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安脑中恍然闪过一道亮光,一直以来,他们所有人都被同一个问题困扰——严密的搜身之下,疑犯身藏舍利子,绝不可能从香雪园脱身。
然而,倘若如陌以新所言,只要舍利子与疑犯本人分开,他自然可以轻易通过搜身。
可是,这怎么可能?
萧濯云一向机敏,也很快想通了这一点,诧异道:“可若无人携带,舍利子怎么可能自己消失?”
林安眸光一动,忽然想起昨夜陌以新莫名自语的话,喃喃道:“难道是——‘不翼而飞’?”
“不错。”陌以新轻啜一口茶,“不翼而飞,本是一件绝无可能之事,可那是在上元夜,只有在那一夜才具备的绝佳条件,让舍利子可以在众目睽睽之下悄然飞走,并且丝毫不会引人怀疑。”
“你是说——”
林安和萧濯云不约而同地叫道——
“孔明灯!”
那一夜,羽流台四处都摆放着孔明灯,案发之时,许多百姓正在放灯祈福,疑犯只要将舍利子放在孔明灯内,点燃松脂放飞升空,便可让其“不翼而飞”。
疑犯本就站在舍利子近旁,完成一个简单的放灯动作,只需要弹指一挥间,在浓烟的掩护下,时间绰绰有余。
而那一夜满天飘浮的孔明灯,更是成了最天然的掩护,绝佳的背景板。在那个混乱的瞬间,没有人会留意空中多出了一个孔明灯,就好像,没有人会去细数天上有几颗星星。
舍利子随孔明灯升空,而疑犯,自然可以顺利通过搜身,大摇大摆地离开了。
萧濯云在了悟之外,仍旧心存疑惑:“可如此一来,疑犯也得不到舍利子啊。毕竟谁也无法预料孔明灯飞出多远才会掉落,万一舍利子落下之后被旁人捡走,他岂非竹篮打水一场空?”
“的确被旁人捡到了。”陌以新淡淡一笑,从怀中取出一块白布,打开来放在桌上,“这就要说到本案的另一个疑点——在香雪园北门外发现的珍珠。”
“这颗珍珠……果真与此案有关么?”
“与舍利子同样外形的珍珠,很容易便能想到调包之计。可正如安儿先前所言,珍珠贵重,这颗寸余大的浑圆珍珠,本身就价值不菲,即便调包失败,似乎也不必随手丢弃。所以,疑犯一定有不得不扔的理由。”
不得不扔?林安心头一跳,许多盘桓不解的疑云,忽然便如拨云见日一般,恍然间有了答案。
她神色微变,愕然道:“被孔明灯带走的‘舍利子’,其实……便是这颗珍珠?”
孔明灯升空后,迟早会因燃料烧尽而掉落,倘若在搜查过程中,被人发现有孔明灯的残骸中藏着一颗舍利子,疑犯自然功亏一篑,偷盗手法也暴露无遗。
然而,孔明灯带走的是珍珠,疑犯只要在灯内加上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延时机关,便可让珍珠在孔明灯尚未坠落前,提前脱落。
如此一来,这样一颗孤零零的珍珠,无人发现也就罢了,即便凑巧被人捡到,也很难由此联想到整个手法,毫无后顾之忧。
林安记得很清楚,那一夜吹的是南风,从南向北刮过。孔明灯自南边临湖的羽流台升起,会在风势下渐渐飘向北方,而那颗珍珠,正是在香雪园北门外被人发现——一切恰好吻合。
“可是,可是……”萧濯云一双剑眉紧紧蹙起,他自然也想通了其间关窍,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顺着这个思路再想下去,只固执地摇着头,“不会的……”
陌以新轻叹一声,眸光却是坚定:“不错,这颗珍珠的确是调包所用,但这调包,发生在展出之前——从一开始,出现在众人面前的‘舍利子’,便是这颗以假乱真的珍珠。
然而在那个时候,没有人会去检验它的真伪,因为,能够调换它的人只有一个,没有人会去怀疑那个人。”
“这不可能,不可能……”萧濯云口中仍旧喃喃重复着,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了自己的兄长。
林安也愕然看向萧沐晖——作为首阳灯会的负责人,也是舍利子唯一经手之人,此时此刻,他的面上毫无波澜,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一般。
他稳稳地拿起茶杯,轻啜一口,又重新放回桌上。抬起头来,脸上是平静的微笑,没有慌乱,没有忧虑,没有一丝被人戳破的尴尬。
这样的淡然自若,让林安甚至产生了一瞬间的怀疑——这一切是不是都错了。
“大哥,你说话啊!”萧濯云急切道。他很清楚,陌以新还从未错过。
萧沐晖泰然一笑,竟有种更甚于往日的风流蕴藉,他从容地看着陌以新,道:“请陌先生继续。”
陌以新的面色也丝毫未改,淡淡道:“倘若你不是萧沐晖,我很早便会开始怀疑。一来,案发之时,此人要在舍利子近旁,监守自盗是最大的可能。
二来,能寻来那样一颗价值不菲的珍珠,可见此人非富即贵,手腕不凡。可我始终未曾这样去想,因为,我和濯云一样相信着你。”
萧沐晖轻轻吐出一口气,似笑似叹:“抱歉,让陌先生失望了。”
此言一出,已算承认,萧濯云顿时一脸错愕:“大哥?”
陌以新接着道:“每当我的思路指向你,我都会下意识将它否定,除了出于信任,还因为,我想不出你有任何理由做出此事。直到昨晚花世夜闯相府,我才将前前后后串联在了一起。”
“花世?”萧濯云眉心愈发紧蹙,“昨夜潜入我们府上的人,是花世?”
萧沐晖沉默不语,又拾起茶杯喝了一口。
林安却敏锐地觉察到,他的神色在此时终于有了一丝波动,似痛苦,似决绝。
林安下意识看向萧少夫人,这个明艳的女子,眼中早已蓄满泪水。惊愕、不忍、悲凉……种种情绪蕴在她眸中,随着泪光闪动。
她轻颤着手拿起茶杯,用力抿了一口,倔强地将泪意压了下去,分毫未让它滑落。
陌以新缓缓道:“舍利子在世间独一无二,不同于寻常金银珠宝,很难销赃,因而疑犯的动机不会是为财。联系此前花世意图偷盗舍利子的江湖传闻,以及现场留下的红花图案,不难判断,疑犯所做的这一切,很可能是为了针对花世。
花世江湖人称‘枕江风’,轻功高强,踏雪无痕,却在夜潜相府时惊动众人,靠轻功才得以逃脱追踪,难道只是他一时大意?”
陌以新略一顿,轻轻摇了摇头,“我想,也是因为有人早有预料,守株待兔罢了。”
萧沐晖唇畔轻勾,露出一个清隽儒雅的微笑:“不愧是陌先生,每一个不合常理的细节,都能成为你推断中的一环。我对花世,的确已经恭候多时了。”
“啪——”清脆的一声,萧少夫人手中刚要放下的茶杯,蓦地摔在地上,碎了。
“为什么?”萧濯云难以置信地看着萧沐晖,“大哥,你与花世有何过节?为何要嫁祸于他?甚至不惜做出偷盗之事?”
“还记得我昨夜问你的问题吗?”陌以新对萧濯云道。
“当然,你问我大嫂的家世来历——大嫂名叫苏锦阳,是江南巡抚苏冰大人之女。”萧濯云迅速重复了一遍,“可这又如何?”
“江南巡抚?”林安不由轻呼一声,“我记得大人讲过,因花世劫下焰火弹之事,江南巡抚多年来一直倾力缉捕花世。”
“不错。”陌以新点头,“可沐晖所为,自然不会是为了替岳父大人出气这般儿戏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众人,忽而沉声问道:“还记得那出名叫《三人抉》的戏吗?”
三人抉?林安脑中蓦地一闪,仿佛有一道亮光穿越而过,让许多迷雾瞬间清晰了起来。
一个女捕快与盗贼相爱,然而两人身份悬殊,立场对立。后来,女捕快在父亲的安排下嫁给富商之子,公子待她极好。
可是,公子知道了他们的往事。痛苦纠结间,公子决定让女捕快自己选择……
林安脑中回想着《三人抉》的情节,耳畔传来陌以新一声轻叹:“那日沐晖安排的这出戏,或许,也是正在上演的现实吧。”
萧沐晖仍旧淡笑着,然而这笑容已从泰然变为浓浓的自嘲。
直到此时,始终静默的苏锦阳终于难以置信地开了口:“沐晖,你……都知道了?”
萧沐晖望向自己的妻子,眼神清澈:“锦阳,我的确是有意安排了那出戏,我只是想告诉你,我已经知道了你……的事,也会如戏里的公子一样,给你自由。”
言罢,萧沐晖没有再看苏锦阳一眼,独自站起身来,平静道:“陌先生所言全部属实,舍利子仍完好地在我这里。关于这件事,我会禀明皇上,辞官请罪。”
苏锦阳呆呆地坐着,眼泪终于滑了下来,却没有说出一个字。
萧沐晖笔直地走到雅间门口,站定片刻,虽未回头,还是又开口道:“锦阳,我托江湖朋友放出花世偷盗舍利子的传言,又在现场留下红花图案,只是为了借此引他出来。
因为我知道,以他的行事风格,不会容忍被人冒用身份,一定会来景都一探究竟,或许……便会来府上看你。
所有的事我都认,但我萧沐晖设下此计,绝无真正陷害之意,只要他现身,我自然会将一切和盘托出,承担罪责。”
萧沐晖深深吸了一口气,压抑住喉间滚动的情绪:“我……很想要亲眼看看,那个让你念念不忘的人。五年来,他从未踏足景都,你们也未曾再见一面。
可他一日不来,你便一日别无选择地与我生活在一起。我想与他一同站在你面前,我想你……不必再别无选择。”
林安鼻尖猛地一酸,眼眶亦有些发涨。
这位端方清傲的萧大公子,竟是在用自己的前途与名声,为妻子换来一个……选择他人的机会?
“你是想见我?”一道男声自门外传来,所有人俱是一惊。
雅间的门紧接着打开,一道红色身影鬼魅般闪了进来,不是花世又是谁?
“花世!”萧濯云第一个叫出了声,猛然站起。
他清晰记得昨夜追踪之人,正是这样一个鬼魅般的身影。此时的他,已无意再追究夜潜相府之事,只想与他一决高下,替兄长出一口气。
“花世……”苏锦阳也站了起来,恍惚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她从未想过,此生还能再见到这个人。
萧沐晖浑身一震,喃喃道:“你怎会在此?”
“是我让他来的。”陌以新轻叹一声,“一切总要有个了结。”
萧沐晖将视线锁在花世身上,用力紧盯着,几乎要将他看穿。
直到自己的双目和鼻尖都涨得酸涩,他才微微低下头,轻笑一声:“的确与我很不相同。”
是的,很不相同……林安默然看着相对而立的两人,一个张扬不羁,一个内敛自持;一个慵懒风流,一个清贵端方。
好似两条平行线,本应看不到交集。
花世却没有看萧沐晖,而是转向苏锦阳,一字一句道:“苏眉,别来无恙。”
一个是江南巡抚倾力缉捕的江湖大盗,一个是江南巡抚之女……林安不明白他为何唤她苏眉,却明白这是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故事。
苏锦阳浑身一震,眼中泪光更盛,有多久……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?
“花世,你欺人太甚!”萧濯云一拍桌子,便要跃身上前。
萧沐晖轻轻抬起一只手:“濯云,退下。”
花世并未理会这些,接着对苏锦阳道:“后来我去找你,他们说,你嫁到了景都。”
萧沐晖深吸一口气,双手紧握成拳,转身迈步而去。
林安忽然就想起看戏那日,七公主对《三人抉》的解读——
“表面上是女捕快在两个男人之间抉择,可另外两人又何尝不是?公子要抉择是成全别人,还是成全自己;盗贼也要抉择是自己孤单流浪,还是介入别人已有的姻缘。”
可在现实的故事里,那个公子用自己决然的爱意,为三个人都做出了选择……
“等等——”林安忍不住站了起来,“萧大公子,你不是说,要让夫人自己选择吗?她尚未开口,你怎么就要先走?”
已经转过身去的萧沐晖,身形一僵,却没有再转回来,只淡淡道:“谢谢。我想,我早该知道结果了。”
……
三日后的下午,林安与七公主坐在府衙后院的凉亭里,面前的石桌上摊放着一本书。
两人看着同一本书,眼睛都有些发红,七公主更是时不时抹一把泪。
“你们这是在做什么?”陌以新与萧濯云走了过来。
林安将书抬起,给两人看:“是七公主带来的戏本,《三人抉》的戏本。”
七公主一面抹泪,一面道:“没想到沐晖大哥竟是戏里的公子,真是太可怜了。”
“喂,我哥才不需要同情!”萧濯云严词反对,“兄长玉树临风,风度翩翩,想嫁给他的人能从玉舟湖排到会临湖。这点小事,连打击也算不上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