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骗人。”萧从贞泪流满面,“你如果真想让他继承一切,为什么还那么期盼薛妃的孩子?你有了亲生儿子,就会把一切都给自己的孩子,你就是要逼死我和恂儿!”
萧湛蹙眉,“我以后是要做皇帝的,我不能只有恂儿一个继承人,我需要儿子,分明是你想把我逼到绝嗣!”
“你有恂儿啊,有恂儿还不够吗?我答应过长嫂要好好保护恂儿的,你如今得到的一切,本就都受益于长兄的成全,你们可以兄终弟及,为什么不可以叔侄相继?”
萧湛突然有些不耐烦了,他皱着眉,不想听她再跟自己提起任何长兄相关的事,“你别再说了。”
“你不想听我说长兄,你心虚什么?”萧从贞眨了眨眼,质问他道:“你在江左享受安稳富贵的时候,知道我们在北方战乱中受的苦吗?你知道当年长嫂为了让我脱身,自己被乱军拖走后都经历了什么吗?一个柔弱女人,一个名门贵女,一个宗室王妃,曾经高高在云端之上,最后却被碾碎在泥土了,她的骄傲,她的尊严,她的生命……”
“别说了。”萧湛闭上了眼。
“不,我要说。”萧从贞上前一步,目光灼灼地望着他,不许他逃避,“这都是我亲身的经历,我被它们折磨到发疯,日夜为噩梦所扰,我都有勇气活下去,你为什么不敢听?”
萧湛别过头去,手指渐渐攥紧。
萧从贞的手指沿着他的袖口往上,抱住了他的手臂,似乎只有依靠着他,才能给她回忆噩梦的勇气。
“那一日,我抱着恂儿从天黑等到天亮,都没有等到她回来,那些乱军都走后,我带着恂儿出来找她。我到现在都能听到那秋风的声音,呼呼哀嚎,原野上遍地都是尸骨,茫茫一片,我找到她的时候,她倒在一片水洼里,乌鸦站在她的身上,哇哇叫个不停。他们把她折磨的遍体鳞伤后,又嫌弃带着她累赘,就把她随意扔在了道上等死。”
萧从贞像一条游魂,痴痴说着那人间地狱的情景,窗外好像又传来的乌鸦的叫声,她泣不成声,几要透不过气。
“我找到她的时候,她已经气若游丝了,恂儿趴在她的身上哇哇大哭。虽然天晴日朗,但我望着那尖愣愣的枯树枝,只觉满目荒凉。我把她埋在一棵枯树下,陪着她坐到天黑,看着太阳落下后,冷冰冰的月亮又照上这片荒野,我不知何处才是前路,也不知还能不能再活着见到你。天亮后,我又带着恂儿继续上路,我们颠沛流离,朝不保夕,我的丈夫孩子都死了,长兄和长嫂也死了,恂儿是他们最后的血脉,我就算死,也要让他活着渡江。”
她的目光突然冷厉了起来,她紧紧攥着萧湛的手臂,指节苍白,“当年是长嫂建议长兄让你南渡,你才能有今日地位,你如今得到的一切也有长嫂的功劳,如果连她最后的孩子都保不住,你如何对得起长兄和长嫂在天之灵?”
萧湛闭了闭眼,心口一阵绞痛,“我是真心把恂儿当继承人培养的,可你疯了,我不能再让你继续抚养他,我会把恂儿交给薛妃抚养,从此以后,不许你再接近他半分。”
“不,你不能,你不能对我这么残忍,他是我的孩子,你不能把他从我身边夺走。”萧从贞苦苦哀求道:“没有他,我会活不下去的。”
萧湛让她清醒,“阿贞,你醒醒,你的孩子已经死了。”
“不,不要……”萧从贞突然以手掩面,涕泪从指缝间不断溢出,又猛然抬起头,拉起了他的手,放在自己心口。
萧湛身子一僵,下意识甩开她的手,力气很大,甩的她差点跌倒。
萧从贞站稳后,一时空落落的,对他倾诉道:“阿兄,我们自幼相伴,一起长大,你和长兄对我都是那般疼爱。可后来长兄死了,夫君死了,就没有人再爱我了,我历经千辛万苦,才好不容易来到江左找到了你。我害怕,我太害怕了,这个世上就剩你还会为我遮风挡雨了,我不想失去你,我要你还像小时候一样,只对我一个人好。”
萧湛眼神复杂地望着她,觉得她愈发不可理喻了,“阿贞,你醒醒,我们都长大了,都有各自的家庭,再也回不到过去了。”
萧从贞不愿清醒,声泪俱下的控诉着,“明明之前你还是那般疼爱我,可薛妃来了之后这一切就变了,你的眼里只有她,你只在乎她,你不疼我了,也不爱我了。她要把你夺走,我愤怒,我嫉妒,我什么都没有了,我只有你,我不能让任何人再夺走你!”
萧湛整个人震住了,呆呆站在那里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萧从贞木木的,他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呢?让她依赖他,再也离不开他,归根结底,她一切痛苦的根源都是因为他,因为他不再像曾经一样对她好了,原本属于她的一切都是被薛妃那个贱。人夺走了!
她的眼神陡然变得狠戾,憎恨几要溢出眼眶,咬牙切齿道:“那个女人贪慕虚荣,狡诈阴险,她就是图你的身份,图你带给她的荣华富贵,从未对你有半分真心,对于她,你不过就是一个可利用的男人。可我不一样,我是你的亲妹妹,我们有一样的姓氏,一样的血,对我来说,你是天,你是神,你是我的一切!”
萧湛愕然看着她,一阵头皮发麻,几要冲破天灵。
萧从贞紧紧攥着他的衣袖,哀声乞求道:“阿兄,就算没有她,你还有我和恂儿,就我们一家人好好过日子不行吗?”
萧湛变了脸色,一股寒意自脊背直冲头顶,在脑中轰轰作响,他强力让自己镇定下来,狠狠拽回衣袖,再不许她近身半分。
“我看你是真的疯了。”
他一刻也呆不下去了,拔腿就要走,萧从贞扑上去拦他,却被他一个闪身避开。
萧从贞狼狈扑跪在地上,死命拽住他的衣裾,哭求着他别走,“阿兄,你别走,不要离开我。”
萧湛心知不能让她再执迷不悟下去了,他不看她,冷心绝情道:“你毒害长嫂,谋杀皇嗣,其恶滔天,罄竹难书,念在尚未酿成大祸,我便留你一命,即日起,你迁出东府,搬去玄清观清修养性,没有我的允许,半步不许踏出!”
萧从贞脸色惨白,如坠冰窟。
“从今日起,你我兄妹恩断义绝,不到黄泉,不复相见!”
冷冷抛下这句话后,萧湛用力从她掌心抽回衣裾,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去。
背影决绝。
萧从贞绝望瘫倒在一片月光里,望着他的背影,泪流不绝。
第59章 推心置腹我希望你懂我
丹阳郡主被连夜用小车送出了东府,没有惊动任何人。
在院子的另一处,唤春侧躺在床上,屋子里黑漆漆的,她一动不动的躺着,却始终没有睡着。外头始终静悄悄的,而她的心里却始终七上八下,如果等不到郡主的处置结果,她想她是睡不着的。
不知过了多久,萧湛悄悄回房了,夜色已经深了,他似是很疲惫的样子,在床边坐下,一动不动的。
唤春知道是他回来了,便翻了个身对着他,手掌按到他的膝盖上。
“殿下。”
屋中一片黑暗,唯有窗外的一片月光,映在他们对视的脸上。
“还没睡吗?”萧湛握住了她的手。
唤春坐起身,另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,温柔道:“我想殿下今夜可能更睡不着,我便也不想睡了。”
萧湛低头闭了闭眼,让她安心道:“我已经命人连夜把郡主送出府,关去玄清观软禁,此生此世都不得再踏入东府一步。”
唤春默然,解决掉郡主这个麻烦后,心里却没有她想象中的轻松,反倒有些惘然。郡主毕竟是晋王的亲妹妹,软禁一辈子的惩罚,已经够重了。
“我让殿下难做了。”
萧湛摇了摇头,黯然道:“不,我应该谢谢你,如果不是你,我下不了这个决心。我的确是累了、厌了、烦了,又碍于身份无法真的对郡主置之不管。如果不是你,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多久,你救了我,也救了她。”
唤春低下了头,她也不知道他们兄妹刚刚究竟谈了什么,可那似乎是她不该知道的事情,她很懂事的不做多问,只是静静陪着他沉默。
不知沉默了多久,萧湛突然对她道:“我们兄妹从小是在父亲的封国东海郡长大,父亲去世后,长兄袭爵封官,成了家中的顶梁柱,我们兄妹都在他的庇护下长大。我十六岁前往洛阳担任官职时,长兄已经官拜中书令。及后诸王作乱,宗室内斗,长兄陆续平定诸王,大权独揽,那时我才不过二十岁,亲眼见证了朝堂的翻覆,置身权力中央,常有盛极则衰,朝不保夕之感。”
唤春听到他跟自己讲起过去,神情有几分诧异,仿若是一个坚硬的蚌壳,突然对自己露出了最柔软的一面。
“及后长兄派我南下开辟,出镇金陵,我便带着徐妃来到了江左,初来江左时,我年纪尚轻,时望轻微,南方那些士族都看不起我,那段最煎熬最困难的岁月,是徐妃一直在陪伴我、鼓励我。”
出于对现任妻子的尊重,他本不该跟她多提起亡妻的事情,可一想到郡主说她就是图他的身份,不是真心爱他,他心里就说不出的烦。
是啊,她压根儿就不了解他,又怎么会真心爱他?
他必须让她能更了解自己,无论好的、坏的,他的现在,他的过去,他的未来,一个完整的他。
“等我们在江南立足之后,北方的局势也越来越紧张,长兄兵败遇害后,郡主南渡来到江左。那时徐妃刚有孕不久,她怜悯郡主的遭遇,衣不解带的照顾她的病,因操劳过度不慎跌了一跤导致流产,后来便一直没能再怀孕。”
唤春默默听着,他问过自己和前夫的往事,但这是他第一次跟自己讲徐妃的过去。他不愿意说的时候,她也不会多问,他愿意说,她就认真地听。
萧湛垂下了眼眸,徐妃流产后,郡主便愈发得了意,不仅天天挑刺儿惹事,还时不时讽刺徐妃是个不下蛋的母鸡,属实是直往人心窝里戳,不怕气不死你。
徐妃总念着郡主有病,处处忍气吞声,不跟她一般见识,可没有子嗣的确是她的心病,又天天被郡主拿此事刻薄讥讽,心里老憋着一股气,人怎么可能会不生病?
“那时郡主总是刁难她,刻薄她,她心里委屈,背地里总是以泪洗面,可面对我的时候,又总是若无其事的笑脸相迎。”
唤春心里默叹了口气,她可以想象当年徐妃的遭遇,毕竟她自己也遭过郡主的刁难,虽然总是当即就反击,让郡主讨不到便宜,可几次三番下来,也不免心累。
“直到临终前,徐妃才敢跟我说几句她的委屈,我才知道郡主对她那些欺辱和恶言恶语,可人都要死了,说出来还有什么用呢?”
萧湛长长叹了口气,情绪忽而变得有几分激动,颇有几分怒其不争的无力感。
“诚然我这丈夫有失责的地方,可那些年是江左局势最不稳的几年,南北世家针锋相对,时不时就有叛乱,我不可能天天呆在家里陪着她,事无巨细的了解她。她应该告诉我,把她的委屈和痛苦都告诉我,事情说出来,总会有解决的方法,而不是埋在心里,把自己憋的郁郁而终。”
萧湛闭了闭眼,徐妃也是很好的,可他不喜欢她太软弱,太计较贤善之名,什么事都憋着不说,一个人默默委屈,然后指望他能主动发现她的委屈给她做主。
他外头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处理,他没有办法只绕着她一人转。也不知何时,夫妻情分就突然淡了,她不愿说,他也不想问,她便愈发不说,久而久之,夫妻缺乏沟通,互不理解,她也把自己给蹉跎出了病,郁郁而终。
唤春握了握他的手,默默安抚着他的情绪。
这世上有一类女人,就是喜欢在自苦中感动自己,自以为是端庄贤德识大体,总是怕给男人添麻烦,什么事都不肯主动说,光等着男人主动发现她们的委屈,然后去心疼、去怜爱她们,给她们做主。
殊不知在男人的心里,他们反倒会觉得你是个锯了嘴的闷葫芦,天天藏着心思等他猜,让他愈发心累,不想搭理你。
他外头的事儿就够烦心了,哪里还有精力来哄着你?女人越是这样,男人愈是会装糊涂,装作看不到你受委屈的模样,你越是等,越是不说,越得不到他的怜惜,只会自己越来越苦,把对方越推越远,夫妻感情越来越淡。
治家如治国,皇帝离不起贤臣的辅佐,丈夫也离不开妻子的支持。他需要的是一个为他纾解烦恼的贤内助,而不是一个让他更烦心的娇弱妻。
徐妃就是没整明白自己的位置,也没有真正了解过她的男人,她也是个可怜人。
萧湛眨了眨眼,深深叹了口气,“我明知郡主的脾气,可出于兄长的责任,又让我无法狠心抛弃她。你每次跟我说与郡主关系和睦时,我就总会想起徐妃过往也是这样跟我说的,我总怕你有事瞒着我,怕你也会步了徐妃的后尘,我已经害了徐妃,便不想再害了你。”
唤春摇摇头,柔声安慰他道:“徐妃的悲剧,不是殿下的错,殿下已经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了,这不过是人与人的性格差异,导致的命运不同罢了。”
萧湛勉强笑了笑,继续感慨着,“过往都是长兄为我们遮风挡雨,他倒下之后,我就必须接替他扛起这个责任。我把郡主当成我的责任,可我没想到她会变成这般不可理喻的模样,她已经完全疯魔了,如果再不及时斩断,只怕会追悔莫及。”
他又释然一笑,“幸好有你逼了我一把,我才有了决断的勇气,这些原本要困扰纠缠我一辈子的责任,突然就释然了。”
唤春也对他笑了笑。
萧湛话锋一转,神情郑重了几分,“春儿,我可能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强大,那个身份只是像一个壳子一样套在我的身上。”
唤春呆了一呆。
萧湛手指揉了揉眉心,猝然望着她,心烦意乱道:“可那不是真正的我,所以我要让你知道过去的我,理解现在的我,而我的未来是属于你的。”
他握着她的手,带着些哀恳般的说:“我希望你懂我。”
唤春微微动容,她不住地点着头,“我懂,我懂你,所以我也爱你。”
她坚定地回望着他,月光漾在她那如水的杏眼中,让她看起来美的格外不真实,美的朦胧,美的恍惚,她脉脉诉说爱意的语调,哪怕只有三分真心,也能让他感受到十分,然后想千万分的回报给她。
萧湛眼光闪烁着,他突然偏过头,手指似是无意地在眼睛上抹了一把,他把她的手紧紧握在手心,攥的骨节发白。
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?她是他的妻子,她现在只会一心一意爱他,对他来说,已经足够了。
唤春望着他,他的眼睛里闪闪浮动着什么,眼梢似是红的,夜色太黑,看不真切。
萧湛对她露出一个浅淡的笑,带了点儿悲哀,丝毫不怕被她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。有一瞬间的恍惚,他们忘掉了彼此曾经的算计,似乎只是一对普通的夫妻,两个纯粹相爱的人儿。
此刻,她只有他,他也只有她了。
唤春主动投身在他的怀中,把他紧紧抱住。
萧湛手掌扣着她的后颈,把她的脸带到了跟前,吻她的唇,吻的很深,似乎什么话都不用说,只要这样,她就能理解他的全部。
月光从窗子淌进来,照在二人身上。粉白的桃花在窗外纷纷扬扬飘落着,夜色渐渐褪去,飘落的桃花也恍然变成了红枫,天光大亮的时候,窗外眨眼便入了秋……
第60章 双喜临门我大约是要生了
怀胎后几个月的时候,唤春的肚子便大的快了,太医预计是在八月底九月初的时候生产,入了八月后,产婆嬷嬷便都随时待命着,准备迎接孩子出生。
妇人生产时,南方有娘家来送催生礼的习俗,祈祷生产吉祥顺利。唤春父母双亡,这催生礼自然也是由舅家送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