宝珠哇了一声,“好刁钻的马贩子。”
韦训又说:“听说最近几年也懒得这么干了,直接走耗损。”
“那又是什么?”
“马太娇贵,又挑食,很难伺候,长途跋涉不如驴皮实。水土不服病死,跑得久了累死,折了腿受伤而死,这部分就是耗损。只要跑通门路,报上去的耗损略高一些,官家的好马就成了死马,变成他们乔家的货物。”
韦训就此住口,斜睨了她一眼。
宝珠登时明白了。如今朝堂贿赂成风,妃嫔公主居于深宫,都有人能将门路摸过去,盼她们能给天子吹风,换个斜封官来做。年深日久,见怪不怪,此事虽与她完全无关,但她身为食天下封邑的皇族,此风却似乎又跟她有那么一点关系。
思忖良久,说:“这乔石的马确实是不能要,怪不得你这个抠门的铁公鸡非要用十倍的价格买一头奇丑无比的驴。”
驴听见她骂自己,当即尥蹶子反抗,被韦训牢牢按住辔头,没能蹦起来,于是叽里咕噜骂骂咧咧了一通,可能是驴的脏话。
宝珠看韦训一路上一手牵着缰绳,一手拎着那根四尺多长的树棍,猜了又猜,还是想不出具体用途。“你拿着那根棍子到底干什么?”
韦训说:“我路上捡的。你看它很直,又很长。”
宝珠不明所以,看向十三郎,他也没觉得捡一根木棍有什么不对,反而跟着高兴:“确实很直,又很长,是根难得的好棍子。”
“我是问你捡来干什么用!”
韦训奇怪地看了她一眼:“它很直,又很长,这就是优点了。至于怎么用,我捡回来再慢慢想。”
十三郎忙道:“师兄借我玩一会儿。”接过树棍挥来舞去,又做有德高僧状,当做云游手持的锡杖,跟韦训抛来接去玩得不亦乐乎。宝珠哭笑不得,这竟然是一件不花钱的玩具。
后来遇到一个卖饴糖的老翁,师兄弟两人同时望着她,似有所盼,宝珠叹了口气,慷慨批了两文让他们买糖。
她身受名门之教养,自然不能骑着坐骑当街吃喝,见他们两人自在喜悦,初时只觉得幼稚可笑,其后竟不知怎么羡慕起来。云罗高张猎鸟兽,金鞭遥指空桑林,她骑着龙驹宝马大张旗鼓的游猎,也未必比他们不花钱的快乐更纯粹。
他们玩了半天,韦训想了想,一刀把树棍斩成三尺长,又把扎手的树皮细细削去,横在指上试了试前后轻重,递给宝珠。
宝珠捏着这根棍子瞠目而视,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。
十三郎失落地叹气:“你又给她了,我本来想拿来当手杖。”
韦训笑骂:“等你老得瘸了腿走不动时自己去捡。”
宝珠愠怒道:“多谢,可我也没有老到需要用手杖。”
韦训道:“是当做防身武器用。你膂力太弱,如一箭不能封喉,等对方近身过来,你就只能束手等死了。弓箭手向来是军中最强壮的武士,远战靠弓马娴熟,敌人近身则能弃弓劈砍。你既然苦练过箭术,怎么没有练近身兵器?”
宝珠愣了一会儿:“我练箭是为了狩猎,不为杀人,只需要弓马娴熟,要是一箭没有射死,猎物反扑,那自有大批侍卫替我抵挡。”
韦训说:“是了,现在你没有大批侍卫了,拿着这根木棍练一练罢。”
他理据无可辩驳,宝珠又不想承认自己武艺有重大缺陷,小声嘀咕:“我可以买一把像样的三尺佩刀防身。”
听了这话,韦训和十三郎都笑了。“起手就用开刃的兵器,能不能伤敌未可知,倒是很容易劈到自己脚趾,刮伤脸面。”
宝珠惊惧交加,摸了摸自己甚是珍惜的容颜,思虑再三,还是把这根捡来的木棍斜插在身后行李里。忽而心中生出怨愤,她虽然流落江湖,但起码身边还剩下一个侍卫,难道这小贼竟然不打算在危机时刻保护她,而是叫她自己对敌?
激愤之下,宝珠暗自下定决心,以后路上要时常开弓练习,膂力恢复到能一箭封喉时,这两个小贼就不敢笑她了。又想自己骑着骏马开弓搭箭,顾盼生辉英姿飒爽,现在骑在一头别扭丑驴上,射术再神准,那形象想必也不堪入目,不禁哀怨嗟叹。
十三郎又说:“听说前太子就是被熊抓毁了容貌才被废,就算有侍卫陪伴,你们玩这狩猎也是挺危险的。”
宝珠顿时沉下脸来,严肃地说:“那件事不是那么简单,你不要妄议。”
韦训奇怪地看了她一眼:“他也算是你兄长吧?怎么,不熟?”
宝珠心想岂止不熟,她们这些皇室子女,哪怕同一对父母生下来,也会因为权力反目成仇,一定要对方血溅当场才能放心,玄武门之变后,这几乎是李唐王室的诅咒。一场恶战下来,又岂是一支箭一把刀能杀的人数能比较。
旅程继续,一行人即将离开新丰县城,临走时买了蒸饼做为路上干粮。
那食肆开在城门附近,东来西往的旅客甚多,店家在屋外设了遮阳的棚子,热气腾腾的蒸笼喷薄出大量水雾,遮住了食客们的身影。宝珠骑驴经过,一个行脚商隐在蒸笼水雾后望了她一眼,三两口将饼塞进嘴里,连忙背起行囊,结账上路。
韦训似有所觉,却并不回头。
第二卷 白蛇姬
第18章
嗡的一声弓弦波动,宝珠突然朝着旷野树丛中放了一箭。
十三郎茫然四顾,摸不着头脑,韦训喝彩:“好眼力!”
宝珠意气扬扬,昂首挺胸,鼻子几乎翘到天上去了。她射中的是一只藏在浓密灌木中的花兔,目标很小。这个距离射中猎物算不得什么本事,难得的是她能在斑驳阴影之中一眼看见这只同样花色斑驳的小动物。听他夸得懂行,心里更是得意。
韦训足不点地飞身掠过灌木丛,片刻间将她的猎物捡了回来。宝珠看着他轻飘飘的背影,心想他虽然外号不叫‘某某猞猁’,但箭矢脱手之后,立刻去飞扑去捡拾猎物,用途倒是跟她的猞猁完全一样,心中不禁好笑。
然而那只瘦骨伶仃的死兔到手,她立刻失望地大呼:“怎么这么瘦!”
韦训笑道:“你以前都在皇家禁苑中打猎吧?那是不许平民入内的,猎物无忧无虑,自然养的肥壮。外面的人都吃不饱,野地里的兔子,当然就是这般模样。”
宝珠本来以为今日可以开开荤,将兔儿烤来吃,但到手一掂量,只怕剥皮之后就光剩下骨头了,心中甚是恼恨。看了看韦训,低头再看看兔子,心想出宫之后,人也瘦条条,兔也瘦条条,连路上跑的马都是瘦的。恐怕自己一路风餐露宿、千里跋涉赶到幽州时,也会跟这兔子一样寒伧了。
她怏怏不乐将死兔丢回给韦训:“扔了吧,根本没有能吃的地方。”
韦训说:“吃肯定是能吃的,扔了多可惜。”于是拔了根细韧的草梗,将兔儿拴在腰间。赶到下一处食肆时,他将兔子剥了皮,去掉四肢和内脏污物,请店主将胴体连骨带肉一起剁碎,塞进胡饼里入炉烤制。那张兔皮就当作店主的辛苦费。
等了片刻,兔肉碎胡饼热腾腾出炉,饼焦脆可口,馅鲜香四溢,除了骨渣嚼着有些费牙,味道竟然美极。宝珠饥肠辘辘,双手捧着饼大嚼,吃相还算斯文优雅,眼神已经跟逃难的饥民没有两样了。
韦训和十三郎自然不会跟她抢食,袖手旁观,心里都有点儿同情。这姑娘从小锦衣玉食,现在流离失所,为了吃上一口肉绞尽脑汁,委实有些可怜,也怨不得她动不动就泪汪汪地掉珍珠。
十三郎小声说:“到底是身体底子好,出土才二十多天,胃口就这么好了。”
韦训点了点头,没有作声。他目光如电,习以为常地扫一遍附近来往旅客,忽然眼前闪过一片白光,顿觉寒风拂背,手足冰冷。他直直盯着那个方向,咬住牙关,紧紧攥住双拳。
离开新丰县进入华州区域,前面是下圭县,再往前就是潼关了。
潼关乃是关中的大门,素来是兵家必争之地,有畿内首险、四镇咽喉的称号,是长安至洛阳途中最险峻的军事要冲,其守卫也与别不同,勘验相当严格,恐怕很难用普通的贿赂通过。
一行人在旅店中谋划如何才能顺利通过潼关,思来想去不得要领。最稳妥的办法就是伪造个奴婢身份,依附人数众多的商队蒙混过关,但这又是宝珠最反感的。
韦训倚靠在窗前,头枕在胳膊上,俯视街中人来人往,整个人都懒洋洋的,似乎心不在焉。
十三郎和宝珠商量半天没有结果,转头问他:“大师兄有什么意见?”
韦训头也不回,喃喃道:“过不去也没什么。回去长安,向北取道延州、太原一样能走到幽州。”
宝珠皱眉道:“说什么怪话,开弓没有回头箭,我们都走了好几天了,怎么能再回长安?”
韦训回过头来,懒懒地说:“让十三牵着驴过去,我背着你半夜闯关也不是不行。”
宝珠怒拍案几:“休得胡说!你可去过潼关?那地方两侧都是悬崖峭壁,中间的羊肠小道仅容一辆牛车通行,只要有人把守,飞鸟都过不去。再说驻守潼关古城的官兵有几千人,到时候万箭齐发,管你闯关的是猿猴还是猞猁,都给射成刺猬!”
“那就在下圭县多住几天看看情况好了。”
“多住几天?!”
不管她说得如何凶险,韦训好似当耳旁风一般,留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,又去看窗外景色了。从新丰县出来后,不知为何,韦训对赶路这事有点消极,能拖则拖,也不催着她早起了。
这人一天到晚精神抖擞两眼冒光,根本看不见他疲惫,这两天却一反常态,起得晚睡得早,天刚擦黑就回自己房间去了。宝珠晚上有事去找也见不到人,只有十三郎出来应对。
宝珠非常困惑,顺着他目光看过去,街上人来人往,也没有什么特殊的。
十三郎起身说:“我这就去买通下圭县的门吏,先通过下圭,才能说入潼关的事。而且我的过所上只写了在京畿之内通行字样,以后不管朝哪儿走,我都得去官府申请添上几句再说。”
宝珠竟然对小沙弥产生了一丝羡慕:“沙门的身份真自在,我要是能弄个度牒出家,就不用那么麻烦了。”
十三郎大为诧异:“九娘难道想做比丘尼?”
宝珠拢了拢漆黑浓密的鬓发说:“我可不想落发,当然是做个女冠。”(女冠就是女道士)
十三郎叹道:“俗话说‘皇帝的女儿不愁嫁’,不知有多少世家大族的俊俏儿郎盼着娶你,你居然想出家。”
十三郎自然不知道,李唐皇家的贵主们其实非常愁嫁。
只因为李家的女子向来以骄横矜奢著称,无论是在家为女还是出嫁为妇,在家族中的地位都远超前朝。公主下嫁,不仅能远离公婆,造公主府自住,更不用遵守一般人家的媳妇礼节。
有权势的公主婚后拥有蓝颜知己的也不在少数,甚至去世了还能让驸马戴孝三年,堪称低眉折腰娶来一位祖宗,是以名门世族谁也不愿尚主。朝中甚至有谚语称“娶妇得公主,平地生公府”,自己家中凭空迎来一座官府管制,何其受屈?
万寿公主不仅深受天恩宠爱,还以弓马娴熟武艺高超闻名,以当年‘李娘子’平阳昭公主为偶像,曾有百步一箭贯穿黄羊双眼的惊人战绩。这样一位武德充沛的贵主,男子们就算有心攀龙附凤,甘愿伏低做小,也要打量自己是否有承受她当胸一箭的本事。
曾经皇帝听说户部尚书韩仞家的幼子韩季舟翩翩少年,享誉京城,试探着问过尚书是否想做儿女亲家,韩老头不说行也不说不行,扑通跪下只是痛哭,一把山羊胡子都被涕泪打湿了,场面一度十分尴尬,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。
也因为公主愁嫁这事,皇帝与贵妃才为她准备丰厚嫁妆,愿以天下资财换取万寿公主的婚姻幸福,甚至还考虑过“榜下捉婿”这种极端手段。
只是这些宫廷隐秘不足为外人道,少女自有一番复杂心思,不方便解释。她给十三郎抓了满满一捧钱,催促说:“小孩儿不懂别胡说,我人都死了,还论什么婚嫁!还不快出门办事,打听一下有什么好办法通关。”
十三郎接了钱,道:“丑话说在前头,度牒我实在买不来。”
世人倾僧慕道不是没有世俗原因,出家人免于徭役,又不用缴纳租税钱粮,名下若有良田产业可节省许多财帛,自然慕道者众多。官府为了避免户口流失,立了度牒的规矩,只有官家签发的这道手续方能合法出家,因此一份度牒不仅相当值钱,又得等上面审批名额,一年可能碰不上几次,不是轻易就能到手的。
十三郎说明了此间缘由,让宝珠不要寄予厚望,带着钱出门贿赂门吏,韦训则继续盯着楼下出神。
街上人来人往,走南闯北的商贩、浮寓流寄的工匠、前去长安寻找活路的失地流民们,每个人朝着自己所设想的饱足生活奔波在路上。
第19章
十三郎出去游走半天,带回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。
下圭县的名寺古刹——莲华寺,即将在六月十九观音得道日前后三天举办盛大的无遮斋会,届时寺门大开布施斋饭,无论僧俗都可以去参观随喜。
十三郎兴奋地说:“莲华寺的素斋远近驰名,平时只招待有钱的施主,这回连施三天,我们可以一起去蹭饭!”
宝珠一听是素斋,兴趣并不大,十三郎忙道:“听说他们的素斋与众不同,不管味道还是模样,都跟真荤完全一样,九娘一定要去试试。再说,这次法会是为了供奉一件绝世宝贝,就算不为吃,去看一看长长见识也是好的。”
“哦?是佛舍利还是佛骨?”宝珠好奇地问。
十三郎摇了摇头:“这个我就不清楚了,听说是一件徐州来的宝物,暂时在莲华寺供奉,之后会被运去长安皇宫中,那时候想看都看不着了。”
天气这么热,宝珠并不想去挤人堆,但她青春年少,本来就是爱吃爱玩好热闹的年纪,又耐不住十三郎反复央求劝说,还是决定去一趟。谁能想她这样一位出身天潢贵胄的骄女,如今竟会为了蹭一顿免费的斋饭而汲汲营营,自觉心酸又好笑。
下圭县门吏已经买通,第二天一早,三个人退了房,牵着驴进城。
去往莲华寺的街道已经比寻常拥挤许多,人人脸上都兴致勃勃,为了这场难得的法会和神秘的宝贝而好奇,很多人还是大老远从乡下赶来的,对他们来说,法会跟赶集也没有什么区别。进入寺门后,人群更是摩肩擦踵,人声鼎沸,甚至有人被挤下放生池。
莲华寺原本就实力雄厚,更有向佛的富贵人家慷慨解囊,布施支持,从上到下的僧人都为这场法会投入了万分的精力,大殿之前的铜香炉中不计成本投入了许多香饼香线,火焰熊熊燃烧,青烟并非袅袅,而是如同失了火一般冲上天际。
不知为何,维持现场秩序的除了寺中僧人,竟然还有许多公门中人,拿着水火棍东戳西拦,所以虽然游人众多,还不至于互相踩踏。
宝珠早忘了自怨自艾,好奇地左顾右盼。人多带不住宽大的帷帽和面纱,她就摘了,叫十三郎拿着。大病初愈时还显得容颜憔悴苍白,但一路上师兄弟两个都自觉把好吃的让给她,将养了这大半个月,气血逐渐恢复,阳光照射下,脸蛋儿竟似笼上一层琉璃珠光,顾盼之间神采飞扬,自有一种旁若无人高高在上的尊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