仆人惊恐万分地大声呼喊起来,侍卫们纷纷奔赴而来。而宝珠已将装满羽箭的箭袋束在腰间。
她从容不迫地搭箭挽弓,今夜射出的第一支利刃正中目标。不再刻意躲开要害、亦不再避免杀生,他们充当岐王伥鬼的时候,也并没有对任何弱者手下留情。
李昱此刻大概待在他自己的寝殿中吧?宝珠从未去过那里,但王府便是微缩版本的皇宫,从祥云堂的位置推测,家主的寝殿应该在东北方向。
宝珠且走且战,四羽箭流星赶月般一支接一支离弦而去。没有扳指护具,弓弦深深勒进指肉中,她却浑然不觉。这张巨弓的弓力超出了她的臂力极限,可不知为何,今夜她似有神助,能轻松将其拉满,仿佛有数双无形的手搭在弓弦、弓臂之上,默默助她发力。
回想起垂死边缘看到的一双双染血的赤足,一张张血泪横流的惨白面孔。她想:此刻,自己并非孤军奋战。这不是她一个人的怨念与仇恨。
岐王府的侍卫不足百人,装备并不精良,最为致命的是:他们缺乏誓死护卫主上的忠诚意志。当宝珠一箭一个,疾如流星地射杀七八人后,其他人便面露惧色,大声呼喊着趋步后退了。
宝珠暗自思忖:乌合之众不足为惧,但岐王身边尚有两名高手护卫。一壶箭有三十支,但愿她能在生命燃尽之前能找到目标。
当那个竹竿一般消瘦的高个男子翻墙而来时,宝珠想,真正的难关到了。
她向张苟苟射出第一支箭,对方脚步一错,身形闪动,险险避开。这是能将青衫客调虎离山的轻功高手,连珠箭一支接一支离弦,但每次都擦身而过。张苟苟一边闪避,一边蛇行鼠步缓缓逼近。
当日实施绑架时,他们已经摸透了她的本事。除了臂力不弱以外,她没有学过别的近身功夫。以匕首杀掉家令,应该只是运气好。
致命危机越来越近,宝珠已在考虑同归于尽之策。蓦地,一条青影无声无息从侧面袭来,如同一头凶悍的大猫,猛然将张苟苟扑倒在地。只听颈骨咔嚓一声脆响,他毫无反抗之力,头颅被整个旋了半圈,面孔朝向后背,瞬间没了反应。
韦训扔下手里变形的尸体,缓缓站起身。因极度兴奋,他无法抑制浑身肌肉震颤,以至于开始出现耳鸣。
他曾幻想过无数种将她找回的场景。其中可能有种种不堪,他总想着,她定然是泪滔滔的,或因委屈,或因痛楚,或因愤怒。却没有料到,此刻她的眼眶全然干涸,目光沉静,一如清冷月色。
张苟苟死后,宝珠从箭袋中再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弦上,动作娴熟流畅,箭头径直对准了青衣人的胸膛。
韦训见状心碎欲狂,绝望地想:她已被折磨得神志不清,竟认不出他了。
但凡暴露在外的肌肤,皆是惨不忍睹,仿佛被滚水灼烫过。眼眶深陷,憔悴枯槁,整个人暴瘦,比从墓中被救出时情况更糟。身上仅裹着一张绸单,暗红色的血浆将布料粘在皮肤上。
“宝珠,宝珠,是我……”韦训哽咽着轻轻呼喊她的名字,让所有要害暴露在她的箭尖之下,张开手臂慢慢靠近。
宝珠面无表情,将弓拉满,冰冷干裂的嘴唇中吐出一个词:“蹲下。”
没有丝毫犹豫,韦训立刻照着她的命令俯身下蹲。就在此话脱口的同时,箭矢离弦,风驰电掣擦着韦训的头顶飞掠而过,正中藏在他背后的徐什一。
一箭封喉。
眼睁睁看着师兄张苟苟被扭断脖子,徐什一没有作声。他清楚正面交锋不敌,遂趁着青衣人心神激荡、毫无防备之际悄然靠近,试图以一记重拳偷袭。在他想来,世上没有任何高手能在这雷霆一击下毫发无伤。
同样的,世上也没有任何高手能扛得住利箭穿喉。
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,这一箭出其不意,看着眼前没入血肉的尾羽,徐什一满脸惊愕,倒下之后又挣扎了片刻,终是气绝身亡。
韦训回头瞧了一眼这个卑鄙猥琐的小人,心中已然明了。庭院中再无别的敌人,他再度向宝珠奔去,满心只想抱起她离开是非之处,为她疗伤急救。
“我来晚了。”他伸出手臂,满脸惭愧地说。
“来得正好。”宝珠并没有立刻投入他怀中,踉跄了一步,伸手扶在他臂上,略微喘了口气,用沙哑的嗓音吩咐道:“这宅邸的主人,一个紫衣玉冠的中年男人,必须死在我手上。”
她已没有多余的力气愤怒,也没有多余的水分哭泣,剩下的每一分每一毫气力,都要用在接下来的复仇上。
无需过多言语阐释,仅凭肌肤相触,她的心意便立刻传达到韦训的脑海。他瞬间明白了,她的仇不能过夜。
宝珠抬头望了一眼高悬的月亮。
弓、箭、猞猁,三样装备已然齐全,狩猎的时刻到了。
忽然间,她感到喉头发痒,一股难以抑制的浓烈情绪奔涌而出,沙哑的咆哮撕破夜空:“李昱!时日曷丧,予及汝皆亡!”
那吼声怪异,似乎重叠了七种不同的声线,仿佛七个人同时怒吼。
岐王府的侍卫们匆忙打开了尘封已久的甲仗库。入侵的敌人只有两名,可二人联手所向披靡,无论远程攻击还是近身搏斗,无人能在他们手下走过一招。防身甲胄数量不够,急需一些更强力的武器抵御强敌。
然而令人大失所望的是,甲仗库内的弓弩、盾牌等物仍是二十年前岐王来到洛阳时的那批陈旧货色。他没有打猎爱好,也想不起派人养护,历经岁月侵蚀,早已霉烂开裂,没有一件能够使用。
两名高手护卫已命丧黄泉,其余人等更不是对手,想拦住敌人唯有以命相搏。可是,只是一份薪饷而已,没人愿意为岐王奉上宝贵性命。侍卫们吆喝着进攻的口号,却藏身在墙后,畏敌如虎,谁也不肯露头。
路过的家妓悄悄指出李昱的住所,宝珠带着韦训,一路杀向东北方。有他快手回收羽箭,再不用担忧矢尽援绝,可以放手一搏。
路过待客花厅时,宝珠见桌上摆着两只茶碗,仆人尚未来得及回收清洗,剩下半碗残茶。有人喝过,是安全的,她不假思索端起来,仰头一饮而尽。
韦训默默凝视她的一举一动,只觉肝肠寸裂。二十天来的摧残折磨,她这样喜洁的人,已毫不在乎杯具是否干净了。
终于赶到岐王的寝殿院落,宝珠下令:“去把他找出来。”
韦训领命飞奔出去,一间一间屋宇仔细搜索。消息迅速传开,不少人已经听说了强敌来袭之事,藏在各个角落不敢出声。
“李昱!时日曷丧,予及汝皆亡!”宝珠再次指名道姓地怒吼,七重音响彻整座院落。
韦训在一扇屏风后发现了紫衣男子。他一声不吭,听着外面骂阵,蜷缩在角落中瑟瑟发抖。就是他了,此人必是折磨宝珠的首恶。韦训目眦尽裂,手指关节咔咔作响,恨意几欲涨破胸膛。但很快,他强忍住杀气,这是她的猎物,她要求亲手复仇。
“跑!”韦训上前轻踢了他一脚,说道:“只要你跑得掉,我就饶你性命。”
李昱惊疑不定地瞧了这陌生青衣人一眼,对方再次出言驱赶。他心存侥幸,连滚带爬从屏风后钻出来,慌不择路跑进庭院中,那是最合适狩猎的空旷场地。
韦训轻声道:“但她不会饶过。”
宝珠瞬间锁定猎物,展臂拉开巨弓。手指勒出的血顺着弓弦缓缓往下流淌,她心无旁骛瞄准目标,四羽大箭离弦而出,一箭命中李昱后背正中。
他没有挣扎,像个断线的木偶,撅着屁股瘫倒在地,没了动静。
宝珠大步走了过去,在猎物身边伫立片刻,伸手拔出箭杆,接着一脚将他踢成仰面朝天的姿势,动作干脆利落。
这一箭又狠又准,箭镞深深刺入脊椎,破坏了李昱一切行动的基础。他无法挪动四肢,也无法控制便溺,裆部缓缓湿透,唯有两只眼睛仍在惊恐地转动。
“本王是……是真龙血脉……”他震惊至极,颤声陈述引以为豪的出身。
宝珠打断他:“你的血已经坏掉了。”
李昱看清了她的面貌,仍无法相信自己会命丧家妓之手,嗫嚅着问:“你究竟……究竟是……”
“我是天命。”宝珠冷冷地道,“你有眼无珠。”
说罢,她手握四羽箭,奋力向他右眼插下去,捅穿眼珠后拔了出来,再捅进左眼。这双恶毒的眼睛,曾给她带来无尽的屈辱与痛苦,她要彻底破坏掉。用力之猛,箭杆竟穿过眼眶,深深捅进大脑之中。当拔出来时,充血的眼球串在箭头上。
宝珠握着血箭站了起来,思索另找要害部位继续杀戮,尽情发泄仇恨。
“他已经死了。”一直在旁等待的韦训说道。
宝珠杀人的经验很少,茫然道:“死了?”
“死透了,你比他强大太多。”
宝珠低下头,审视地上的猎物。他是如此的脆弱,甚至不如一头黄羊。可这样一个昏聩无能的懦夫,却能凭借和她一样的血脉权力,造成如此多的残暴与痛苦。
她忽然感到无比空虚,巨阙天弓跌落在地,眼前发黑,双膝缓缓软倒。
韦训上前将她搂进怀中,更能察觉她体重轻了许多。她早已到了极限,之前的搏杀不过是回光返照,如今仇敌已死,一路支撑的信念消失,那口气便会散去。
“咱们走。”
韦训将宝珠负在背上,在彻底丧失意识之前,她在他耳畔轻声嘱咐了最后一句话:“把门……打开……”
韦训本打算翻墙走直线捷径,但这是她念念不忘的心愿,定然有特别的意图,必须为她完成。韦训不再迟疑,开始拔腿飞奔,如风一般刮过一座座封闭的庭院,一扇扇院门被他扭断了铁锁。
猎杀之夜,岐王府没有任何人能安稳入睡。家主被杀的消息不胫而走,如瘟疫般悄然蔓延。人心惶惶,侍卫们早已离开岗位,无人尽责值守。被囚禁的家妓奴隶们发现锁着门全部打开了,犹豫了一阵,开始成群结队向外逃亡,如获重生的群鸟,迫不及待冲向自由天空。
东都的太阳,落山了。
作者有话说:
时日曷丧,予及汝皆亡—《尚书 汤誓》夏桀以太阳自比,百姓发出要与太阳同归于尽的诅咒。
重要提醒:本章以后的内容,主角将彻底踏出守序善良阵营,对角色有极高道德要求的读者应就此止步,不要再看下去了。
第193章
十三郎与杨行简已多日未曾听见韦训的任何消息,一直在焦虑与恐惧中苦苦煎熬。陡然间,见他背着昏迷不醒的宝珠回到小院,得知人幸存归来,却是这般凄惨模样,二人均是悲喜交加,激动得哽咽难言。
韦训先差遣十三郎去找邱任,然后心惊肉跳地揭开她身上浸透鲜血的锦缎。万幸没发现什么重创,仅有被人拖拽形成的擦伤,料想来那布料上沾染的是敌人的血。最深的伤口是手上弓弦所致的勒痕,而最触目惊心的则是脸和胸膛的灼伤。
他用热水绞湿帕子,小心翼翼避开伤处,细细为她擦拭血污,而后裹在锦衾中,抱在怀里,再舍不得撒手。
回想数月前意外将她从墓中捞回翠微寺,同样是这样一套照料拾掇,却与今日心境截然不同了。彼时只是单纯出于怜悯,心无杂念。如今望着她伤痕累累,命若悬丝,只觉得这些伤都割在自己身上,心如刀绞。
当拆开她散乱的发髻时,韦训发现里面藏着一缕用丝线捆绑的金发,他脑海中立刻回想起棺中的金发胡儿。衣不蔽体的惨况下,宝珠依然想尽办法保留这缕头发,那胡儿必定是她极为信任的人,才会以尸身传递出最后的求救讯息。他把这缕头发放在她枕边。
邱任匆匆赶来,拿起宝珠的腕子搭脉一切,感慨道:“如此亏耗还能撑得住,这底子是老天赏饭,亏得平日养得好,气血充沛,才能扛得住折腾。”
他顿了顿,转头吩咐小师弟:“无需服药。你去买蜂蜜,调成蜜水,再加一点儿盐,使劲灌。要灌透灌足,等醒转过来,就能吃米粥或是汤饼了。”十三郎立刻拔腿飞奔出去。说完医嘱,邱任抱起药箱便欲转身离去。
韦训当即质疑:“你这眼怕是昏花了,难道没看见她脸上、膀子这些烫伤?”
邱任满不在乎地回应:“晒伤罢了,等新皮长出来,自会痊愈。”残阳院的医术向来如此,死不了人的都是皮外小伤。
他正欲往外走,被韦训展臂捏住药箱一角。邱任没敢挣开。人好不容易找回来了,他瞧这小鬼的神态,似乎已恢复清醒,可也不敢赌,毕竟世上没有根治疯病的药。
韦训捏着药箱不撒手,也不吱声,眼神直勾勾地瞪着师弟。
邱任无奈,只得说:“药膏油腻腻的,气味也不好,涂上去衣衫被褥粘得到处都是,洗也洗不干净,师兄要是不嫌麻烦……”
“不嫌。”韦训毫不犹豫地截断他的话。
话已撂在地上,无法回收。邱任只得打开药箱,从箱底摸出一只小瓷瓶,咬着牙递到韦训手上。这油膏原料难得,成本颇高。诊费药费,这小鬼一个铜板也不会付给他。
韦训拔去瓶塞,凑在鼻端闻了闻,皱眉道:“是什么东西?”
“蝮蛇油,加了点磨碎的地鳖,这配方继续说下去,就令人恶心了。你且把手洗干净再上药,手脏不如不碰。”
“知道了,你出去吧。”韦训拿到想要的东西,下了逐客令。
邱任夹着药箱,愤愤不平地走出卧室,虽已将般若忏练到第五层,可亏本的肉疼,却是麻沸散都难以缓解的。从二楼下来,他瞥见杨行简拄着拐杖正要上楼,忽然计上心头。
杨行简本打算上去探问宝珠的安危,眼见那悍匪胖壮的身躯堵在楼梯上,眼神透着异样光芒,他心里不禁突突乱跳,连忙避让至角落,缩成小小的一团,仿佛一只受惊的鹌鹑。
邱任却没打算放过他,将他堵在墙角,嘿嘿笑了两声,阴森森地问道:“我身上有个难得一见的大宝贝,老丈可想看上一看?”
如此明显的不怀好意,杨行简既不敢点头,也不敢拒绝,只得干笑着冒汗。
只见这黑脸汉从怀里掏出一只长方形的木盒,打开之后,里面是一条红线捆绑的人参。
“上党人参,如假包换的珍品。”邱任往楼上瞥了一眼,暗示道:“体虚的人正需要这玩意儿滋补调养。”
杨行简略有所悟,轻声问:“神医想转手卖出?”
邱任笑道:“这本就是骑驴娘子失踪前在荣清药行订下的货,如今只要把尾款付给我就成了。”他摊开蒲扇般的手掌,理直气壮地索要:“四十五两金。”
虽是明摆着强买强卖的生意,杨行简心中有数,岂敢有半分推拒。现金不够,又回房取了券契。他心道破财免灾,公主饱受折磨,疲弱不堪,确实需要购置些珍贵补药来调理。这匪帮大夫心黑手狠,医术却着实过硬,短短二十多天,他这条断腿已能勉强走上几步。
邱任收了黄金券契,补足了亏空,这才心满意足。出于那极为有限的一丁点儿医德,他嘱咐道:“这参药性躁得很,给她吃点须子就行了,切不可超过三日。”至于剩下的参,今后谁吃谁倒霉。邱任幸灾乐祸地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