看起来,的确有可能是其他皇子为了夺嫡而痛下杀手。
陌以新此时道:“这的确是最顺理成章的一种可能,却也有说不通的地方。”
林安点头道:“是啊,凶手本已得手一次,五年前二皇子之死,虽然也很蹊跷,但已经被认定为意外。可眼下太子又以同样的方式身死,意外之说几乎不攻自破,反而很容易让人将两个案件联系在一起,将本已尘封的二皇子一案再度置于风口浪尖。”
当下的情形便是明证——太子分明也是在众目睽睽下自行投湖,皇上却命陌以新彻查真相,还要连带重查旧案。
对于凶手来说,倘若换一种手法,便能避免这样不必要的麻烦。
萧濯云也觉有理,随即追问:“方才说有三种可能,还有另外两种呢?”
林安接道:“第二种,自然是模仿作案了。有人看穿了二皇子一案的手法,觉得这个手法的确能够掩人耳目,天衣无缝,于是如法炮制,杀害太子,试图伪造为连环杀人,扰乱视线,摆脱嫌疑。”
萧濯云听得连连点头,又道:“那第三种呢?”
“第三,复仇。”陌以新顿了顿,眸中浮起几分寒意,“有人找到了二皇子之死的真相,所以用同样的方式杀害太子,为二皇子报仇。”
楚盈秋惊道:“你的意思是,太子是当年杀害二皇兄的凶手?”
“让凶手死于自己曾经的作案手法,的确是很有意义的复仇方式。”萧濯云喃喃道,“如今想来,五年前二皇子之死,最大的受益人,正是后来被立为太子的大皇子。”
他越想越觉有理,却不禁冒出冷汗:“可若真是这种情况,连皇后娘娘都是嫌疑人了。”
楚盈秋补充道:“二皇兄人缘极好,在宫中颇得人心,与许多人都关系亲厚。”
林安心头同样发沉。前后两件极为相似的案件,受害人都是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皇子,都是毫无自杀理由的天之骄子,都是溺死在平静湖水中的会水之人……
时至今日,没有人再会相信这都是意外和巧合。
陌以新看向萧濯云:“昨夜托你调查二皇子之事,可有所得?”
萧濯云端起面前的茶盏轻啜一口,平复了心中的波澜,才道:“我借来父亲手令,查阅了不少案卷,可那毕竟是皇上与皇后最不愿提及的伤心事,也是宫里的忌讳。因此,有关那桩旧案的记载,都只是大同小异的三言两语。
只说二皇子一向喜好泛舟游湖,所以,当他如平日一般泛舟至湖心时,岸边人都未在意,却没想到二皇子会纵身跃入湖中,再未起身。”
“只有这些?”陌以新微微蹙眉。
“后来,我又查了当年二皇子府中亲随,还算有些收获。”萧濯云道,“二皇子生前待人宽厚,所以在他走后,皇上也下了恩旨,准许府中人各自去留。有人选择出宫,有人转任他处,所幸每个人的去向皆有备案。若能一一寻访,或许能拼出当年的更多细节。”
萧濯云说着,从怀中取出一卷名册,道:“这便是二皇子府所有下人的去向登记,我誊抄了一份。”
陌以新伸手接过,随即将名册展开。林安和七公主的眼睛都随着这张纸渐渐展开而越睁越大——这的确只是一张纸,但却是一张很长很长的纸。
“这么长!”楚盈秋已经惊叹出声。
萧濯云揉着手腕道:“可不是嘛,堂堂皇子府,下人何止上百,我怕疏忽了什么细节,不管是二皇子重用的亲随,还是随随便便一个小厮,都不曾漏掉,全抄了一遍,手都写酸了。”
“辛苦你了。”陌以新笑了笑,“今晚回去我再仔细阅览一遍,挑出重点,明日开始走访。”
萧濯云自然没有异议,点了点头道:“一起去吧,我近日也没什么事。”
“我也一起。”楚盈秋立即道。
萧濯云迟疑道:“你整日离宫,不太好吧……”
“这是做正事!”楚盈秋坚持着,又神秘地笑了笑,“更何况,我可有你们不知道的线索。”
“什么?”萧濯云忙问。
“怎么还不上菜?”楚盈秋抱臂哼着小曲,顾左右而言他。
萧濯云无奈扶额,道:“好,一起就一起,你快说是什么线索?”
楚盈秋满意一笑,才慢悠悠道:“你们就不想知道,昨夜宴会上都有何人曾经离席?”
“你知道?”萧濯云狐疑,“你留意这个做什么?”
要知道,宫宴之上舞乐喧腾,觥筹交错,很少会有人频繁留意四周,要想拼凑出一条完整的时间线,只能挨个询问,还不见得能够完善。
“倒也不全是……”楚盈秋狡黠道,“不过我知道,在太子离席那期间,还有谁也离开过大殿。”
“你是如何知道的?”
“宴会这种场合,常常都很无趣,八妹如今不甚出来走动,我无人相陪,原本也不想出席,只是昨日各国使臣甚至王族齐聚,我想看看热闹,这才去了。结果呢,舞乐还是那么老套,我便中途离席,到殿外走走,吹吹夜风。”
林安此时道:“天庆殿在凤鸣湖北岸,若公主站在殿外,岂不是也能看到湖面?那公主可有看到泛舟的太子?”
楚盈秋摇头,解释道:“凤鸣湖北岸有排垂柳,眼下阳春三月时节,正是一片茂密绿意,根本看不清湖面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
楚盈秋便接着道:“我离席后,一直在殿外附近闲逛,没过多久便遇到了太子。当时,太子身边那小太监司越还在。
我玩笑道,‘太子哥哥,你怎么也偷跑出来啦?’太子笑答,‘席间多饮了几杯,出来吹吹风醒酒。’而后我们也未再交谈,太子便接着走开了。”
“太子去了哪个方向?”萧濯云问。
楚盈秋摇了摇头,道:“我遇见太子的地点,就在天庆殿门外不远,是离开天庆殿的必经之路,可通往各个方向。当时我并未多想,自然也没跟上去看。”
萧濯云思忖道:“而此后你仍留在那里,所以也看到了其他离开之人?”
“不错。”楚盈秋点头,“之后第一个人,是三皇兄的一个侍卫,我只是看他有些面熟,却也叫不上名字,他向我行了礼,并无交谈。”
三皇子……几人对视一眼,在这种时机出现三皇子的人,难免有些敏感。
楚盈秋没有进行分析,只讲述自己所见到的事实:“而后第二个人,却不是咱们楚朝人。”
“是谁?”萧濯云大为好奇。
“漱月国的菡萏公主。”楚盈秋本也没想卖关子,“菡萏公主还是初次来楚,此前只有出使过漱月国的二皇兄见过她。我也是在前不久才第一次见到她,这位公主貌美惊世,倾国倾城,我当时一见便心生好感,只是始终不曾有机会接触,昨夜在殿外遇见,我便礼貌攀谈了几句。”
林安记得,漱月国是楚朝北方一个小国,曾与揉蓝国联合对楚朝发兵,而后楚朝得胜,万国来朝,漱月国也是臣服者之一。
十数年前还兵戎相见的国家,到如今已成了恭敬来朝的宾客……和平总是要靠战争来赢得,当年浴血奋战的将士们,也许可以无憾了。
萧濯云狐疑道:“我记得这位菡萏公主是漱玉国君的小女儿,初次来楚,人生地不熟,居然会在夜里独自离开大殿?”
楚盈秋道:“我当时也说,夜里视线不佳,她又只带了一个婢女,还是别离开太远为好。不过菡萏公主说,她前些日子进宫觐见时,被楚朝皇宫的美轮美奂所惊,可惜一直住在宫外的客馆之中,未能细细欣赏。如今祭天结束,他们即将启程归国,便想趁饯行晚宴偷得片刻闲暇,四下走走。”
楚盈秋仔细回忆着,将菡萏公主的言语原原本本复述一遍,而后继续道:“我本想派人随行保护,又觉得我楚朝皇宫天子脚下,岂会有什么危险?若太过小题大做,反而有失大国气派,于是只客气了两句,便要与她告辞。可就在此时,五皇姐又来了。”
“五公主?”萧濯云微讶。
楚盈秋笑了笑,道:“五皇姐素来惫懒,不喜这些场合,昨日也是想去瞧瞧异域歌舞,却和我一样,觉得有些无趣,便出来转转。
于是,我和五皇姐、菡萏公主,又攀谈起来。菡萏公主初次入宫觐见时,曾在接迎宴上为帝后献舞,真个是翩若惊鸿,步步生辉,惊艳四座。
当时我和几位皇兄都在场,五皇姐却不在,此时听我一讲,也来了兴致,向菡萏公主讨教舞艺。又听我说公主想夜游御花园,便提议不如同去。菡萏公主推辞,称不敢劳烦两位楚朝公主相陪,我自然表示不必客气。我们三人便在附近游赏起来。
对了,我们还又遇见了三皇兄那个侍卫,看起来是返回天庆殿而去。”
林安此时问:“你们可有路过玲珑园?”
太子死后,太监司越是在玲珑园附近被发现的,若他所言非虚,此时应当便在那里。
楚盈秋摇头道:“我们并未靠近玲珑园。菡萏公主说她上次已去那里看过,此番想看些别处风景,所以到岔路时,我们走了玲珑园相反方向。”
她接着讲道:“我们三人从天庆殿走到御花园,又从旁路折返,大约不过一炷香的工夫。等我们再返回天庆殿时,就见一个侍卫匆忙跑入殿内,带来了太子投湖的消息,我们都吓坏了。”
七公主将前后经过讲得极为清楚,随着她话音落下,雅间内也陷入一片寂静,每个人都在思考她所说的每一处细节。
片刻后,陌以新道:“昨日宴席,宫中重要人物都到齐了?”
“除了八妹之外,还有皇后娘娘不在。”楚盈秋不假思索地答,又深深叹了口气,“自二皇兄走后,云柒便是皇后娘娘最疼爱的晚辈,可惜又……
皇后娘娘再受打击,近些日子一直身体欠佳,卧床养病。除了祭天大典,未再出席其他活动。”
萧濯云沉吟道:“那个菡萏公主,我觉得最为奇怪——一个初来乍到的漱月人,若想参观皇宫,大可以提出请求,皇上也不会不答应,可她却趁夜独自离席,似乎有些蹊跷。”
“可是,她没有理由加害太子啊。”楚盈秋并不赞同,“更何况,太子泛舟前后,她都与我和五皇姐在一起,根本没有时间动手。而且,我看她颇为面善,不像是什么坏人。”
萧濯云不屑一顾:“你总是以貌取人,殊不知什么叫蛇蝎美人,红颜祸水。”
楚盈秋正要反驳,却仿佛想到什么,话锋一转,津津有味道:“说到这里,我忽然想起前些日子后宫的一个传闻。”
萧濯云翻了个白眼,无奈道:“你又听谁嚼了舌头?”
“是关于菡萏公主的。”楚盈秋瞪了萧濯云一眼,才道,“听说,菡萏公主此次随漱月使团来到景都,是出于和亲之意。”
“和亲?”萧濯云有些意外,“这可是大事,怎么没听人说过?”
“因为皇帝舅舅拒绝了呀。”楚盈秋眨了眨眼,“听说漱月使臣初进宫时,便带来国君亲笔书信,表达了和亲之意,公主亲自前来,也可见诚意十足。可皇帝舅舅却让使臣传话回去,说楚朝本就崇尚和平,只要他国不主动挑衅,楚朝自不会兴起战事,无需靠和亲维系。”
她说着,却又狡黠地转了转眼珠,掩唇轻笑,“不过我还听说,所谓和亲,其实……漱月国君是想将这位小女儿献给皇帝舅舅做美人。”
萧濯云愣了片刻,才愕然道:“这位公主,不比你大几岁吧?”
“是啊。”楚盈秋耸了耸肩,又偷笑道,“所以啊,舅舅也是拒绝了不小的艳福呢。”
林安想起那位不怒自威的中年皇上,又脑补了一个与七公主同龄的美丽少女形象,不由打了个哆嗦。
陌以新将话题转回正题:“这件案子,不论凶手是何人,动机如何,又是使用了何种手法让太子溺水,可太子都是主动离席去凤鸣湖泛舟,甚至还撇开随从,避开侍卫,这才给凶手创造了机会。
那么,太子此行目的,究竟是什么?”
林安点头,这也是她心中最大的疑问。
萧濯云蹙眉思忖道:“凤鸣湖自开凿已有数十年,也没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啊……”
“等等,我好像还听说过一件事。”楚盈秋忽然道。
萧濯云瞠目:“不是吧,你又知道什么?”
“嘘,别吵,让我想想。”楚盈秋也蹙起眉,神情专注,仿佛在回忆很遥远的事。
良久,她才开口,语气带着一丝缥缈:“应当是在我还很小的时候,母亲身边的嬷嬷给我讲过一个故事,具体我已不记清了,好像是说凤鸣湖里有水鬼,会吃掉靠近的人。”
“水鬼?吃人?”萧濯云重复了几个关键词,好似听到了天方夜谭。
七公主却坚定点头:“嬷嬷说得十分煞有介事,还叮嘱我不要告诉别人,更不要靠近那里,我还怕了好几天呢。只是那实在太久远了,若不是这次提起凤鸣湖,我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再想起了。”
萧濯云嘴角抽了抽:“我想,是那嬷嬷知你贪玩,怕你去湖边危险,才说了故事吓唬你吧。
难不成你是想说,太子泛舟至湖心,又跃入湖中,是为了去抓水鬼?而二皇子,也是受水鬼感召,才时常泛舟游湖?”
七公主显然也知道这种故事可信度极低,只好耸了耸肩。
陌以新却若有所思道:“水鬼之说虽然无稽,却也是一条思路。或许,我们的确应当去看一看,湖里究竟有什么?”
……
次日,林安一早便到了陌以新书房,他果然已经坐在这里。而他面前的桌案之上,果然便放着昨日萧濯云给的那卷名册。
“大人可有收获?咱们先去寻访哪一位?”
陌以新一手捏了捏眉心,另一手轻叩着名册,缓缓道:“二皇子府中人杂,去向亦很纷乱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