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三郎被她一吼,怯生生地说:“这毕竟是城里,又不是荒郊野外……我已经在莲华寺挂单了,按照禅林惯例,三日之内都可以免费食宿,再多花费这一份,实在可惜。”
宝珠一挥手,豪迈地说:“我既然雇了你们,还能缺你一个小孩儿的吃喝?”心想自己麾下不过区区两人,再克扣粮饷,来一场微型兵变,那就贻笑大方了。
日常十分抠门的韦训竟然也难得的支持她,对十三郎说:“我们两个,至少要有一个人留在她跟前。”
十三郎一愣:“还能有拐子不成?”
韦训摇了摇头,思索片刻,嘱咐道:“你出去踩个盘子,看看本地掌穴还是不是马三,把点是谁,再打探有什么能过关的野路子。”
宝珠不知所云,问:“你说什么胡话呢?又是‘鸲鹆辣’吗?”
十三郎答道:“‘鸲鹆辣’是画墙上的,口里讲的是‘春典’,这是□□上的切口。大师兄是让我出去打听这里的老大还是不是以前……”
话说到这,十三郎突然看见韦训眼神凌厉瞪着他,赶紧住口。
宝珠催促道:“继续讲呀?”
十三郎小心翼翼地道:“道上常说‘宁舍一锭金,不教一句春’,这些切口你还是不懂为好。”
宝珠愠怒道:“你们是说我穷了,听不起这江湖黑话?”
韦训缓缓地说:“不是不愿教,是你一知半解,反而危险。这就如同你手里提着灯,好奇地向暗河中打量,或许能瞧见一鳞半爪,可在那暗河里生存的怪物,都能清清楚楚看见明处的你。”
他语气严肃,形容又生动可怖,宝珠有点打怵,心中又想这人近几日确实反常,之前她见到市井中什么不懂的,他总是好言好语地告诉,今天怎么如此冷漠?
宝珠冷哼一声,骂道:“好了不起么,我还瞧不上这些鬼话呢!”撅嘴嘟腮,转到屏风后自去生气。
韦训又交代了十三郎一些事,让他去办,十三郎起身走到门口,大声问:“我回来时给你们带蒸饼吃,可还有别的要捎的?”
这一句宝珠当然听得懂,忙喊道:“不要买全素,捎几个羊肉馅的!”
十三郎顿时苦了脸:“派沙弥买肉蒸饼,九娘可真会难为人。”
宝珠不耐烦地道:“又没逼着你吃!天天素斋冷茶,我再不吃些肉就没力气拉弓了。”
十三郎答应了,又问韦训:“大师兄要捎什么?”
韦训想了想,靠近他轻轻说了一句什么。
“啊!……”十三郎似乎有点讶异,瞪着韦训看了片刻,但没有多问,立刻拿上钱出去了。
宝珠对师兄弟两人的言行颇为疑惑,又拉不下脸去问,左思右想不得要领,甚至暗暗担心:他们故意用切口说话,难道是计划把她卖掉么?
两个时辰后,十三郎带着一些消息和热蒸饼回来了,说是马三去年被本地把点给除了,如今担大梁的是他舅子刘茂。
十三郎说:“这县里的把点是个从良的绺儿,道上又恨又怕,都不愿招惹他,我也没能接上盘子。”
韦训神色阴晴不定,站起来说:“你不够斤两,还是我去盘道吧。”接着给十三郎使了个眼色:“放机灵点,别离开她。”
十三郎点头应了。韦训不走正门,匆匆从后窗翻出去了。
宝珠问道:“不觉得你大师兄这两天有点儿反常吗?”
“可能节气不好,水土不服吧。”十三郎说了两句废话,殷勤地问:“九娘不再吃个蒸饼吗?这可是远近闻名的食肆,我排了好久的队。一说要买羊肉馅的,还被他们笑话半天。”
韦训彻夜未归,一去就是一整天,到了第二天,许多住店的客人聚在客栈大堂里,纷纷议论:无论是否有公验过所,他们都无法通过潼关——整个下圭县直接封城了。
除了传递军机要务的使臣,其他不管是走亲访友、打工买卖还是上京赶考,都通通不许进出。城门一关,几十个带甲军士在城楼上来回巡视,人人严阵以待,好似即将有大军压境一般。
十三郎下去问了问,神色不安地回到房间,“好奇怪,这二年没听说有什么反贼呀?再说这里是下圭,西边就是京师,东边是潼关天险,就算有反贼也不至于突然就打到这里?”
宝珠忧虑地说:“不是外患,难道是内忧?”
十三郎攥拳锤掌:“要这么说,倒是有点像抓朝廷通缉要犯的意思。”
听他这么一说,宝珠心里咯噔一下,顿时有些不妙的想法。转念一想又觉得多虑,她既不是通缉犯,也不是什么反贼,为什么心里发慌?当下也不顾露不露脸了,带着十三郎坐在大堂中探听。
客人们有人猜是抓番邦细作的,有人猜是城中疫病传播的,谁都不得要领。
一个运送时鲜果品的商人愁容不展:“时运不济,只怕这趟要把货砸在手里喽。”
另一人道:“破财还好,可别牵扯进什么大案,那就是破家的祸事了!”
一直聚到酉时过了,大家准备回屋歇息,店主的本地亲戚突然来访,说是家宅靠近县衙的百姓听到狱房带进去许多犯人,人人都哭喊冤枉。又有人说这些嫌犯都是从莲华寺抓走的。
这一下如同热油炸开了锅,所有人都没了睡意。
“哎呀呀,叫得实在太惨了!那简直不是人间的动静,不知道是抽筋还是剥皮,这么热的天,我们都不敢开门开窗,捂着耳朵直哆嗦。而且听声音不像是一个两个,得有许多人呢。”
那人一番绘声绘色的形容,旅客们顿时陷入了恐慌,一名士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正了正黑色幞头,郑重其事地道:“本人是去长安待选的文散官,虽然只是九品,也算是官家的人。想来耽搁在这下圭县中的也不乏朝中有人的权贵,就算不能开城门放行,也总不能把他们都蒙在鼓里。我这就去县衙打听打听。”
见有身份的人愿意去探问,店主和众旅客都对他高看一眼,有为他倒茶的,有愿意借马的,前呼后拥簇拥着他走出门去。
宝珠在一侧旁听,等那人走了,凑到十三郎耳畔讥讽:“真是个显眼包,针鼻大的小官儿端什么架子。”
十三郎悄声回道:“九娘没听过‘破家的县令,灭门的刺史’这句话吗?品级再低,也比白身要矜贵。”
宝珠撇了撇嘴,甚是不屑。想宫中大宴群臣之时,前排的亲王公侯还能看得清脸,往后三品以下的官员都跪着抬不起头来,一出长安城,官位的价值竟大大膨胀,什么阿猫阿狗都敢摆谱。
县城并不大,不到半个时辰,这位九品候选散官碰了一鼻子灰回来,悄悄摸回自己房间睡觉去了。但他确实说对了一件事,城中有硬关系的权贵能够打听到内幕。
这些小道消息从他们的亲信扈从们口中透露出来,又通过仆人传递到街头。消息如同长了脚一般,天还没透亮,城中就有大半人知道了:武威军节度使崔克用敬献给当朝天子的那件稀世珍宝,于莲华寺的多宝塔顶层供奉时,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偷走了。
不仅如此,负责看守这件宝贝的下圭县不良帅罗成业,被贼人杀死在自己家中,尸体肚破肠流,死相极为凄惨。
第22章
全城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座佛塔之上。
每个眼睛不瞎的人都能看到:多宝塔二十多丈高,除了底层大门能够出入,上面几层都没有门窗,每层只有一脚宽的腰檐,没有扶持之处,加上每层腰檐都悬挂一圈铜铃,层层叠叠金黄灿烂,纵然有善攀登之人偷偷往上爬,也绝不可能完全不碰到一个铃铛。如此一来,只要塔底的大门封闭,周围驻守军士,就只有飞鸟才能无声无息地登上塔顶。
然而,这么不可思议的事就是发生了。
孙家店中的客人们讨论得热火朝天。
有汴梁方向来的客人质疑:“崔大帅在我们那号称徐州王,怎么有人胆敢虎口拔牙,碰他老人家的东西?还是崔大帅要献给皇上的宝贝?”
一老人捋着胡子摇头晃脑道:“那必然是无法无天、身负绝技的旷世大盗,否则也不可能突破铜墙铁壁的守卫,飞到塔顶取宝。”
听到老人的说法,一直安静旁听的少女被茶水呛咳一声。她不想让人注意到自己表情有异,以手遮杯,假装继续饮茶。
又有一个年轻客人问:“崔大帅要献给天子的宝贝,应该由他的专员一路押运直接送到长安去,为何会在下圭这里耽搁,供奉到莲华寺去?”
在旅店中担任扫洒的一名老妪咳嗽了两声,拉长声调说:“老奴有个妹妹在吴县令府上做奶娘,因此得来了一点消息。”
众人的目光立刻聚集到她身上,老妪精神焕发,眼不昏腰也不弯了,似乎马上年轻了十岁,她神神秘秘地说:“吴县令最孝顺,这是全城人都知道的。他的老娘信佛,天天烧香吃斋,吴县令是鞍前马后的伺候……”
年轻客人着急地插话:“婆婆,这都跟失了宝有什么关系呀!”
老妪眼睛一瞪:“好没耐心的小郎!不说前因后果怎么讲清楚后来的事!”
听众们急切地想听内幕,连忙斥责年轻客人,求老妪继续往下说。
“这回那崔大帅的送宝特使来到下圭,吴县令自然要做东请客。他老娘便想看一眼那宝贝,吴县令这样的孝子岂有不想方设法之理?于是想出来请宝入塔供奉,老娘以拜佛的名义去看一眼的法子,百般恳求,那特使做人情答应了。听说当今圣上也信佛,莲华寺是远近闻名的名刹,供奉几日也算增光添彩。谁想到就在这儿出事了!昨天早晨开塔察看,那宝贝就这么平白无故地不见了,吴县令的头发一下子白了大半,连忙把守塔的不良人、奉塔的和尚们都抓了起来拷打,只求寻到宝贝,挽回罪过。”
众人听到结局,都觉逻辑严密,过程流畅,鼓噪讨论起来。有说吴家老娘坏事的,有说吴县令愚孝糊涂的。只有那个被夺走关注的小官大为不悦,高声说:
“军国大事,岂是一个妇人就能改变的?!”
他喝了口茶,清清喉咙,确定每个人的注意力都转移他这边,方才朗声说:“圣上的掌上明珠万寿公主刚刚薨逝,此事天下皆知。圣人伤痛成疾,听说已经辍朝许多日了,这时候送宝过去,不是自讨没趣吗?一定是崔都护吩咐特使找个借口在路上多耽搁几天,等圣人恢复之后再送,方能有预想的封赏呀。武威军节度使乃是一方霸主,区区一个七品县令,怎么敢因家里私事耽误他的事情?什么吴老娘想看宝,无稽之谈!”
当他讲到公主逝世,皇帝生病的事,少女紧紧咬住下唇。
老妪提供了口耳相传的街头八卦,小官又从业内人士的思路进行了推测,听起来各有各的道理。
店主说:“咱小门小户不认得县令和节度使那样天上的人物,倒是认得那不良帅罗成业。这人可是我们下圭县说一不二的人物,他曾是个绿林好汉,外号‘狮子猲’,就是说他鼻子跟狗一样灵敏,能眼观四路,耳听八方,来到下圭县三年,破了多起大案,我们下圭的惯偷、强盗叫他治得服服帖帖,号称华州第一名捕。就是人贪财了些,时不时得要一笔孝敬。”
年轻客人抢着说:“那必然是盗宝的大盗畏惧‘狮子猲’的狗鼻子,抢先杀了他,免得以后被这神探缉捕归案啊。”
店主摇了摇头说:“你不懂,罗成业武艺极其高强,一手四方镔铁锏挥舞起来,如同铁桶一般,水泼不进,针扎不透,四五个人都不是他对手,怎么能轻易就被一个贼杀了呢?”
听众们十分尽兴,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,接着又回到了主题:那宝贝究竟是什么。
是佛牙?是美玉?是宝石?是书圣王羲之的名帖?还是蓬莱岛的延寿仙丹?
好奇心起,每个人都像吴家老娘一般心痒难搔,只盼能看上宝贝一眼,好有些谈资。店主趁机拿出一斗晒干的瓜子,以两文钱一包的价格销售给众人,并不停添茶倒水,殷勤服务。见十三郎年少,还抓了一把送他。
那个汴梁来的商人突然道:“鄙人倒是听说过徐州的一则奇闻,愿与各位分享。不过到底是不是那件宝贝,我可不敢断定。”
众人连忙催促:“快说快说!”
商人道:“去年武威军中一名普通军士喝醉了酒,在乡间赶路,突然被一条三丈多长、水桶那么粗的白蛇拦住去路,蛇眼像马灯一样散发红光。他吓得酒都醒了,连忙拔出刀来与蛇搏斗,打了许久才将蛇斩杀。白蛇的额头嵌着一枚一寸大的宝珠,能在夜间发光,军士挖下宝珠之后,白蛇的尸体就化成一泓清水消失了。他不敢私藏,便把珠子献给了顶头上司,也就是节度使崔大帅。崔大帅如获至宝,立刻把那斩蛇的军士提拔为亲信。这件事在徐州附近可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,那军士听说目前还在崔大帅帐下效劳,鄙人不敢添油加醋,句句都是实话。”
众人正沉浸在这个富有传奇性的故事中不能自拔,那个小官突然双掌一拍,仿佛得了天启般茅塞顿开:“对得上!对得上!”
他这次不敢高声,特意压低嗓音说:“汉高祖刘邦斩白蛇起义得天下的故事家喻户晓、妇孺皆知。白蛇珠这种东西,不管是真是假,都只有天子才配拥有。崔克用纵然在徐州权势滔天,也只是一方豪强,只要他没有造反的心,就不敢私自占有这种名头的宝贝。既然奇闻已经传开了,他必须把宝珠主动敬献给天子,才能显得忠心耿耿,这不是想讨封赏,而是明哲保身之道,不得不为呀。”
“原来如此!原来如此!”
“这位官家实在是再世诸葛!”
众人纷纷点头,称赞小官的推论合情合理,一致认为莲华寺中被盗的宝贝就是白蛇珠无疑。
宝珠敛色屏气旁听了好半天,直到确认再也没有新的消息了,才心事重重地带着十三郎起身回屋。
她倒不是担心吴县令有丢官杀身之祸,只因韦训已经失踪了近两天,至今没有现身。
第23章
宝珠回到房中,打开窗户,往窗外望去。
夕阳西下,多宝塔矗立在灿烂晚霞之中,上千个铃铛随风而动折射霞光,整座塔流金溢彩,如梦似幻。
发生如此大案,想来那附近已经被官兵严加看管,普通香客别想再靠近了。前日他们三个人一起去莲华寺游玩时,寺里熙熙攘攘的热闹景象,仿佛还在眼前。而当时韦训就心事重重,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的多宝塔,如今回想起来,怎能不让人起疑。
他到底在看什么?换防时间?巡防路线?或者只是单纯发呆?
十三郎见她不如往日亲切,冷着脸若有所思,心中忐忑,不敢在她面前胡说八道,只拣刚才听到消息评论:“只是抓贼而已,怎么就封了城,那吴县令好糊涂啊!”
宝珠竟然摇了摇头,缓缓地道:“田舍汉的话怎么做得准。一般守卫森严的内库被盗,十有八九都是内鬼联系,吴县令立刻抓捕相关人员,又封城防止匪盗携带赃物逃走,也算得上当机立断,处置果决。只是严刑拷问这事做的不怎么精明。”
十三郎问:“什么意思?”
宝珠道:“如果是酷吏审问谋反案,锤楚之下疑人必招。谋反乃是承认有反心就能坐实的虚构罪名,不需要有什么证物,官吏即可拿着供状交差了事。盗窃案却与此不同,就算酷刑之下让人被迫承认是自己所盗,但被冤枉的人却无法空手变出来赃物,没有赃物,那案子就破不了,是以拷问不对。”
十三郎听她分析得丝丝入扣,心中好生奇怪。毕竟她以前稷黍不识,麦莠不分,走在街头好像个幼童一样,时时都要人照应。
他不知道的是,万寿公主生于深宫,对市井间的事自是一窍不通,叫她亲自去买口吃食都大有可能被七两称蒙骗。但庙堂之上,达官显贵们的种种敷衍塞责、诬告构陷等龌龊事却是从小耳闻目染,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