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安赧然笑笑:“大人不怪我越俎代庖便是。”
陌以新语声温和:“你我并肩查案,自然不分彼此,你所问的,也是我心中所想。”
林安心中欢喜,道:“那么大人认为,菡萏公主嫌疑如何?”
陌以新摇了摇头:“一来,她所言经过,与司越完全吻合。二来,她将八种药材分散购买,虽是为避免引人注目,可一旦香囊被查,如此做法反而会留下太多可以查证的痕迹。倘若她当真意图谋害太子,想来不应如此草率。”
林安会心一笑,他的判断,果然又与她不谋而合。
她让菡萏公主写下药铺名单,一方面是为了一一查证,再次确认她所言非虚。
而此外更重要的一点是,按照菡萏公主所言,她与太子的玲珑园之约,只有她和自幼相随的贴身婢女二人知晓,而太子那边也只有太子与司越知晓,连武玉沙这样的贴身侍卫都毫不知情。
如此隐秘之事,却能被凶手利用设下杀局,凶手又是如何得知的?
回想太子与菡萏公主偷情的全过程,都发生在宫外。以两人那般身份,行事更是极为谨慎,从今日这雅舍便可见一斑。
初来楚朝的漱月国公主,如何能在景都拥有这样一座别有洞天的宅院?想必是太子为与她幽会万无一失,特意安排了绝密的隐居之所。
在双方如此尽力掩盖之下,私情却仍旧走漏了出去。她思来想去,唯有菡萏公主采购春药这一环,是最容易被人盯上的破绽。
若是如此,那便很可能是从药铺走漏了消息。
待菡萏公主将药铺名单送到府衙,这便是下一个调查方向。
林安将这一头绪暂且搁下,转头看向陌以新,径直问道:“大人素来谨慎,方才见到那样一个神秘女子,为何连问都不问一句,便答应跟她走?”
陌以新道:“当时我以为,她与那两张纸团有关,自然不妨一试。”
“那她说要单独叙话,大人为何又不答应?就不怕放跑了这条线索?”
陌以新微微一笑,道:“因为那时,我已看出她是菡萏公主。我分明递了拜帖,她却私下找来,必定是事相求,那么,主动权自然便在咱们手上了。”
林安闻言好奇:“大人应当不曾见过她吧,如何能看出她的身份?”
“因为她的容貌。”陌以新道,“她在那时掀起白纱,我看到了她的面容。如此倾国之姿,又在此时此地现身找我,除了菡萏公主,恐怕不会有第二人。”
林安嘴角抽了抽,菡萏公主那时掀起纱帘,想必是为了以美貌引诱陌以新单独前去,谁成想反而因此被识出身份,适得其反。
林安若有所思,喃喃道:“原来大人也对菡萏公主的美貌如此叹服。难怪后来在凉亭中,不敢多看人家一眼。”
陌以新一怔,旋即道:“有何不敢?不过是美貌作钩,情色为饵。我自问定力尚可,何至于被如此下乘手段所惑?”
他音色发沉,几乎是脱口而出,带了一分不容置疑的自辨。
自春药之事后,他始终不知,林安究竟会如何看他,是否会将他当做那等轻浮之人,那般轻易就上了火……
可他又无法开口解释。
无法告诉她,真正让他失控的,从不是药。
是她。
所谓“定力尚可”,根本都是过于自谦。春药侵体,夜深人静,他与她近在咫尺。天知道,他是花了多大的气力,才生生收回那只点过朱唇的手。
他简直不是人,是神仙。
林安眉头一挑,无比顺畅地接话道:“那依大人之见,什么钩,什么饵,才算上乘?”
陌以新唇角一紧,喉结微动:“有的人,纵是直钩无饵,便已足够。”
“大人说什么?”林安脚步忽而一顿,定定看向陌以新,明澈的眼中满是不可置信。
她眼中的质问太过认真,陌以新心头不由一跳。
果然,他说得太多了,几乎已将那隐匿心思摊在她面前。难道她……听懂了?
她这样盯着他,是震惊,是恼怒,还是……觉得他唐突了?
“直钩无饵,直钩无饵……”林安神情怔忡,喃喃念着。
片刻后,她好似忽然回神,飞快问道:“大人,楚朝可有一个典故,是与直钩钓鱼有关的?”
陌以新一时错愕,还是点头答道:“不错,姜太公钓鱼——愿者上钩。”
林安眼睛一亮,心道一声果然。来楚朝这么久,她早已察觉,这里与她的来处,宛如两个平行世界。古早的历史大抵相似,许多典故与人物都能找到映照之处,只是在后世朝代才出现分岔,历史走向渐行渐远。
在这里,果然也有太公钓鱼的传说。
陌以新在那一瞬间,已经明白了林安为何那般反应,又为何有此一问。
他所以为的“失言”,在她耳中,不过是对于案情的灵光乍现,根本与情意无关。
他的神色沉寂了几分,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,淡淡道:“安儿所想合情合理,值得一查。”
……
回府后,萧濯云和七公主已在等候。
林安略过一些经过,将菡萏公主提供的信息大致讲了一遍。
听罢,萧濯云喃喃道:“如此说来,凶手的确不是她了?”
“我早就说过很多次了。”楚盈秋轻哼一声,“案发时,我们一直在一起。”
陌以新看向萧濯云,道,“你对垂钓可有了解?”
“怎么问起这个?”萧濯云微讶,还是答道,“略知一二,怎么了?”
“有件事需要你帮忙,查清景熙城中所有与垂钓相关之处,不论是渔具铺、垂钓台,还是泊舟渡口、临水茶棚,凡有关联之地,一并列出。”
萧濯云更是一愣,虽不明就里,却知陌以新从不无的放矢,于是也不再多问,先去依言行事了。
林安心中不免有些紧张,她的思路是否成立,便要见分晓了。
萧濯云动作很快,一顿饭的工夫,他已经拿着一份详尽清单,交到了陌以新的手上。
“景都的渔钓铺子共有十九家,有名字的垂钓点十二处,都在这里了。”萧濯云说着,终于忍不住问,“究竟为何要调查这些?”
陌以新却未答话,视线在这份清单上迅速游移,少顷,终于眉心一动。
林安扫视的目光也忽而一顿,神情微松,振奋道:“竟真的有!”
“有什么?”楚盈秋连忙追问。
林安唇角微扬,道:“方才我与大人说到鱼钩,忽然想起咱们收到的第一个‘愿’字纸团。”
楚盈秋大为惊异:“你们做什么会说到鱼钩?”
萧濯云嘴角抽了抽,忍不住道:“这就是你最关心的部分?”
陌以新轻咳一声,打断两人的打岔,接着道:“那个‘愿’字,唯一的异常之处,便在于那一撇向上延长,多带了一笔弯折勾。”
“愿字上钩,不正应了那句歇后语,姜太公钓鱼——愿者上钩?”林安缓缓道,“我原本并无十足把握,但左右没有别的思路,不如先碰碰运气,从此处入手一试,却没想到,真的找到了这样一家铺子!”
林安说着,伸手在清单上一指。
楚盈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,不禁瞠目,极为狐疑地念道:“姜太公钓台?”
萧濯云也诧异道:“这家渔具铺,是景都流传几代的老字号了,现今的老板名叫姜哲茂。”
林安微微一笑:“这实在与谜面太过吻合了,不是吗?”
“你是说,那张纸条,竟是指向这家铺子?”楚盈秋仍觉不可思议,“那么,那句五言诗呢?”
陌以新眸光一深,开口道:“是或不是,总要去了才知。”
……
渔钓铺子并不主流,往往不会如菜市场一般门庭若市,此时的“姜太公钓台”便没有客人。
铺内陈设古朴,墙上悬着钓竿鱼线,柜中摆着各式鱼钩鱼漂。柜台后,一名掌柜打扮的中年男子正低头翻着账本,神色悠闲。
铺门吱呀一响,掌柜应声抬头,正见一行四人走入店内,他放下账本迎上前来,笑容谦和:“不知几位客官有何需要?”
陌以新开门见山:“阁下可是姜哲茂姜老板?”
男子颔首道:“正是在下。姜家世代经营渔钓铺子,姜某不才,却也对这行当如数家珍,请客官放心。”
陌以新不作迟疑,从袖中取出那张“愿”字纸团,递向姜老板,道:“不知姜老板可曾见过这个字?”
谜底究竟对错,此刻便要揭晓。林安屏吸凝神,紧盯着姜老板的神色,不漏过丝毫端倪。
姜老板狐疑接过纸条,只看了一眼,目光便毫不掩饰地猛然一颤,似有惊讶,又有释然。
萧濯云和楚盈秋同样没有错过姜老板的反应,不由对视一眼,对这个答案终于多了几分笃信。
纸团上分明只有简简单单一个字,姜老板却捏在手中,长久地细细端详起来。
几人并不催促,只耐心等待。
片刻后,姜老板才抬起头来,面色已恢复平静,向陌以新拱手一礼,沉声道:“请客官稍候。”
说完这一句,他便径直转身,快步走到柜台之后,俯身似在翻找什么。再站起时,手中已多了一个方方正正的木盒。
姜老板捧着木盒走回几人身前,神色郑重,将木盒交到陌以新手中,而那张“愿”字纸团,仍紧攥在他掌心未松。
他缓缓吸了口气,不禁感到胸中快慰,百感交集道:“五年了,朋友所托之事,老姜终于完成了。”
林安微怔,几乎瞠目。虽然她对自己的猜测有几分信心,也预料此行或许会有收获,却丝毫不曾想到,会是眼下这般古怪的进展。
陌以新不动声色道:“姜老板,这木盒是何人相赠?”
姜老板轻轻拍了拍木盒,眼中含着略带惆怅的笑意:“那人曾经交代,若有一日,有人持这张字条前来,我便将此盒交予对方,其余的,对方自会明了。”
“先别管那么多了,快打开看看!”楚盈秋急切道。
于是,在众人迫不及待的目光下,陌以新缓缓揭开木盒,盒中之物一览无余——只有一团鱼线,规整地缠成一团,就这么孤零零放在盒子里,别无他物。
陌以新向萧濯云递去一个眼神,萧濯云心领神会,从盒中取出鱼线,一匝匝解了下来,看里面是否还包着什么。
然而线越解,众人越是诧异——线团里面什么也没有,只有一圈又一圈的鱼线,全部拉开后,竟能从这间宽敞的渔钓铺子一头拉到另一头,足足三丈余长。
“当真只是钓鱼线而已……”萧濯云诧异,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
姜老板摇了摇头:“姜某不过受朋友所托,代为保管与转交此物,其余内情,概不知晓。”
“那人是谁?”楚盈秋忍不住问。
“我们多年君子之交,只以垂钓论友,不知其身份来历。”
“那他叫什么名字你总知道吧?”楚盈秋再次追问。
姜老板正色道:“姜太公钓台能在景都经营百年,信誉是第一要义。姜家家训重诺守信,朋友交代的话,姜某一个字也不会少,朋友未提的,姜某自然也不会多说。”
“你——”楚盈秋气结,好不容易找到这里,却碰到这样一个死脑筋,她有种上去打架的冲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