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空中浅淡的弯月流转着朦胧清光,仿佛尽数洒在他一人身上,疏淡孤清,却又璀璨得令人挪不开眼。
林安立在廊下,遥遥相望,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玉舟湖上那个独立于船头的背影。
夜风轻拂她尚未干透的发丝,她却丝毫不觉凉意,仿佛心头还残留着那场烟花的余温,未曾散尽。
自看清自己的心意后,每次再见到这个男人,都会有种情不自禁的欢喜。
林安嘴角不自觉扬起,想要开口唤他,却忽然发现,他面上神情有些异常。
他垂眸望着掌中之物,眉宇间翻涌着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——有痛楚,又有满足,有心愿得偿,又有怅然若失。
林安一怔,顺着他的目光看去。
他掌中,静静躺着一个香囊。
林安心中讶异,首先排除了昨日在东宫所见的太子香囊——那只是藕荷色,而陌以新手中这一只却是月白色。
“一个大男人,随身带着香囊,自然是与女子有关了。”
不知怎么,林安耳边倏然响起了叶饮辰说过的这句话,顿时心头一跳。
前不久,王尚书曾为其女王摇光向陌以新提亲,陌以新推辞不过,便给王摇光回了一封信,还说信中绝无回绝之意。
后来她冲动离府,被叶饮辰身边的执素掳走,又接着发生了许多波折,竟还未知提亲之事有何进展,那封信里又写了什么……
难道两人后来真的见了面?还交换了信物?
林安大脑飞速运转,忽觉肩头被人一拍,一惊之下回过头去——原来是风青。他见她愣愣站在这里,正要开口询问。
“嘘——”林安飞快做了个噤声的手势,顺手一把扯过风青,拉着他躲进回廊拐角,隐住身形,确保陌以新未有所觉。
“怎么回事?”风青虽一脑袋问号,还是十分配合地压低了声音,悄悄探出头,一脸好奇朝院中望去。
林安小声道:“你可还记得上个月,王尚书来府上提亲之事?”
“当然记得啊,怎么了?”
“你知道后来发生什么了吗?”林安神情严肃。
“发生什么了?”风青一脸兴致勃勃。
林安一愣,没好气道:“我是在问你!那阵子我都不在府里,我怎么会知道。”
“噢噢……”风青反应过来,恍然大悟,“原来你是在关心这事。”
林安道:“我只是好奇,大人给王摇光那封信,究竟会写什么。”
风青得意洋洋:“这你可问对人了,我后来问过大人。”
“哦?”林安眸光一动,“大人怎么说?”
“大人说信里只两三句话,是约王摇光见面而已。”
“见面?”林安瞪大了眼睛,“何时见的?”
“还没见呢。”风青摆了摆手,“原本大人此时是要参加科考的,考前又要温书,所以约的是三月初十,考完后那一日。”
“原来如此……”
风青原是想卖个关子,却见林安神色愈发严肃,忙补充道:“大人说了,是要当面回绝别人的好意。毕竟对方既有诚意,又颇为坚决,若不当面说清楚,恐怕不好处理。”
“是这样吗?”林安半信半疑,伸手指向院中,“那大人手里的香囊是怎么回事?男人随身带着香囊,不都是与女子有关吗?”
“香囊?”风青一愣,顺手林安手指的方向看去,才恍然道,“原来你是说那个啊……那是林初送给大人的,是林初娘亲的遗物。”
“嗯?”林安怔住。
“林姐姐,风青哥,你们怎么在这里?”身后忽然传来清脆的少年音。
一直低声交谈的两人猝不及防,都吓了一跳。未及回头,那边陌以新已闻声望来,也问道:“你们怎么都在?”
林初自然不知林安与风青的鬼祟,快步走上前道:“舅舅,听风青哥说,太子案颇为棘手,我来给舅舅送些宵夜,碰巧见到林姐姐和风青哥在走廊拐角。”
林安忽略掉方才的偷窥和八卦,理直气壮道:“我正是来与大人商讨案情的。”
风青抿嘴偷笑。
陌以新伸手拿起林初带来的食盒,揭开盒盖,里面果然放着几盘糕点。
他眼角浮起一丝暖意,对林初道:“谢谢,你有心了。”
林初有些羞涩地笑了笑,道:“舅舅,这两日,风楼师父已经开始教我一些招式了,我以后可以为你做更多事。”
陌以新笑道:“既然开始学武,便更要补好身子,一起吃吧。”
林初正要坐下,风青已一把将他揽过,抢先道:“大人,我带林初去厨房吃,林初正是长身体的时候,该多吃些肉食才对。这些糕点,还是你和小安吃吧。”
林初老实道:“风青哥,夜深了,我不大想吃肉。”
风青拍了拍林初的肩膀,语重心长道:“你不吃就去看我吃。”
“为何?”林初疑惑,却也顺从地跟着风青起了身。
风青阴笑道:“咳咳,方才有人说,男人随身带着香囊,都是和女子有关。我想,应该给某人一个机会,仔细看看那‘香囊’。”
林安:……
“香囊?”陌以新不解,却很快反应过来,看向自己掌中之物,微微一顿,抬手递向林初,“这个平安符,还是送给你吧。”
林初并未伸手去接,反而神色一紧,急急开口:“这真是母亲亲手给您做的,舅舅不信吗?”
言罢,才觉察自己言辞似乎有些不得体,一时间愈发局促。
陌以新轻轻摇头,声音温和:“我知道,我相信。”
“那……那么您还是不愿收下?”林初声音轻颤,眼神里写着空落。
陌以新微微一笑,道:“那日我收下,便是真心收下了。现在只是想将这份祈福传给你。平安符本就该代代相传,不是吗?”
林初怔了怔,似乎总算放下心来,郑重接过平安符,脸上这才又有了一丝笑容。
“噢——”风青忽然拖长声音,一脸夸张地恍然大悟,“原来是平安符,不是香囊啊。”
略带沉闷的气氛被他搅得轻松几分,林安嘴角抽了抽,权当没听见。
“咱们快走吧。”风青拉过林初,便要离开。
“等等。”陌以新忽然将他喊住,“你方才说,男人的香囊,大都和女子有关?”
风青一怔,窃笑道:“不是我说的,是我听人说的。”眼神向林安乱飞。
林安翻个白眼,却见陌以新眸光微凝,而后伸手入怀,取出一块白布,轻轻打开,正是太子那只香囊。
自前日去东宫后,他便将太子那两件贴身遗物暂时带在身上,以备不时之需。
林安眸光一动,看着藕荷色香囊上的莲花图案,明白了陌以新的想法。
陌以新将香囊递向风青,吩咐道:“拿去看看,研究一下其中香料,有无特殊药材。”
风青伸手接过,收起了吊儿郎当的嬉笑神情,正色道:“好,我这就去。”
风青与林初离开后,林安的思绪却仍停留在那个平安符之上。
林初说,那是他母亲亲手做给陌以新的,而他母亲,正是陌以新的长姐。
林安仍清楚地记得,在天影山那日,陌以新曾伸手抚上林初母亲的墓碑,轻轻说了一句——“我,不怪你。”
那是他的亲姐姐,她做过什么?为何陌以新会怪她,为何当陌以新将她做的平安符还给林初时,林初会是那样的不安和无措?
林安不想去打探这些显然沉重的过往,她只希望,陌以新脸上不再出现如那日一般的痛苦和孤寂。
林安笑了笑,道:“我小时候,也有一个平安符,是个红色的小方袋,里面还装着祈愿的符纸。那是一个长辈从庙里求来的,叮嘱我一定不能打开看,不然就不灵了。”
“我猜,你还是打开看了。”陌以新此时道。
林安微讶:“大人怎么知道?”
“因为你的好奇心。”
林安笑了:“那时我才四五岁,拿到后不久便躲进房里,蒙着被子偷偷打开看了。不过奇怪的是,我连自己蒙在被子里偷看的样子,和当时那种做贼心虚的紧张都还记得,却完全记不起那里面装的是什么了。”
陌以新失笑道:“怎会如此?”
“是啊,我也觉得很奇怪。”林安语气轻缓,好似低喃,“明明里面的东西才是我当时最在意的,结果到头来,我却只记得这件儿时趣事,反而把结果给忘了。可能,人有时候就是会这样的吧。”
陌以新微微一滞,没有出声。
他明白了她的意思。她是想告诉他,相比于最终冰冷的结果,那些记忆里细小的温暖与生动,才是一个人真正想要留住的东西。只是有时自己还没意识到罢了。
他静静看着林安,冷峻的神情有一瞬松动。
安儿,总能不动声色看穿他深藏的情绪。她从不追问,却也从不冷眼旁观。
她会挺身而出,每一次。
即便这只是她为人处世的本心,即便她会平等地对每一个“朋友”如此热忱。
可他,却在这一次又一次的悸动之中,愈发贪婪。他想要将她扣入怀中,让她所有的温度只属于他一人。
可他什么都不能说,连靠近一步,都是冒犯。
这种念头压得他胸口微微发闷,他终于移开视线,伸手取出食盒里的几盘糕点,一一摆上石桌,淡淡道:“一起吃吧。”
林安并未动手,想起风青先前所说的“白白胖胖”,心道如今天气渐暖,身上衣物也越来越轻薄,入夏便能穿正宗古装纱裙了,哪里还能像冬天一样放肆吃喝,尤其还在夜里吃糕点这种甜食。
林安矜持一笑,道:“大人吃吧,我并不喜欢糕点。”
陌以新原已拿起一块糕点,闻言却未送入口中,而是忽然抬眸,定定地看着她,道:“不喜欢么?我记得,别人喂你吃时,你可是狼吞虎咽的。”
林安怔住:“大人在说什么?”
陌以新已经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失言,轻咳一声,侧过脸去,掩住那一丝不自在。
这话说得拙劣,竟好似话中有话的酸腐书生,全然失了风度。
指间那块糕点忽然有些烫手,他不动声色将其放下,垂眸不语。
林安却无暇顾及他的反应,脑中已在飞速运转,她分明已有些日子没吃糕点了,上一次……还是在叶饮辰的行宫。
等等……林安忽然想起,那日陌以新拿着丞相拜帖找上门时,叶饮辰的确向她口中硬塞了一块糕点……
陌以新见她神色变幻,从茫然,到了悟,显然是回忆起了什么。
他眸色顷刻间沉了几分,淡淡道:“今日在街上收到纸条时,你有没有想过,是那个人找你?”
那个人,自然是指叶饮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