。
此时此刻她十分悔恨,倘若方才就那么大大方方地走出来,或许还能给人一点视觉上的惊艳,更不会摔进地里,落得如此难堪。
陌以新依旧长身玉立,夜色掩住了他耳根的绯红。他低声道:“摔疼了吗?”
林安更加无地自容,保持假笑,轻描淡写道:“不疼,不疼,只是随手一摔罢了……对了大人,方才你说有什么事来着?”
“嗯,方才濯云登门,说相府疑似有人潜入。他与沐晖带人追赶,却在这一带跟丢了踪迹。濯云见离府衙不远,便顺路过来知会一声。濯云走后,我想你独自住在这个院里,便过来看看。”
“原来如此,多谢大人关心。”林安听清来龙去脉,这才将心思转回正题,思忖道,“会是何人潜入相府?”
陌以新摇了摇头:“他们并未看清。此人身形缥缈,以濯云的轻功,使出全力才遥遥追上一个背影,仍是跟丢了。”
“对了,花世呢?还在府里吗?”说到轻功,林安第一个便想到了江湖人称“枕江风”的轻功高手花世。
陌以新道:“我将他锁了这一日,只是对他胡言乱语略加惩戒,入夜便将他放了。他说另有要事,暂且离开片刻。”
林安一愣,顺口道:“不会是他潜入相府的吧……”
“哈哈,是我。”一道慵懒的男声自屋檐上悠然传来,正是清早在书房里听到的那个音色。
林安抬眼看去,便见一个赤衣男子倚坐瓦脊,面如冠玉,眼似桃花,整个人透着几分懒散的风流与戏谑。
——这是林安第一次看到花世本人,与想象中颇为不同。
陌以新眸光一扫,淡淡道:“你去相府,所为何事?”
花世自房顶飘然而下,身如鬼魅,落地无声。
他却不答话,而是瞥了林安一眼,饶有兴致道:“月上柳梢头,人约黄昏后。深更半夜,你们在此作甚?还扮成这副模样,嗯……月下共舞?”
林安本已渐渐淡去的尴尬瞬间卷土重来。
陌以新挪了半步,将林安挡在身后,沉声道:“休要顾左右而言他。”
花世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:“我只能告诉你,我去相府绝无恶意,只是走走散心而已,他们太小题大做。”
陌以新微微眯眼:“你说另有要事,而后去了相府,现在又来告诉我,只是散心?”
“散心也是要事啊。”花世一脸认真,“早便听说相府府邸宏大,美轮美奂,我慕名已久,此行景都,自然要去看看。”
陌以新淡淡看着花世,显然没有将他这番胡扯放在心上。
花世也不理会,转身便走:“我去睡了,你们继续。”
“喂!”林安扬声唤道,“你既然干脆承认,也算是个光明磊落之人,为何却东拉西扯,不肯解释清楚?”
她顿了顿,接着道:“倘若不便为外人道,我可以回避。大人为你一力担保,想来也将你当做朋友一般信任,你却不肯信任大人?”
林安看着花世,心中也实为不解,花世这样一个江湖人,怎会对相府有所企图?
花世停下身形,回头看向林安,一双桃花眼中浮起一丝兴味,若有所思地低喃道:“如此维护,倒也不枉一场单相思……”
“什么?”林安只看到他双唇翕动,却未听到话音。
陌以新咳嗽一声,冷眼扫向花世。
花世仿佛发现了什么秘密一般,得逞地“哈哈”大笑起来,待笑够了,才又看向林安,懒洋洋道:“我的事与你们无关。呵,既然如此关心这个家伙,不如多帮他想想,那麻烦的舍利子是如何不翼而飞的?”
语毕,他再也不做停留,径自飞身离去了。
林安自然无力阻拦,只得瞪了一眼,无奈道:“大人,要知会萧二公子吗?”
言罢,转头看向陌以新,才发现他眸光微凝,脸色竟不大好看。
“大人,你怎么了?”
“不翼而飞……”陌以新喃喃道,“这是何意?”
林安不明所以,迟疑着答道:“……字面意思?”
“不翼而飞……”陌以新眉心一蹙,眼中似有微光流转,一幕幕场景自他眼前闪过,将许多看似无关的事串在一起。
林安有所了悟,忙问:“大人想到什么了?”
陌以新轻轻阖上眼,再睁眼时,眉目间却散发出一丝凉意:“我想,有某种可能,不得不去验证了。”
回到房中,陌以新坐到书案前,提起笔,给萧濯云写下一封书信,内容只有一句——
“请教少夫人家世来历。”
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,熟悉的信鸽飞了回来——许是因相府方才那场惊动未平,萧濯云尚未入眠,回信极快。
陌以新打开信笺,上面也只有简洁明了的一句话。
陌以新的目光落在这行字上,片刻后,才深深叹出一口气,而后抬手按了按眉心,再次提笔回信:
“明晚秋水云天,约沐晖夫妇一叙,务必。”
……
秋水云天。
萧濯云正坐在一楼大堂,百无聊赖地托腮望着门口,一眼便看到刚刚进门的两人。
“以新兄!”萧濯云招呼了一声,快步走上前。
“沐晖呢?”陌以新问。
“大哥大嫂都在楼上雅间等候。”萧濯云说着,将陌以新拉到一旁,声音稍稍压低了些,“究竟有何要事?大哥正忙于搜寻舍利子,大嫂平日很少出门,我一句都未解释,便硬拉着兄嫂来此,你可得给我一个说法。”
陌以新没有答话,抬眸望向楼上,径直踏上楼梯。
“到底有何要事啊?”萧濯云跟在后面追问。
林安同样不明其意,忙跟上脚步。
雅间里,萧沐晖夫妇果然已经就座。
今日的萧沐晖卸去了一身银甲的武将装扮,仍旧身形英挺,端坐于桌前。
他朗目疏眉,身穿一袭冰蓝色绣金丝长袍,长发高束,玉冠端正,举手投足间尽是成熟男子的优雅气度,与萧濯云的少年意气相比,更有一股与生俱来的清贵风骨。
少夫人坐在他身旁,容色清丽如初,眼中却多了几分沉静,好似一汪深深的湖泊,蕴含着某种辨不清的情绪。
众人各自见礼,萧沐晖率先开口:“濯云说,陌先生约我与内子一同来此,有要事相商?”
-----------------------
第70章
萧濯云坐在萧沐晖左手边, 一脸心虚地望向屋顶,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。
陌以新沉默片刻,才开口道:“沐晖与夫人琴瑟调和, 真乃一对璧人, 不知当年是如何结缘, 佳偶玉成的?”
陌以新突如其来的话题让林安和萧濯云都是一愣。
“怎么忽然问起这个?”萧濯云不解道。
“可否说来听听?”陌以新不答反问。
虽不明其意,但萧濯云一向不将陌以新当做外人,顺口便道:“此事我也清楚。五年前,嫂子随父到景都述职。恰逢上元灯会,兄长偶遇嫂嫂,一见倾心,不能自拔。多番打听后,便禀明父亲亲自登门提亲。两家府上一拍即合,很快结下这桩亲事。”
萧濯云说着, 挤眉弄眼地看了兄长一眼, 道:“我这位大哥, 行事素来稳重得体,从未见他如那时一般冲动执着,说一不二。转眼间抱得美人归,真是让小弟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啊!”
萧濯云略带揶揄的话语让林安也不由莞尔。一见钟情, 再见成婚, 在这个时代,的确已是令人向往的姻缘。
林安看向这对夫妇,却微微一怔——两人眼中虽然都含着笑意, 可萧沐晖的笑意中有几分自嘲,少夫人的笑容又是多有克制。
萧濯云这边讲完八卦,狐疑看向陌以新:“以新兄, 你约大家来此,不会就是为了打听这些风月之事吧?”
“我的确有要事。”陌以新若有似无地轻叹一声,“舍利子被盗一案,已经有答案了。”
“什么?”萧濯云惊叫道。
萧沐晖不动声色,眼中的讶异一闪而逝。少夫人也难掩诧异,面色微微有些发白。
“是谁偷的?还能追回吗?”萧濯云连连追问。
“放心,舍利子现在很安全。”陌以新没有理会众人各异的神色,接着道,“我便先解开作案手法。”
林安睁大眼睛,脑中也迅速转动起来。
昨夜花世走后,陌以新忽然便神色凝重起来,今日又与花世在书房密谈许久,而后便破解了舍利子丢失之谜——难道说,此事竟果真与花世有关?
“其实,我早该想到,后来,却是白雨的话提醒了我。”陌以新为自己倒上一杯茶,神色疏淡。
“她说,当时台上人潮拥挤,很难在浓烟中挤到别处,再在烟散之前挤回原位。那么,偷盗之人又是如何在那片刻之内,一路挤过人群,接近舍利子?看似是一道难题,答案却很简单——案发之时,疑犯本就在舍利子近旁。”
“什么?”萧濯云不禁瞠目,他记得很清,当时为保万无一失,自己便是站在舍利子近旁守着。在他身边,自然也都是十足可靠之人,嫌犯又怎会是其中一个?
陌以新接着道:“这本是顺理成章的思路,但我始终不曾去想,原因有二。一来,在舍利子近旁守卫之人,皆是龙骧卫亲信,我不认为他们有理由下手偷盗。
二来,即便有人占据有利位置,在浓烟中拿到了舍利子,又是如何将舍利子带走的?只要这一点解不开,思路便无法成立。”
“是啊,这一点我也想不通。”萧濯云蹙眉道,“搜身并未漏掉任何一个人,包括每个守卫,甚至还有我和兄长。所以,即便我们离舍利子近在咫尺,也做不到啊。”
陌以新轻轻摇了摇头:“我们一直混淆了一点,疑犯要做的,并非将舍利子带走,而是——让舍利子消失。”
“这两者……有区别?”萧濯云愈发费解。
“区别在于,疑犯自己,不需要与舍利子一同离开。”陌以新缓缓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