众人这便来到院中寻人,谁知几人刚到院子里,就见一道玄色身影正将宣哥儿夹在腋下,准备越墙而去。
宣哥儿闭着眼,一副昏迷不醒的模样。
使臣大惊失色,高声呼喊同来的侍卫们救人。
梁二叔也勃然变色,大喝一声,“大胆贼人,放下宣哥儿!快来人,有贼!”
这一声高喝,便传来了家中几十个仆役过来帮忙,那京城同来的十几个高手侍卫也立刻前来拦阻。
阿清眉峰一紧,抱紧宣哥儿,纵身一跃,跳上院墙。
只见一个侍卫的身影也转瞬追上,伸手去抓,阿清身子一翻,躲开他的掌风,跳到另一处屋脊上,沿着屋顶一路狂奔。
侍卫们紧追不舍。
宣哥儿被抓的消息很快传开,梁氏宗族的成年子弟,并着丫鬟仆役佃农们,也都闻风来帮忙救人,不过片刻,便聚集了浩浩荡荡几百人口,个个手持棍棒刀枪,气势汹汹而来。
阿清疾行奔逃,只见她跃下屋顶,跳到另一处院墙上,转身回望时,便见四面八方正在涌来数不清的乡亲父老,将四处堵的是水泄不通。
“乡亲们,快来人,有贼来偷孩子了!”
梁氏本就是地方强宗,一呼百应,瞬间整个乡里的青壮们闻风而动,便都拿着棍棒钉耙出来帮忙堵人了。
阿清看着聚的越来越多的村民,心中一紧,暗呼不妙!
京城的侍卫也很快追了上来,抬刀向她劈去,阿清闪身躲开进攻,侍卫却趁势伸手去抓她怀中的孩子。
阿清袖中短刃刺向侍卫,侍卫避开,另一个侍卫也追了上来,一手去抓宣哥儿的手臂,阿清一个侧身,侍卫没能抓住人,只抓住了衣袖,只听撕拉一声,衣服便裂了一片。
此刻涌来的街坊已经越来越多了,阿清一人独对多人进攻,早已有些力不从心,前有堵截,后有追兵,她见势不妙,暗忖自己势单力薄,若再坚持带走孩子,跟村民纠缠下去,恐怕难以脱身。
最后一咬牙,只能含恨扔下孩子,夺路而逃。
“还给你们。”
侍卫立刻纵身接住,抱着昏迷不醒的宣哥儿,试了试鼻息还有气后,便立刻带着孩子返回梁家救治。
房间中围堵的水泄不通,大夫来看后,只说是中了迷药,等过几个时辰,药效过了就没事了,众人才松了口气。
梁老夫人也急急来房中看了看宣哥儿,她看着榻上昏睡的孩子,得知没有大碍后,才松了口气。
随即又重重叹了口气,春儿如今的身份不一般了,宣哥儿必然要遭到各方势力的觊觎,只是没想到刺客这么快就找上门了。
树欲静而风不止,如今亲眼看见宣哥儿遇险,梁老夫人心知是彻底留不住这孩子了,梁氏是护不住他的,去金陵跟着他娘,总比在豫章跟着他们有前途的多。
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是皇宫,送他上京,让皇帝给他庇护才是最好的出路。
再舍不得孙子,也不能坏了他的前程。
梁老夫人叹了口气,终是妥协了,答应了使臣让带宣哥儿进京。
启程之日,梁宣跪在地上跟老祖母磕头,跟族中长辈们辞行。
梁老夫人招呼梁宣上前,谆谆嘱咐道:“孩子,去吧,去金陵找你娘,你娘在那里等着你呢。”
梁宣红着眼睛,哽咽道:“祖母,我舍不得你。”
“傻孩子。”梁老夫人也红了眼,抚着他的头,叹道:“祖母年纪大了,不能照顾你一辈子,祖母也给不了你一个好前程,不能再耽误了你。以后等你出人头地了,记得回来看看祖母就是了。”
梁宣含泪点了点头。
此行梁氏宗族议定,由梁二叔陪着宣哥儿随使臣上京,再由几十个强壮的男丁一路同行护送,确保众人平安抵达金陵。
这边准备好之后,一行人便浩浩荡荡进京了。
*
与此同时的金陵城,皇帝登基大典稳步进行着。
新朝定年号为建元,今年即为建元元年,吉时一到,新帝起驾前往南郊祭天,诏告天地。
王大将军和王玄朗夫妇均出席了大典,府中护院的守卫也被带走了大半,王氏大宅中难得冷清了下来。
苏灵均看透了士族虚伪的嘴脸,心中已打定主意要离开王氏,逃离现在屈辱的生活,近来便安分了许多,苏姨母见她似是已经认命,便又回去了三桥巷的宅子。
王玄朗以为她回心转意了,也稍稍安下了心,近来看顾她的仆妇也都放松了警惕。
今日皇帝登基大典,城中热闹欢庆,府中守卫松懈,是难得的逃离之机。
趁着看守的仆妇松懈,苏灵均悄悄换了一身粗旧的下人布衣,端上水盆,假扮浣衣丫鬟的模样来到后院水井,将衣物抛下后,便带着包裹,沿着早已勘探好的路线,从小门溜了出去,然后一路向西而逃。
出了王氏大宅就是乌衣巷,沿着巷子往西走便是朱雀桥,再继续往西就能出城,到达长江口,她只需顺流而下,就能离开金陵城了。
她虽然无用,却也可以勉强靠自己做活儿维持生计,她会独立养大自己的孩儿,教他读书识字,明理明智,不再与王氏这样冷酷凉薄的门阀世家有半分牵扯。
苏灵均从王氏大宅逃离出来的时候,皇帝已经从圜丘祭天归来了。
朱雀桥边人头攒动,热闹喧哗,她站在桥头远远张望着,可以望到龙旗飘扬,十二旒带在碧空下随风高展,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回宫,普天同庆着新帝登基,新朝新气象。
而这一日,她也将重获新生。
曾经,她也羡慕嫉妒唤春,向往那光新亮丽的富贵生活,想要高嫁贵族,出人头地。可真被男人锦衣玉食的供养起来后,才发现原来那样的日子也并不好过,这福气不是什么人都受得住的,随时都有头破血流的风险。
唤春能笼络住皇帝,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,就活该她得到这一切。
她在王氏的处境尚是举步维艰,唤春在宫里必然更加步步惊心,未必有表面看起来的这般风光亮丽。
她没这个本事,她也学不来,在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后,她终于看清了自己,心中一时竟也释然了。
放下了爱,也放下了恨。
苏灵均笑了笑,背对着公卿贵族们,往相反的方向出城而去。
黄昏时,她终于走到了长江口岸,她站在江畔,眺望着无边江面,残阳如血,但见余霞成绮,澄江如练,长风灌满她的衣袍,猎猎作响。
此刻逃脱樊笼,斩断枷锁,看着江流滚滚,听着潮声阵阵,心中豁然开阔。
千帆过尽皆是客,洗尽铅华始见我。
第67章 恻隐之心都忘了她们怎么在背后说你的……
晚间,王氏众人从宫里回来后,家中已然不见苏灵均的身影了。
王大将军震怒,怀着他们王氏的孩子,竟然还敢跑,她有多大的本事,能跑的出他的手掌心吗?
她是死是活不重要,他的孙儿若有半分闪失,他绝不轻饶!
荀妙女也是十分愕然,想不到苏女竟真有这般决心,倒是与以往那些攀附王玄朗的莺莺燕燕不同,心里也对她改观了几分,勉强道:“她怀着身孕跑不远,派人尽快去寻就是了。”
王玄朗脑海一片空白,万没想到她先前的温顺乖巧竟是为了让自己放松警惕,好伺机脱逃,彻底离开自己。
他急忙前往三桥巷苏姨母处寻了,没有她的消息。也往城外寻了,不见她的踪影。
四下遍寻不得,王玄朗急的是焦头烂额。
她为什么不能安分一点儿呢?
他以为有了孩子后,就可以靠这个孩子拴住她,让她成为他的掌中之物,一辈子都无法离开。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,如今却被她的出逃狠狠打了脸。
王玄朗心里空落落的,一股说不出的情绪,原来不是她一定要依附他,而是他早就离不开她了。
王氏没有放弃任何一个跟苏灵均有过交集的人家,她在江左的人情交往并不多,玄清观许鹚那里寻了,长干里周氏这边也找了,始终一无所获。
周家上下本来都在准备令婉下个月出嫁之事,乍然闻得此讯,也是讶异不已。毕竟相识一场,如今闻得苏灵均如此下场,也是阵阵唏嘘。
王容姬暗自懊悔自己的多话,苏女毕竟读过书,聪慧知廉耻,或许是那些话伤害了她的自尊,才迫使她走了绝路。
她感慨道:“原以为她只是为了攀附权贵,才跟了王玄朗,没想到她竟也是个有气性的,过往竟是我们轻看她了。”
周老夫人摇摇头,并不认可苏女的行为,只觉得年轻人还是太冲动,做事不计后果,叹道:“那孩子生得好人才,貌美女子孤身在外,犹如怀抱黄金招摇过市。她既是想高嫁士族,有份安稳的日子,其实留在王氏做妾也不失为出路,何必想不开,自讨苦吃呢?”
这两年江左的大动乱虽已陆续平定,可因着流民南渡,侨民与当地百姓还是不时会有冲突。她若在外遇上点儿风险,那就是一尸两命,为了争口气把命丢了,实在划不来。
苏灵均毕竟是朱夫人的亲外甥女,朱夫人听了这话,也是愁眉叹道:“可不就是就是这么说,那孩子现在还有着身孕,就是跑,又能跑多远呢?王氏能放过她吗?王氏就算不在乎她,他们也得要孩子啊。她都已经这样了,就算逃走,又能改变什么?倒还不如乖乖把孩子给王氏生下来,日后高低有个依靠,她就算是做妾,也算熬出头了。”
孔夫人撇嘴道:“到底读过书,骨子里清高,不愿以色事人,不愿为五斗米折腰。可如今这世道,女子除了嫁人,还能有什么出路呢?任她再好的人才,最后还是得找个男人靠着,她倒好,把人一脚踢开了。”
众人感慨着,又说一遭话后,便各自散去了。
回去倚兰苑后,朱夫人还在跟周二舅感慨,觉得苏氏母女如今的下场自己也有责任。
“当初虽是狠心撵走了她们母女,可也没想到她们会落得如今下场,你明日去也随着去寻一寻,能找到自然是好的,若被王氏的人先找到,你也能周旋着,起码保她一命。”
周二舅自然也是心有不忍,点头让她安心。
令婉和尚柔围坐在父母身边,听他们商议着苏表姐的事情,二人心里也是五味杂陈的,想不到那样漂亮可人儿的表姐,明明也是知书达理,颇有才学,如今分别不过一年,竟成了这般面目全非的模样。
令婉感慨道:“这真是应了那句求仁得仁,又何怨?她们原就想攀附个高门,如今攀附上了,却又自己放弃了。可见门不当户不对的,勉强攀附上,日子也不好过。姨母要是别心气那么高,早早看清自己,让女儿老老实实嫁个人,也不至于这般坎坷。”
尚柔摇摇头道:“那人不都是吃亏了才会长大吗?姐姐先前不也是不愿嫁给陆氏吗?若不是你回心转意,以后也指不定如何。陆郎敦厚可靠,姐姐嫁过去就是正妻,家里又有父母可以依靠。可苏表姐有什么呢?她没有父亲依靠,弟弟年纪又小,一家人都指望她高嫁换一家安稳,她们太急着出人头地,才会被人趁隙哄骗,遇人不淑,终是错付。”
令婉脸上一红,想起自己先前那宗事儿,也暗自庆幸,得幸亏她是答应了和陆氏的婚事,人生才不至于无可挽回。
周二舅听着女儿们的话,心中甚慰,看来他的女儿可不是那种会被人轻易哄骗走的了。笑呵呵道:“你们两个丫头,令婉算是有着落了,再把尚柔的终身给解决了,我这父亲的活儿就算完成了,以后便能放下心了。”
尚柔对嫁人之事兴趣乏乏,嘟着嘴道:“我为什么一定要嫁人呢?我就不能一直留在父母身边吗?”
朱夫人蹙眉道:“女儿家长大了,哪有不嫁人的?”
尚柔依偎在母亲身边,搂着她撒娇道:“我有父母,有兄弟,家中又养得起我一辈子,我不需要像苏表姐一般靠嫁人换取活路,家族也不需要我去联姻,我就不能像北宫婴儿一样至老不嫁,以养父母吗?”
朱夫人笑了,抚了抚尚柔的头,怜爱道:“父母虽说养得起你,可总归成过婚,人的一辈子才算完整,你不嫁人的话,一辈子不知夫妻之乐,是会有遗憾的。”
尚柔本就闲云野鹤之性,志在悠游,不似令婉那般恨嫁。如今见了这士族百态,苏表姐的坎坷际遇,那高门大户的形象在她心里便又幻灭了几分。与其在后宅跟人斗智斗勇,倒还不如回去三吴老家,游山玩水,逍遥快活。
“嫁人有夫妻之乐,可在家孝顺父母,亦有天伦之乐啊。”尚柔对父母道:“女儿非是不愿嫁人,只是人心难测,好男儿难得,我也不想胡乱凑合,若能遇到个好的自然是好,可若遇不到,我还是更愿意留在父母身边尽孝,哪怕到了七十岁,还能像老莱子一般彩衣娱亲,逗父母欢笑。”
夫妻俩便又都哈哈笑了起来。
……
另一边,王氏为了寻人,动用了丹阳尹的城防势力,这事儿便传到了徐伯允耳朵里,因而也就传到了唤春耳朵里。
唤春刚出了月子,从萧湛口中得知此事后,也是极为震动。
自周家一别后,她们虽然分处两地,再无交集,可她听着苏灵均那些惊心动魄的遭遇,就好像感受到了另一个处境的自己。
唤春看着怀中睡的安详的儿子,心中一时五味杂陈。
听说苏灵均已经怀孕了,她虽是王氏逃妇,可也是一个母亲。唤春想起自己怀孕时的艰辛,看着怀抱中可爱的孩子,油然升起一股朴素的恻隐之心。
她暗暗佩服她的勇气,冲破樊笼,找回自己,这终究是一次可歌可泣的壮举。在这一刻,她们过去所有的恩怨释然,只有女人与女人之间心有灵犀的惺惺相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