韦训见她这般心有余悸的模样,清楚她又回想起不快的事。虽已拨云见天,但想将那些阴暗回忆彻底驱散,就像等待新的指甲生长,需要漫长时间。
他沉思片刻,回身轻轻掩上房门,鼓起勇气走到她身后,伸手拿起妆台上的玉背梳,试探着问:“我……我应该不算陌生人吧?”
宝珠微微一愣,面露讶色,问道:“你真会梳头?”
韦训语气诚恳,坦言道:“只是旁观过……没有为别人梳过,是第一次,不保证梳得美观。”
宝珠从镜中打量韦训的神情,见他紧张中透着些许羞涩,凑近一站,新衣干爽的味道与他本人冷冽澄澈的气息一起传来,自己也莫名跟着害羞了,面颊热腾腾地浮起一片云蒸霞蔚。
她垂下眼帘,故作镇定地说:“那许你试一试,要是梳得不好,我会出言指点。对了,不能是……”
韦训心领神会,迅速接过话来:“不能是坠马髻,那不吉利。”
二人于镜中相视,会心一笑,韦训旋即恢复了洒脱无畏的气质,戏谑道:“骑驴娘子威名远扬,纵横江湖,所向披靡,其实无需在马上避谶。”
宝珠扬起下巴,傲然道:“手下败将青衫客,还不速速动手,莫要耽搁了出行的吉时!”
二人嬉闹一番,一起商议摸索,竟打理出一个尚算整齐的乐游髻。深秋时节,桂花凋零之后,菊花继而吐芳争妍。庭院中一丛丛开满了叠金黄,韦训摘了一捧,一朵一朵簪在她发间。
打扮停当后,宝珠心满意足地迈出房门,戴上帷帽,翩然跨上驴背,一行人再度踏上旅程。
历经观音奴事件,众人汲取教训,决定低调行事。宝珠换了一领素净圆领袍,看起来与旅途中最平凡的行人毫无二致。
然而,当她骑驴行经洛阳街巷之间,路旁的乞丐走卒们抬眼望去,只见一名青衫少年在前为她牵引缰绳,驴臀上悬挂角弓与箭囊,这情景落入众人眼中,他们立刻猜到了这骑驴少女的传奇身份,纷纷以敬畏的眼神护送她经过。
岐王李昱倚势凌人,绑架扮演观音的骑驴娘子,被其一箭毙命,此事早已悄然传遍江湖。江湖中人揣测:岐王毕竟身为李唐皇族,乃云端之上的顶级权贵,残阳院纵然无法无天,行凶之后,起码会逃离洛阳,暂避风头。
岂料结局却令所有武林人士瞠目结舌。岐王遇刺身死之后,不知怎得被冠以谋反罪名,阖府被朝廷抄家灭族,与其往来密切的高官显贵亦纷纷落马,落得个下场凄惨。而本应避走逃逸的残阳院门徒,反倒个个堂而皇之继续在洛阳自由来去,未受丝毫波及。
此事委实匪夷所思,让人难以捉摸其中玄机。江湖中人不得不将这一切与陈师古那件“颠覆大唐,祸乱天下”的遗物相联系。江湖疯传:骑驴娘子手握这件神鬼难测的大凶兵器,方能达成这般玄之又玄的结果。
随着奇闻广为传播,人们想起那神秘少女修习的是江湖罕见的军阵功夫,遂产生出种种荒诞不经的猜测与臆想。如此,她的真实身份愈发显得扑朔迷离、深不可测。
每逢有好事者向残阳院门徒打探时,他们的反应颇为有趣。
起初,几个人矢口否认骑驴娘子是残阳院新首领。待这一系列奇事发酵后,他们转念一想,寻思韦大欠下的人情债不知何时能讨回来,理应让他先付些利息。
只要口头承认骑驴娘子就是残阳院首脑,今后不仅可以将陈师古棘手的遗言推到她二人身上,倘若不慎闯下什么祸事,也大可顺水推舟,让她背锅。想通之后,这几人心有灵犀般达成默契,闭口不言,来了个默认。
离开洛阳途中,宝珠一行人经过南市,不巧冤家路窄,再度与那名发生过冲突的红袍官员狭路相逢。
旧事重现,眼见他的一众随员在前头净街驱赶行人,杨行简咬咬牙,心下暗忖绝不能让公主再三负屈,取出鱼袋,决意与之一较高下,论个是非曲直。而韦训已作势捏动指关节,准备大打出手。
宝珠骑在驴背上,遥遥打量那官员的面容,回想在岐王府中并未见过此人。料想以他的品级,还不够资格参加李昱的宴会。
刹那之间,宝珠心头掠过诸般前尘往事。
跨越万水千山,体会众生百态,旅途的意义,或许就是一次又一次在尘世间求索自己究竟是谁。知晓自己真正的力量后,便再不用凭借虚文缛礼抬高身份,更无需介怀外界评判。
骑驴娘子这名号她初时不喜欢,如今细细品味,倒有一种世外高人的超逸之感。况且全凭自己实力挣来,比起名不符实的万寿尊号,并不逊色。
浮世虚华皆作空,今朝顿悟我为真。争路这般微末琐事,委实轻如鸿毛。
参透之后,宝珠心下释然,莞尔一笑,心平气和地引着驴侧立至道旁,将路让给那红袍官员先行通过。
这平淡的反应着实让韦杨二人略感惊讶,但见她处之泰然,神色间的确毫不在意,二人也就跟着她让路了。
离开城门,伴随官道向着远方无限延展,身后宏伟的洛阳都城越来越小,逐渐变得像一座普通关隘。
宝珠垂下头,审视自己染红的指甲。新甲已长出短短一截,而前端依旧如鲜血般红艳。她暗想走上这条路,注定不能干干净净,体体面面。
韦训不时回首留意她的神情举止,此刻见她再度凝视手指出神,他心下忐忑,连忙伸臂握住她的双手,无言地望着她。
宝珠见他眼中尽是关切之情,知道他想岔了,开口解释说:“放心,我只是有些感慨。可惜我手上已经沾染人血,杀生破戒,日后再没有资格扮演观音了。”
韦训目光坚定,沉声道:“你是我心中唯一的观音。”
《观音奴》之卷完
作者有话说:
完成!本卷是全文篇幅最长的故事,长达16万字。篇幅所限,有些配角的后续就留白了。
拓跋三娘如愿以偿拿到了漂亮的新皮袋,许二找到了优美的风景名胜区,两人各自在洛阳建立了据点。背靠北邙山,邱任的壮阳药卖得更火了。罗头陀继续行脚僧的游历生涯。
曹泓的妹妹曹滟、姚绛真等人按照她们亡故亲人的期待,继续过着普通人的生活。
第七卷 凤凰胎
第199章
风卷清云尽,空天万里霜。
一行人经过河洛地区,通往幽州的道路折而向北。一路行来,左侧是重峦叠嶂的太行山脉,右侧则是一马平川的河朔大平原。
通过哨卡进入卫州,便踏入了河朔三镇之一的强藩魏博境内。自天宝之乱后,此地就被安、史旧将统辖,割据于朝廷。民间谚语有云:“长安天子,魏博牙兵。”藩镇节度使麾下悍勇的亲兵甚至能与天子威势相提并论。
宝珠本以为贰臣占据的区域必是民生凋敝、哀鸿遍野。可一路走来,所见所闻却大出意料。
在远离关中的河朔地区,虽没有长安、洛阳那般繁华壮丽的大都市,城镇看起来相当土气。可放眼沃野,田埂连天,人烟稠密。只是田间劳作的人多是老人与妇女,壮丁多在军营中。
望着远方村落的袅袅炊烟,宝珠暗自思量:河朔地区良田广袤,地势平整开阔,粮食的产量想必比京畿地区高得多。养得起更多军队,兵强马壮,才有实力常年与朝廷分庭抗礼,形成三镇鼎立的局面。
“芳歇,咱们最好在前面的村子落脚停一会儿,干粮不够了。”杨行简恭敬的声音从辘辘前行的牛车上传来。
宝珠闻言,扭头问道:“早晨出发时不是刚买了十张新胡饼么?”
杨行简苦笑着回答:“一张都没剩下。”
十三郎摸了摸刚冒出青茬的秃脑袋,一脸难为情:“对不住,我吃了四个。”
宝珠一听,脸颊微热。回忆起路旁那个无名胡麻饼摊,刚出炉时面脆油香,烫得人拿不住,她坐在摊位上当场空口吃了两个。中途打水歇脚的时候,嘴巴有些馋,就着芹菹,又吃了两个当零食。
杨行简暗自寻思:民间素来有“半大小子吃穷老子”的俗语,自己上了年纪胃口不佳,小沙弥正值窜个儿的年纪,全天步行,吃得多些在意料之内。谁曾想公主的饭量同样惊人,一顿朝食,端庄娴雅地吃下去四张饼,不算配菜,光面粉干重,怕就得有一斤半多。
“主簿吃了一个,那只剩一个……”宝珠骑在驴背上,目光悄然落在牵着缰绳的韦训身上。
经受观音奴一案的磨砺,一行人皆消瘦了许多。路上,她和十三郎的食欲大增,快速向着以前的体态靠拢。唯独韦训吃得极少,一直没有恢复的迹象。
这少年游侠如同被朔风吹瘦的梧桐,背影始终挺拔笔直。脖颈间围着一条粗布领巾,遮住了半张脸。言谈举止看似与往常无异,可不知为何,宝珠总觉着他有些异样,好似藏着什么心事,莫名地着急。
天气愈发寒冷,韦训每日起早贪黑,不断催促同伴加快行程,说是要赶在严冬之前抵达幽州。吸取洛阳的教训,路上稍有风吹草动,他甚至会安排大家昼伏夜行,以避人耳目。杨行简腿脚不便,体力不支,数次抱怨像是在逃难。
察觉到宝珠注视的目光,韦训回头说:“我吃了三个,其中两张饼是昨天剩下的。”
宝珠听了,若有所思,没有作声。
进入相州境内,这一日众人紧赶慢赶,终于在暮色降临之时,赶在城门关闭前进入荡阴县城,临时找了家旅店落脚。店小陋狭,没什么精致吃食,菜肴只有腌渍的胡瓜。杨行简见院子里养着几只瘦骨伶仃的鸡,命厨役宰了一只,又煮出一大锅汤饼。
店主趁机推销浊醪,往日嗜酒的韦训却不搭腔,众人匆匆填饱肚子。
饭后,韦训如往常一样,向店主打听前方道路情况,询问是否有土匪山贼、乱兵盗寇,又或是下山的猛虎黑熊出没。宝珠则与浣妇谈好价格,将脏衣服交给对方清洗晾晒,随后叫来厨役,低声交代了两句。
待到熄灯休息之前,宝珠招了招手,单独叫韦训到她屋中说话。韦训见她不苟言笑,很是严肃的模样,立刻反省自己今日是不是犯了什么过错。除了下午驴疲人倦时,捉了只寒蛩扔进箭筒里捉弄她提神外,似乎也没什么特别过分的。
“我不喜欢受人欺骗。”少女神色肃然道。
韦训心中忐忑,不知她所言是何缘故,目光游移不作声。
宝珠皱着眉头道:“还不肯承认?昨日剩下的那两张饼,是我半夜饿了,悄悄爬起来当夜宵吃掉了。你难道是餐风饮露不成?”
韦训这才明白是白天随口说的话被她识破了,只得小声嘀咕:“马无夜草不肥,你这胃口真不错,想来抵达终点时,不会有人责怪我路上克扣了你的旅费伙食……”
话音未落,宝珠厉声道:“少东拉西扯!难道我克扣了你的伙食?你最近吃得这么少,是不是病情变严重了?”
韦训知道她心明眼亮,见微知著,很难瞒得过去,只得轻声辩解:“老毛病,只因天冷了,等到开春,自然就缓解了。”
宝珠将信将疑。见他从早到晚围着领巾,一刻都不肯摘下,暗忖既然是天生的寒证,怕冷倒也说得通。又想起韦训日常跟流民似的,从不肯戴幞头,便说:“行李里有我的风帽,你先拿去戴着,我头发多,多一层倒嫌碍事。”
韦训笑道:“我也嫌碍事,遮住耳朵,细微动静就听不见了。”
两人说了一会儿话,宝珠转身掀起桌上的纱罩,露出一只碗来,里面满满的琥珀色浓汤,碗底一片片的不知是什么食材。她伸手摸了摸碗沿,说道:“正好说了这会儿话,已经不烫了,你赶紧趁热喝掉。”
碗中传来一股浓郁的辛辣气味,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,韦训后颈的寒毛都竖了起来,往后退了一步,警惕地问道:“这是什么?”
宝珠欣然自乐地说:“我在洛阳订下的上党参,本想带到幽州让人炼制,既然你已开始犯病,那干脆现在就吃。我怕厨役偷工减料,站在灶旁亲眼盯着他煎出来的参汤,剩下的一点儿胡椒也都放进去了,还加了驱寒的干姜。”
韦训立刻回想起那间叫荣清药行的药肆,顿觉不妙,连忙追问:“花了多少钱?!”
宝珠本想随口编个数目应付过去,可刚刚还严厉责备他撒谎,自己这会儿也不好意思胡扯了,含糊其辞:“五十……”
“五十贯?!”
“五十……两金。”
宝珠如实交底,韦训目瞪口呆,这笔巨资足够雇十个保镖旅行去广州,那贪得无厌的药肆奸商忽悠她上了当,如今已经走到魏博,来不及回头找人算账了。她这随手挥霍的毛病近来已改了不少,学会讲价和精打细算了,没想到挖了这么大个坑在这里等着。
韦训追悔莫及,心道当初就该把杨行简身上的券契和金银全部抢来自己保管,恼怒地说:“我说过许多次,钱要花在刀刃上,我若是趁夜找个大户打劫,补回这个亏空也不是不行,可谁来看护你?”
宝珠毫无愧色,不假思索地说:“你就是我最锋利的刀刃,不花在你身上,世上还有什么值得?”
一句话说得掷地有声,真率赤诚,韦训一下子呆住了,心跳陡然加速,两只手慌乱得不知该往哪儿放,一时间竟说不出一个字。
他心中暗道:有这样一句话,莫说是胡椒参汤,便是毒酒砒霜,也决不能有半分推辞。
韦训当即伸手端起碗,仰头一饮而尽,碗底不管是参还是姜,嚼了嚼也都囫囵吞了下去,架势甚是悲壮。
宝珠见他乖乖喝下参汤,心下甚喜,拉起他的手,觉得触手冰凉,便用双掌合在一起捂着。
“你放心。”她扬起下巴,自信地说,“不管那治病的丹药有多么稀罕,三山五岳,四海八荒,哪怕远在东瀛或是南越,我也能派人去寻来救你。”
韦训没有作声,苍白的面容涌上一股不正常的潮红。
随着病入骨髓,他最近日常的状态已经接近发病时:肢体僵冷,寒气无孔不入往骨头缝里钻,时常疼得整夜睡不着。饮酒也不再能让他感到温暖,索性戒了。
然而这一碗参汤下去,却如吞了一块暗红的炭火,灼烧感顺着食管滚入胃囊,火星沿着四肢百骸炸开,整个人开始发抖。
宝珠在宫中时,对各种珍贵补品习以为常。但她养尊处优坐享其成,并不知道一份参汤顶多只用二三钱参片,这一根大参足够吃上一两个月。
那厨役是个没见过世面的老实田舍汉,金土不辨,客人命他煎药汤,他便应承照办,像煮老姜汤一般,整根参切了丢进锅里,五碗水煎成一碗。如此一来,药性比正常的浓上百倍。
宝珠摸着韦训的手在哆嗦,疑惑地问:“你这是冷吗?”
韦训勉强张了张嘴,喉头滚动,语言支离破碎,说不出完整的句子。
旅店简陋,门窗四处漏风。宝珠随即张开手臂,踮起脚尖,轻轻环抱上去,试图把浑身的余热传递给他。
往日里,两个人从早到晚总有说不完的话,此刻却都不作声。在洛阳时,他们也曾有过朝夕相伴、紧紧相拥的时刻。可那时是死里逃生,满心只有哀苦委屈。而今日的心境与那时截然不同,多了几分难以言明的旖旎怜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