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陷阱!
见到此物,宝珠方如梦初醒,原本以为这群成德兵是见财起意,顺路打劫旅人,但这削尖栅栏般的拒马,怎可能是恰巧出现在此处?
一营人显然早有预谋,提前埋伏在前路,等她们一行人经过时,佯装押送辎重,擦肩而过,趁其不备合围绞杀。各兵种协调紧密,滴水不漏。倘若有人逃离,会被提前设置在前路的拒马拦截。
此时紧跟在身后的骑兵已经追到,他们不急于射杀宝珠,反而收起刀枪,拿出套马索。铺天盖地的绳网落下,宝珠用尽了最后一支箭,连人带驴被拽倒在地,摔得晕死过去。
仿佛一条青色鬼影,韦训在敌阵中神出鬼没、所向披靡,手持鱼肠杀出一条血路。强弩有机械助力,其威力胜于羽箭,且易于操控,是小卒对付武林高手的不二法宝。虽有不能连发的缺点,但对方早有筹谋,分成三班轮番射击、搭箭,饶是韦训轻功天下无双,在这箭雨中也难以全身而退。
奔至那押衙面前时,他已身中两箭。韦训如苍鹰搏兔,瞬间将此人擒住,以鱼肠抵在他喉咙上,扬声大喊:“都住手!”
然而,诡异至极的一幕出现了。将领被俘,敌军眼中虽满是对青衣人的惊惧,却并不在乎他手里的人质,弩箭依旧如飞蝗般往他身上招呼,摆明了只想将这身法如鬼魅的青衣杀手立刻剿灭。
就在这生死一线的乱局之中,韦训突然想起宝珠曾跟他提起过,将领身边必有亲卫相随。为避免战阵因无人指挥而溃散,军中向来有严令:倘若将领丧于敌手,则亲卫陪葬。故而只要将领遇险,亲卫必舍生忘死阻拦救护。
可今日他生擒的这押衙,虽穿了一身醒目的高级明光铠,身边却没有为他拼命的亲兵。
是诱饵!
韦训瞬间醒悟,焦心如焚,手中提着这假将当作盾牌,再度向宝珠逃亡的方向望去,映入眼中的情景令他魂飞胆裂:
骑兵已截获宝珠,他们将她双手紧紧捆住,绳索另一端系在马身上,只要纵马前行,她就会被拖行致死。
“快投降!交出那件颠覆天下的宝物!不然就拖死她!”手中擒住的假将扯着嗓子大喊。因身着甲胄,他还没被流箭射死。
韦训听见他们索要的东西,心中咯噔一下。略一迟疑,拖着宝珠的骑兵开始缓缓前移,她顿时发出惨呼。那声音如利刃般生剜他心头肉,可紧接着呼声又戛然而止。
地表粗粝的石块在后背磨出无数伤口,剧痛之下,宝珠由昏迷醒转,惨叫出声。但同时,她意识到只要自己叫出声,必然令韦训分心动摇,于是牙关紧咬,将惨叫硬生生咽了回去。
颠覆大唐,祸乱天下。这件玄虚之物的作用是如此诱人,如同罗刹鸟,其他豺狼恶虎闻着血腥气,逐一找上门来。
就在这转瞬之间,宝珠心中已然明了,这群人打算留一两个活口。否则开战时就弩箭齐射,骑兵乱刀劈砍,他们几个没有防备,立时就会被全数剿灭。如今对她施加拖刑,就是为了扰乱韦训心智,令其束手就擒,并非当真要置她于死地。
只要他能活着逃脱此劫,就还有希望。
宝珠主意已定,放开喉咙,以平生最大的力气撕心裂肺地大吼:
“跑啊!!!!”
骑兵高高扬起马鞭,韦训眼睁睁看着拖行宝珠的马匹即将狂奔。他清楚知道,就算他此刻不顾一切冲过敌阵,以最快的速度赶上那匹马,或许宝珠还能留下一口气,但必然皮脱肉碎,重伤再难痊愈。
就在这进退维谷的绝境中,他忽然觉得腹部一凉。
一根长逾七尺、形如长枪的巨型弩箭呼啸而来,瞬间穿过他手中擒获的假将,余势未消,竟将两人齐齐捅穿,狠狠钉在身后的树干上。
弩兵们扯下包裹骡车的布幔伪装,那车上装载的重物并非铜钱军饷,车板改装成基座轨道,固定着攻城用的床子弩。这硕大无朋、能摧毁城墙的巨型重弩,今日被拿来狙杀几个势孤力薄的旅人。
韦训望向宝珠,双唇微启,想对她说些什么。然而大股大股鲜血由喉头涌出,呛得他难以呼吸,那些未及出口的话,终被鲜血淹没。
第214章
“天上龙肉,地下驴肉,这玩意儿是真香啊。”
狱卒们兴冲冲地架起大陶盆,将切成拳头大的生肉块投入沸水中。不多时,鲜红的肉块翻滚变色。
牢门外,传来一阵阵令人作呕的肉香。
因被拖行,宝珠丢了玉梳,精致的发髻散落下来。她披头散发,眼神空洞,靠在冰冷潮湿的石壁上,看着他们生火、烧水、煮肉。待肉煮熟,他们迫不及待捞出,将滚烫的肉往嘴里送。
“关中驴的味道,就是比太行驴肥嫩。”一个脸上有胎记的狱卒舔着嘴边的肉汁,故意斜眼看向宝珠,“关中的女子,也比河北丰盈貌美,哈哈哈。”
“明天就得把这两个人转运到正定,这是节帅要的人,你们就别惦记了,有肉吃到饱,还不知足?”一个年老的狱卒说。
宝珠与韦训被俘后,被那伙军健就近押送到封龙山下的监狱。这监狱是用一座废弃石窟寺改造的,依山壁而建。牢房内侧是半凹石窟,里面还留有百年前凿山而成的佛祖造像。屋顶高旷,瓦片破旧脱落,露出一块脸盆大的“天窗”。
森冷月光透进来,牢房内阴冷潮湿,霉味扑鼻。封龙寺,是它原本的名字。
“那个青衣人招了没?”一个麻子脸问。
“没呢。那家伙恐怕不是凡人,被床子弩捅个对穿,居然还没死透。什么招数都用了,手筋脚筋挑断了愣是不吱一声,还与人说笑,邪门得很。”
“听说他用一把不到八寸的匕首,杀了三十多个步卒,若不是擒住人质,还真抓不住他。”麻子脸不禁打了个寒噤,“节帅要的宝贝到底长什么模样啊?”
“你问我,我问谁去?反正搜过身了,除了那把匕首像是件稀罕古物,别的东西都不像。反复拷问,他就只承认‘盗珠之罪’,你们看见行李里面有像珍珠的东西吗?”
众人纷纷摇头。
洛阳的探子传来小道消息,这件能够“颠覆大唐、祸乱天下”的神器,如今在中原江湖传得纷纷扬扬。王承武身为成德节度使,命人在关卡暗访来往旅客,不惜截杀朝廷命官也要得到它,其野心已昭然若揭。可惜的是,谁都猜不透那神器究竟是何种物品。
最可疑的是一个绘有“臣崔克用谨敬”的七宝琉璃盒。崔克用是威武节度使,淮西强藩的领袖,这华贵的容器一看就是敬上用的。然而令人失望透顶,盒子是空的,里面只放着几朵干花。
除了空盒与匕首,青衣人身上还搜出一叠被鲜血浸透、大小不一的纸片,看起来是他珍藏之物。除了一句“箭无虚发,仇不过夜”以外,其余都是些广为人知的诗歌,怎么看也不像是藏宝线索。
令人讶异的是,这三大一小四个人中,竟然搜出了两爿鱼符。不过,天高皇帝远,强龙压不住河朔虎,朝廷即便知晓,又能如何呢?
麻子脸看向牢房中的另一名囚徒,心道:匹夫无罪,怀璧其罪。谁能想到这样一名美丽少女,江湖人称“骑驴娘子”,百步穿杨,以一当十。若不是斥候打探到二人武艺高强的传闻,派了一个营的披甲军健前去伏击,被她放翻的人数恐怕不会少于那个青衫客。
胎记狱卒仍不私心,问道:“要不,咱们试试拷问这个女子?”
老狱卒却果断摇头:“那青衣人快不行了,万一不小心再把这女的拷打致死,丢了宝物线索,那该入土的就是咱们了。明日就转运,让正定的人去头疼吧。”
众狱卒知道他最有经验,都不想惹这个麻烦,于是将精力集中到锅中捞肉,大快朵颐起来。
宝珠表情木然,听着他们肆意在牢房外议论,吃喝,算计。
月上中天时,负责拷问的那批人疲惫不堪,不想再继续熬夜,将血肉模糊的韦训拖回牢房。
牢门一打开,宝珠拖着脚镣,扑上去抱住他。
他们太害怕了,生恐这绝顶高手重伤之下仍能暴起伤人,早早挑断了他的手脚筋脉,又将四肢打碎,才放心收监。
如今,这头猞猁被彻底拔去了爪牙,不论是无坚不摧的残灯手,还是神出鬼没的蜃楼步,都再不能施展。他像一只温顺的猫儿,乖乖躺在她的膝头,气息已微弱得难以察觉。
宝珠泪如雨下,混着他脸上的血水往下滴落。
韦训微微睁开眼睛,视线中模模糊糊映出她的脸。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,断断续续道:“天上……下泪雨了……”
“疼得厉害吗?”她颤声问。虽明知故问,但她一定要与他说话。
“一点也不……只是有点渴……”他轻声回答,面容没流露任何痛苦之色。
曾经神采奕奕、锋芒毕露的眼神,此刻已变得恍惚涣散,嘴唇苍白干裂,毫无血色。他腹部的致命伤太重了,血流不止,青衫被暗红血浆浸透。
宝珠将奄奄一息的人轻轻放下,起身走到牢门旁,扬声道:“给我一碗水。”
虽身陷囹圄,满脸泪痕,狼狈不堪,可她神态高傲,话语中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魔力,能够指挥旁人。麻子脸下意识立刻起身,就要按照她的吩咐去取水。
胎记狱卒一把按住他,向少女问道:“这牢里吃喝都是要花钱的,你给我们什么好处?”
宝珠道:“行李里的东西任你们拿。”
胎记狱卒发出刺耳的笑声:“那已经是我们的东西了,你怎么能用别人的钱财购物?”
他的目光如毒蛇一般,在囚徒身躯上下游走,最后停留在她如绸缎般乌黑厚重的长发上。他贪婪地说:“头发不错,能卖上几缗钱,你可以用这个换水。”
众人听他这么提议,都感慨此人机敏,能从死囚身上榨干最后一点价值,又不至于伤到对方性命。
宝珠毫不迟疑:“给我把刀子削发。”
“你当我们傻?给要犯武器?你背过身,贴在围栏上,由我们来动手。”
她痛快地依言而行。那狱卒掏出一把切肉刀,隔着牢门抓住少女的长发,贴着脖根,将这头长达四尺的美丽秀发削了下来。
“给她水。”拿到这笔意外之财,胎记狱卒喜笑颜开,“卖掉之后,咱哥们几个平分。”
麻子脸掀开水缸盖。深夜时分,水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壳。他用一只豁口破碗舀出大半碗水,隔着围栏递给少女。
宝珠皱眉:“是冷水?”
麻子脸不耐烦地道:“我们平日就喝这个,你以为牢里能有热汤喝?”
宝珠不再与他们啰嗦,接过碗来,回过身再将韦训抱在膝头,要喂他喝水。
然而碗边刚碰到他干裂的嘴唇,她便感到了几道幸灾乐祸的视线。
她抬起头,疑惑地看着牢门外的几个狱卒,他们兴致勃勃站在那里,似乎正在期待一出好戏上演。
“你们在水里下了毒?!”
那老狱卒不紧不慢地道:“那倒不至于,这是我们自己饮水的缸。不过……”他咳了两声,说出事实:“他觉得口渴,是因为大量失血。大出血的人喝水,与服毒没两样,喝下去立刻血尽而亡。”
众狱卒笑盈盈地看着少女,仿佛她的痛苦是美味调料。
宝珠端着碗,反问道:“看来你们很有经验。这样的情况,应该如何解渴?”
“喝盐水,或是肉汤,反正比清水浓郁的汤汁都可以。不过,也只是速死与慢死的区别,无论如何折腾,他都活不到天亮。”
胎记脸狱卒露出了带有恶意的笑容:“现在嘛,正好有一盆热腾腾香喷喷的驴肉汤,可你已经没有头发用于交易了。告诉我们宝物在哪儿,让他死前喝个痛快,当个饱死鬼上路,如何?”
宝珠豁然明了。这帮恶徒蓄意在她面前蒸煮庐山公,将受刑后的韦训拖到同一间牢房,让她眼睁睁目睹心爱之人支离破碎的躯体,用心何其歹毒。他们想从心灵深处折磨她,击溃她的意志,把她推进绝望的深渊。
何为宝物?是忠臣血,是庐山公,是盒中花,是一诺千金天下无双的侠客。这些有眼无珠的蠢货,即便真正的宝物摆在眼前,也根本认不出。
“那算了,我不接受交易。”宝珠语调冷淡,不带一丝温度。她举起破碗,径直送到自己嘴边,仰头将冷水一饮而尽。
众狱卒一愣,没想到她肯用一头华丽秀发换一碗水,却又如此决绝冷漠。没能欣赏到预料中的崩溃情景,他们感到失望无聊,再回到锅边继续吃肉闲聊。
宝珠背对牢门,将濒死的情人搂在怀中,用怀抱筑起一道隔绝恶意的最后屏障。
带着咸苦味道的热泪夺眶而出,滴滴答答落到他的唇边、口中。泪雨滂沱,源源不绝。
“喝吧,我找到热水了。”她柔声地说。
风化剥落的石窟佛宛如一名历经沧桑的长者,沉默不语俯视着一切。
百年之前,当这乱世仍被称作盛唐时,有一位自称弥勒降世的女皇在天下广筑佛寺。其中最为盛贵之处可得恩赐,以她本人的尊容塑像,龙睛凤颈,贵之极也。
韦训陷入弥留。自幼身患绝症,漂泊半生,双手沾染许多鲜血,他偶尔也会好奇死亡是何种滋味。大概是痛苦又孤单吧,他那时想。
然而此时此刻,被她紧紧拥在怀中,他却感到无比的安详与温暖。死亡是用尽全力的拥抱,是颤抖的吻,是观音泪。
听说人在弥留之际,会陆续看到生前一切熟人的幻象。可他脑海中浮现的,却是许多年前的乱葬岗,一个全然陌生的女人。
那母亲怀抱自己幼儿的残尸,无声饮泣。他当时站在远处静静旁观,身为扒坟刨尸的盗墓野狗,他竟莫名地羡慕那死去的孩童。
如今,那个遥远而隐秘的愿望实现了。他不再是流浪野犬,有人搂着他,毫无保留给予他爱与泪。
生而孤独,死得归属。
屋顶的破洞中,远方有银色的光芒一闪而过,仿佛流星划过夜幕。
韦训放心了。他用最后一丝力气,认真叮嘱:“不要报仇,到幽州去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