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饶是如此,我也只记住了一部分,幼年很多事都随着年月忘了。”
章瑛安安静静听她说。
不掐尖张扬,也不故意惹事,她此刻不烦陆念,也不烦陆念说的内容。
做儿女的怀念母亲,总是会让人唏嘘几分。
“看我,自顾自说上了,”陆念似是回神了,笑了笑,又道,“这事上你我又不同。
你不好缠着安国公夫人问你姨娘的事,也不好问安国公。
应该也没有哪个嬷嬷会主动和你讲,你毕竟养在嫡母跟前,嫡母待你也好,总让你想起姨娘来、对你没有好处。”
“是啊,”章瑛道,“是这个道理。”
幼时不懂道理,但阖府上下没有人会在她跟前提什么嫡出庶出,与她强调身份不同,她只天真的享受嫡母对她的关爱,开开心心就好了。
稍微长大了些,她自己意识到还有一位姨娘,主动向嬷嬷打听。
嬷嬷不敢说,章瑛身边的每一个人,都是嫡母选来照顾她的。
事儿还是叫安国公夫人知道了。
母亲没有骂她怪她,只是抱着她流眼泪,说“我们母女几年感情、阿瑛莫要多想别的了”、“什么嫡出庶出,你生下来就是我养的,你就是我女儿”。
章瑛也就不敢再问了。
她只当没有姨娘。
再后来,她的想法又变了,因为随着年纪增长,她自然而然参加了许多贵女的宴席,认识了很多人。
没有谁敢低看她。
国公府邸,得宠,她得到的是奉承与恭维。
她得意于以庶女出身得嫡母宠爱,这就是她的本事、她的能耐,只要母亲爱她、护着她,那她就是最与众不同的那一人。
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,陆念却和她又提起了“姨娘”。
陆念深深看了章瑛一看。
自打说起“姨娘”,章瑛的话变得很少,陆念擅长从神色揣度人的心境,自是看出章瑛心思起伏。
“你姨娘怎么走的?”陆念故意问,“你半岁时,是因为产后体虚吗?”
章瑛道:“是这般说的。”
“你们兄妹是前后脚出生的?”陆念又问,“我听人说,你们一个生辰。”
“其实是差了两天,”章瑛道,“二哥比我早两日,后来才让我随了他的日子。”
“挡灾?”陆念问道,“我就是好奇一问,外头有这样的说法。”
章瑛当然也听说过。
安国公夫人前头两个儿子都夭折了,怕这一胎也养不住,才会让庶女改了生辰挡一挡。
“外头乱猜的,”章瑛道,“生儿日、母难日,我姨娘是生我时伤了身子,母亲只是希望我过生辰时能开心些才改了。”
陆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:“也是,要不然她高高兴兴给你过生辰,你想起姨娘来怅然,那就都不开心了。
说来也是赶了巧,生产日子离得近,府里肯定都紧着安国公夫人。
国公夫人坐月子辛苦,也顾不上关心你姨娘的月子坐得如何……
等出了月子,她一人照顾你们兄妹两人,是这样吧?
你姨娘养身体无暇顾及你,只能是嫡母养两人……”
“是啊,”章瑛叹道,“两个刚出生的孩子,把我母亲累得够呛,哪怕有嬷嬷们分担,也十分辛苦。”
陆念又问:“想来也顾不上国公爷吧?”
章瑛一愣。
不自禁地,她想到了安国公夫人往日骂安国公的那些话。
“逗儿子积极,照顾儿子就跑了。”
“我为了你们两个操劳,他抱着小的睡得安生得很。”
“罢了,有人伺候他,也省得我再费精力,烦也烦死了!”
好坏都是父亲颜面,章瑛不好挂在嘴上,只给了陆念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。
陆念看懂了,嘴上阴阳怪气了声“男人呵”,又摇了摇头感叹着:“听你这么一说,当时那状况,你母亲疲惫,你姨娘可悲。”
章瑛的眉头微微一皱:“可悲?”
“你设身处地想想,”陆念说得不疾不徐,声音沉缓,句句引人,“好不容易闯过了鬼门关,却因为身体亏空,孩子被抱走了。
她定然知道如此对女儿最好,养在嫡母跟前,能得最好的照顾,比在她这儿闻药味强,但总归会思念的。
你出生时是什么季节?”
章瑛被陆念的话吸住了心思,很快答道:“冬天。”
“是啊,冬天,”陆念叹了声,“天冷,孩子才刚出生,总不能央求着抱来看一眼,万一受了凉可怎么办?
她只能忍耐着,若是有旁的事散心也就罢了,偏养病最不得劲,除了躺着还是躺着,脑子里不是孩子还能是什么?
见不着孩子,男人嘛,又不知道睡在哪个妾室屋里,她只能一日一日地等,跟自己说‘病好了就不是这样了’。
这身子骨若是能好转起来,还能有个底气,可日复一日的不好下去,连骗骗自己都做不到。
你说,她可悲吗?”
章瑛的眼睛睁大,连呼吸都是紧的。
她从来没有这般去想过这事。
陆念的话,像是推开了一扇门,让她看到了门后头、躺在病榻上痛苦度日的姨娘。
“我……”章瑛的声音有点颤。
“她没有错,”陆念柔声道,“安国公夫人也没有错,抱你过去养完全是好意,是盼着你姨娘能好起来,只可惜最后是这么一个结果。
我就是想到你姨娘的境遇就心里憋得慌,我们都是当了娘的人……”
章瑛深吸了一口气。
是啊。
都是当了娘的人。
她生阿淼的那会儿,若是从疲惫中醒来、儿子不在身边,她是如何心情?
若是儿子被抱走了,她怎么也见不到,她会如何想?
没错,她养病吃药带不了儿子,那头能把儿子养得很好,但是、但是……
谁不想见孩子?
谁不想抱孩子?
陆念说得对,她怪不了母亲,但她心疼姨娘。
那个除了知道叫“温碧清”之外,她勾勒不出一点形象的姨娘,在这一刻,章瑛很想去了解她。
长什么样?
什么性情?
有多么盼着她降生?
可曾给她准备过衣裳玩具?
爱吃什么,有没有忌过口?
……
可她能问谁?
她又敢问谁?
章瑛从雅间离开,情绪低落,人也有些走神。
陆念看在眼中,弯着唇轻轻笑了笑。
讲道理真的好累人。
还好,章瑛不是个榆木脑袋。
顺着楼梯往下走,章瑛在底下见到了阿薇。
阿薇“正”和翁娘子说话,听见脚步声抬头看她,惊讶地道:“章夫人怎得面色这般白?莫不是天热不舒服?”
“无事。”章瑛道。
阿薇扶了她一下,道:“夫人往后院坐着歇歇吧,您这幅样子回去,定要惹国公夫人担心,厨房里备了绿豆汤,您喝两口缓缓。”
章瑛这才没有拒绝,随着去了后头,依言在那小屋子里坐下,接了阿薇送来的绿豆汤。
不多时,翁娘子也过来,恳切道:“我们夫人听闻您状况,心下很是难安。
她和您讲起您的母亲与姨娘,原本不是为了让您伤心。
她说她本该下来跟您解释一番,只是她此刻亦十分怀念她母亲,怕凑在一块再多说两句,指不定全要被招出眼泪来。
她让您放宽心,您和嫡母感情深厚,您的姨娘在地底下也一定很是放心。
您也不一定非要去打听您姨娘的事,您自己过得好才是最要紧的……”
章瑛没有说话。
阿薇却是“恍然大悟”:“原来是这样,章夫人是在担心,若是您多问一些您姨娘的事,会伤了安国公夫人的心?”
章瑛闻言,抬眸看她。
“怎么会呢?”阿薇佯装不解,“生而为人,想要了解自己的来路,这是天经地义的事。夫人的嫡母与姨娘又没有冲突,了解姨娘,和孝顺嫡母,完全不矛盾。”
章瑛又喝了一口绿豆汤,心里叹了口气。
小姑娘就是小姑娘,还天真哩。
再会拿捏似岑睦那样的人,在一些人情世故上,还是稚嫩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