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中的时候,王容姬和谢蕴雪这两个长房媳妇儿,便用银盆盛了一束粟秆,盖着锦缎鲜花,又有彩画鸭蛋一百二十枚,并着膳食、羊、生枣、栗果、及孩儿绣彩衣诸物,送到了东府。又因马上是中秋,还送了两担月饼果子类的吃食来拜节。
二人和她闲话家常时,还顺便提了提令婉和陆绪的婚事已经定下了,冬月里就完婚。
唤春讶然道:“二妹妹不是一直看不上陆郎吗?怎么就又松口了?”
王容姬笑道:“说起来那陆绪,倒也是个趣人,因二妹妹嫌弃他生得矮小,竟立志要多吃饭再长高一些,二妹妹得知后,便痛骂道——已胖至此,还敢多食?话传到陆绪耳中后,他便再不敢多吃,每日饮食清淡,只吃半碗饭,不想这一年下来,竟然瘦了许多,整个人是脱胎换骨。”
唤春目瞪口呆,“是吗?”
谢蕴雪也点点头,附和道:“是啊,他前段时日来拜访时,可把我们吓了一跳,恍然都不敢认了。虽说个子依旧不高,相貌倒俊了不少,二妹妹对他也就没一开始那般大怨气了。再者这处了也有一年,二人的脾气也都摸的差不多了,两家人便又开始商议起了婚事。”
王容姬接着道:“二妹妹脾气暴躁性子急,幸而陆郎脾气温和,能包容她,要换了其他显贵世家的郎君,一个个心高气傲的,未必有陆郎这般好脾气,恐怕婚后更不好相与。何况二妹妹今年也十八了,实在不能再拖下去了。”
唤春掩口笑了起来,看到案上放的月饼时,因想起自己便是去岁中秋陪着令婉相看,后来便遇着了晋王的缘,如今令婉也算是遇到了,便不由感叹道:“这正是八月十五的月饼——遇了缘。”
众人便都笑了起来,又说了一遭话后,顾忌唤春身孕辛苦,不能太过劳累,二人便告辞回去了。
黄昏时,唤春吃完饭,在院子散了会子步后,便回了房中。
晋王还没回来,近来金陵城流言四起,说北方的皇帝已经被匈奴人毒杀,江左一时议论纷纷,传的沸沸扬扬。只是还未有正式的崩讯传来,朝廷也都暂当谣言处理。
可毕竟无风不起浪,北方的形势大约是又紧张了,文武百官一时个个严阵以待,萧湛也是频频外出议事,以应对突来变局。
屋内一灯如豆,唤春就着灯火给孩儿做着鞋帽,等着晋王回来。
直到深夜时,萧湛才终于回来,唤春便又挺着肚子下榻,要去服侍他更衣。
萧湛忙扶着她,让她回去歇好,“你身上不方便就别多忙和了。”
唤春摇头,帮他脱着外袍,笑道:“多走一走生产时会更顺利,太医也嘱咐我有精力的时候,就多走一走呢。”
萧湛拥着她在榻上坐下,又开始问长问短,问她今日身上感觉如何?
唤春笑了笑,他近来每次回来时,都要重复问一遍先前问过的问题,仿若怎么都问不够。她也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回说她一切都好,让他不用老是操心着她,她又不是没生过孩子。
萧湛也觉得自己话太多了,又趴在她肚子上听了听道:“我这是第一次当父亲,有很多不懂的地方,难免问的你烦,你要嫌烦,不理我就是了。”
唤春笑道:“我怎么会嫌烦呢?让孩子多听听父母的声音是好事,不拘说些什么都行。”
萧湛也笑了,随即又有些愧疚道:“近来局势紧张,你这即将临盆,我又常不在家,难免对你有所疏忽,你心里要不高兴了,可千万要跟我说。”
唤春摇了摇头,近来皇帝驾崩之讯传的沸沸扬扬,若朝廷收到官方崩讯,江左就要尽快安排新帝登基之事了,这才是重中之重。
她心知前朝要紧,便正色劝他道:“如今是殿下登基前的关键时刻,殿下当以国事为重,专心政务,不必时时挂念着我。殿下处理好前朝政务,我也会照顾好孩子。”
萧湛笑了笑,让她靠在自己怀里,好奇道:“不是说会在这个月生吗?这都月中了,怎么还不见动静呢?”
唤春笑道:“约莫是在月底吧,不然就是九月初的时,早几日晚几日的都正常。”
萧湛点点头,又道:“对了,过两日是中秋,为免你太劳累,我已经免了各处的请安,你好好在家休息就是了。”
唤春正有此意,附和道:“我原也是这样想的,如今时局紧张,也不便再大宴群臣什么的。中秋的时候,就你陪着我,再跟孩子说说话,我们一家子团聚就是了。”
萧湛笑了笑,又拥紧她几分,轻轻吻了吻她的发顶。
此刻月上中天,窗外皎洁的月光,悄然覆在他们身上。
*
千里之遥的北方。
同样一片月光下,一个衣行狼狈,胡子拉碴的落魄男人,怀中揣着一根粗布包裹的不明长棍,混在流民中,一路颠沛流离,躲避着追捕,终于在八月下旬的时候,抵达广陵郡。
及郡下,诣太守,男人亮出粗布包裹下的节杖,自称皇帝使臣,携天子遗诏要面奏晋王。
广陵太守乍见天子节杖,大惊失色,扑通跪倒,因事关重大,不敢怠慢,一面往京口飞鸽传书,一面派人安排船只护送使臣渡江抵达京口。
徐州刺史傅熙收到传书后,心知事关重大,便先行派人前往金陵传信儿,让晋王心中有底,早做准备。
待使臣抵达京口后,傅熙又立刻安排护卫,迅速送其前往金陵。
……
东府这边,因着唤春马上要生了,府中上下各处都已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。
这日下午,胡嬷嬷便又来查看唤春的胎像,眼见已是八月二十九,还丝毫没有要生的动静,推测可能要到九月初才能生了,嘱咐她好好休息后,便离去了。
胡嬷嬷前脚刚走,萧湛打发了个人回来传话,说今天有很重要的皇帝使臣将要抵达金陵,文武百官都在台城等着北方的消息,他今天晚上可能回不来了,让她早些休息,不必等他。
唤春收到信儿后,面上虽平静,心中却已是波澜狂涌了。
如若近来金陵城的传言属实,那北方的使臣定然是要带来皇帝驾崩之讯,恐怕今夜之后,晋王的身份就彻底天翻地覆了。
唤春一时心跳如鼓,她强压下心中的震动,让府吏给晋王回信儿说不必挂念,一切以国事为重。
又在起坐间坐了一会儿后,便因将要临盆,身体沉重,让婢女们扶自己回卧室休息一会儿。
才刚起身,唤春忽感腹部一疼,随即便觉有汩汩热流涌出,她心有预感,便扶稳了弄珠,从容道:“我大约是要生了,去请接生嬷嬷过来吧。”
弄珠见她裙子已湿了一片,大惊失色,忙道:“我这便把府吏叫回来,去给晋王传信儿。”
唤春制止了她,反倒十分冷静吩咐道:“不用,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让他分心,先扶我回房,等孩子生下来再说也不迟。”
众人心里七上八下,生孩子这般大事,不通知晋王的话,王妃万一有了闪失,她们也不好交代。
可架不住唤春坚持,众人只好先送她回了房,响云在西斋收到消息,也连忙过来陪着姐姐。
回到房里后,唤春就愈发疼的紧了,她在床上歪着,产婆和胡嬷嬷都赶了过来,婢女们预备着热水、绷接、小褥子,进进出出,乱成一团。
产婆掀开裙子看了看她身下,问道:“王妃觉得如何?”
唤春疼的咬牙,“我这心口连着肚子都往下坠坠的疼。”
产婆点点头,知道她确实是要生了,便让她先坐起来,别躺着。
不多时,唤春的阵痛便频繁了起来,这孩子来的似乎有些急,生宣哥儿的时候,她可是疼了一夜才给生下来,这二胎生起来似乎是比头胎轻松一些,也快了许多。
疼到黄昏的时候,只听房里“哇”的一声,孩子就落地了。
胡嬷嬷第一个过来确认孩子的性别,见到是个带把儿的,顿时喜的合不拢嘴,笑着称贺。
“恭喜王妃,贺喜王妃,是个大胖小子!”
众人闻说,一时阖府欢喜,莫不笑颜。
响云也是欢喜不已,有了儿子,姐姐的地位才算是彻底稳固了。
产婆给孩子捡去脐带,收了胞衣,才把孩子用小襁褓包起来抱去给唤春看看。
唤春心中大定,还未来得及多看孩子一眼,便顶着生产完后的虚弱,勉强撑起身子,喊来彩月嘱咐道:“你现在就去一趟尚书台,伺机将产子的消息告知晋王。”
彩月心中激动,点头如捣蒜。
唤春又紧紧抓着她的手,一字一句正色强调道:“记住,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,一定要当着满朝文武的面,告诉他是个儿子。”
彩月心知兹事体大,不住地点头,让她安心,转身出屋往尚书台去。
……
尚书台这边,金陵的文武百官已经都得到消息了,全部急急赶至尚书台,准备接听皇帝遗诏,拥立新帝在台城登基。
先前晋王以皇帝落入胡人之手,生死不明之故,始终拒绝称帝,若皇帝已然驾崩,晋王便再没有推辞的借口了。
彩月冒着夜色,一路从东府匆匆赶来,刚来到尚书台外,便被府吏给拦下了。
“里头气氛紧张,众人都在等北边的消息,姑娘的事儿若不要紧,还是等稍后再说吧。”
彩月心里也有几分忐忑,虽是要紧事儿,可里头那件似乎更加要紧,因记着唤春的嘱托,便暂时止步,见机行事。
与此同时,北方皇帝的使臣刘温,也终于抵达金陵城,刚至渡口,侍卫便连夜将其护送至台城。
刘温入台,见到晋王后,便对其下拜叩首,恭敬奉上皇帝遗诏。
萧湛连忙扶着他的手臂,让其起身,刘温却长跪不起,宣读皇帝遗诏——
“大行皇帝遗诏,朕以寡德,忝居尊位,受辱于胡贼之手,常有崩溃之忧,特修此诏,以告天下,一旦朕遇不测,由晋王登临大统,总摄万机,驱除胡虏,收复旧都,修复陵庙,以雪大耻!”
字字血泪,掷地有声。
江左本已万事俱备,此刻千盼万盼的东风终于来了,有了皇帝遗诏,晋王登基,才是真正名正言顺,人心归附,众望所归!
文武百官一时心中大定,当即纷纷跪倒劝进,山呼万岁——
“吾皇陛下万岁。”
此起彼伏,不绝于耳。
外间等候的彩月得知喜讯后,早已是心潮澎湃,热泪盈眶。她心知时机到了,当即冲入厅中,扑通跪倒,当着满朝文武的面,高声报上另一道喜讯——
“恭喜陛下,贺喜陛下,王妃已于戌时正刻产下一名男孩儿,母子平安!”
一时之间,满朝文武便也全都知道新帝的夫人新添子嗣了。
这是新帝的第一个亲生儿子,偏偏降生在这将要称帝的时刻,仿若这孩子的出生是天命所归,才给晋王带来了好运,再度纷纷山呼贺喜。
王公心中也是不由感慨,薛妃这孩子来的恰是时机,消息报的也恰是时机。从此以后,这个孩子对于晋王都将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了。
萧湛更是喜上眉梢,情难自已,几要热泪盈眶。
才刚收到皇帝劝进的遗诏,便得后继有人喜讯,一日双喜临门,正是时来天地皆同力,何等意气风发,志得意满。
春儿,果然是他命中的福星!
第61章 其乐融融立你做皇后,立我们的儿子做……
萧湛在台城彻夜未眠,与百官商议后续。新帝受命后,将以金陵为新都,台城为新宫。百官最终议定于大行皇帝驾崩百日后,也就是十月初一日举行登基大典。
商议了一整夜,直到第二天上午的时候,萧湛才得以抽空回东府看看。
此时,屋中早已收拾妥当,焕然一新了,唤春未免产后模样太过憔悴,在这大喜的日子让人见了扫兴,洗脸梳头后,还特意薄施了粉黛,让自己看起来更有气色一些。
孩子在身边睡得正香,唤春守着孩子,见到萧湛回来,她便立刻露出了笑颜,在榻上微微躬身请安。
“臣妾给陛下请安,敬祝吾皇千秋万年,长乐未央。”
萧湛快步向前拦下她的动作,扶着她坐好,含笑打趣她道:“你好好歇着别动,有心就行了,还跟我闹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。”
唤春握住了他的手,也笑道:“陛下初即位,该有的礼节还是要做一做的。”
然后又引他的手摸向孩子道:“陛下快看看我们的孩子吧。”
萧湛的心情是又紧张又亢奋的,这才低眼看了看孩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