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那九娘的意思,被抓的人是冤枉的?”
宝珠叹道:“我又不知道其他细节,哪里能空口断案。只是我自己大概要倒霉了。”
十三郎惊问:“这又是怎么讲?”
宝珠心事重重地说:“如果拷问之下依然没有寻回崔克用的东西,县令当不起这罪责,就会着差人在城中一一搜捕,不然大张旗鼓地封城干什么?就算找不到一时宝物,也总要逮捕拷问一批人,方能显得自己尽心竭力。到时候没有公验的流民首当其冲,会被当作疑犯抓去县衙过堂,就算清白无罪,几十杖挨上非死即残,那可不就是倒了大霉?”
韶王身为皇储备选时,曾经接受过几年“听讼”的教育,每次从前朝回到宫里,总是把当天听到的有趣案子讲给宝珠听。朝中历代以审案闻名的名臣徐有功、苏无名等人的实录,兄妹俩当做故事书读,都给翻烂了。至于酷吏、庸吏的办案思路,都不用专门去找,天天都能看到。
她对官府下一步的行动推断也相当准确,这一天下午,街上便传来消息,衙役们全员出动,挨家挨户地搜捕盗贼,其势头像要把整座城池给掀翻。不仅要抓贼,一切身份可疑的市井人士,从云游僧侣到耍猴、戏蛇的游方艺人,妓院、赌场从业人员,乃至街头讨饭的乞丐都要盘查。
本街区的里胥慌慌张张来到孙家店,知会店主准备好给客人登记的册子,预备迎检。店主又一间间敲门,把迎检的消息通知给住店的客人。
十三郎得了消息,眼见祸事将至,急得热锅蚂蚁一般。他虽然从小在街头摸爬滚打,三五百钱内的人情世故颇为熟悉,却从来没经历过这种牵扯权贵的要案,毕竟年纪幼小,韦训又不在,登时慌了手脚。
他急道:“这可怎么办?这样的大案,稍有差池就会祸及妻儿,贿赂多少钱都混过不去呀!”
此时城门已封,其势如瓮中捉鳖,是人是鬼都插翅难飞。宝珠也是愁肠百结,幽幽地说:“下圭县不算大,户籍上也有五、六万人口,想来一时半刻还查不到这里,只盼你师兄赶紧回来,或许还有转机。已经两天了,那臭小子到底干什么去了?!”
十三郎咬紧嘴唇,低着头不说话。
宝珠见他竟敢在这种大事上隐瞒,气得只想寻一块竹板打他手掌,可这孩子终究不是她亲弟,打起来没那么顺理成章。只能按捺脾气,迂回曲折地问:“你师兄走之前叫你捎东西,你老实说,他要的是什么?”
十三郎心想要是一丝口风不漏,决不能逃过这一劫,只能支支吾吾地说:“他让我捎些精炭……”
宝珠奇道:“要说我缺画眉的石黛还能偶尔用上一块,天那么热,他要炭做什么?”
“……”十三郎又变成一个光头没嘴的闷葫芦。
突然之间,宝珠脑海中浮现出当时落难,暂居长安翠微寺,韦训在炉子上将她的珠宝熔化成金水的过程——偷来的东西要销赃,销赃最好改变原物的形状。
太阳落山之后,韦训还没回来,倒有一个陌生老翁带了四个伴当到孙家店来访。
这人六十多岁,穿一身朴素短袍,个头矮小,貌不惊人,两只眼睛成一条缝,有些老眼昏聩的样子。但是四个伴当虎背熊腰,遍体刺花,一看就绝非善类。
老翁往店里一站,店主立刻慌了神,诚惶诚恐地迎了上去,结结巴巴颠三倒四地说:“您怎么来了!小店、小店,您先喝茶!”自己承受不住,吓得转头喊老板娘,“老婆子快出来!刘老丈来了!”
又十分小心地搓着手解释:“我们这个月的孝敬已经、已经给过……不知老丈还有什么吩咐……”
那老翁挥手叫他闭嘴,中气十足地朗声说:“前日,有个穿竹布青衫的年轻人,带着一个小沙弥、一个年轻女子,牵了一头驴住店,你去知会一声,说下圭刘茂来访,请他屈尊来见一面。记着,要恭敬!另外叫厨下准备一桌酒菜,酒水尤其要顶好的。”
店主岂敢怠慢,一叠声答应着,让妻子加急安排宴席,自己则小跑着上楼去里叫人。他心里好生奇怪,明明是一位闺秀娘子带着一个青衫家仆住店,怎么到刘茂嘴里却反了过来?心里又很害怕,假若那一行客人惹怒了这位白头老翁,在他店里血溅五步,那孙家店的生意恐怕是做不下去了。
宝珠听了店主的话,心里更是奇怪,正是封城戒严之时,这人气势汹汹来到客栈,点名要见韦训,是仇家还是熟人?十三郎打发走店主,忙说:“我下去跟他说,师兄现在不在。”
宝珠拦住他:“不急,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,我下去会一会这老翁,说不定他知道点什么。”
十三郎惊道:“这人就是本地黑-道的首领,九娘你……”
宝珠在房间里担惊受怕憋了两天,早就气不顺了,冷笑道:“本姑娘还是死过一回的大唐长公主呢,我是怕鬼,可不怕人,更何况一个快要入土的老头子。再说这人既然是黑-道,要真想对我们不利,你混账师兄不在,我们躲着不见,他能善罢甘休吗?”
十三郎叹了口气,承认她没错,“必然不能,九娘说的是。”
宝珠出身李唐皇室,从小喜动不喜静,日日以骑马射箭击鞠捶丸为乐,本就有几分胆气。大病初愈时体魄衰弱,胆气也弱,遇到事端,不免有惊慌怯懦的情绪。如今身体逐渐恢复,胆识也渐渐恢复如初了。
宴请群臣,接待使节,她从小跟着父母兄弟见过多少大世面,虽然身份已无,胆魄却还在。她拢了拢头发,整了整衣裳,带着十三郎款款地走下楼来。
第24章
刘茂一听韦训不肯见面,让一个二八少女出来应对,心中十分不悦。出奇的是这女郎年纪虽小,但昂首挺胸,目不斜视,竟有种天然的威严魄力,身边明明只有一个小沙弥陪着,却有带了一大群手下的气势。自己带了四个伴当,竟硬是被一个孤身的美貌少女压下一头。
要说是江湖侠女,肤发就过于完美了,双手也是雪白细腻,不是惯用刀剑的模样。要说是娼门中的风尘女子,气质又绝不能如此尊贵。
刘茂几十年江湖经验,一双开过光的眼睛,竟然看不透这少女底细,心中也是暗自惊异,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拱了拱手,自述身份:“小老儿刘茂,是下圭县水下的掌穴。”
宝珠冷冷地道:“我是李氏九娘,听不懂你们的江湖切口,老丈还是明白说话吧。”
刘茂一愣,心想自己虽然是见不得光的黑-道人士,但资历身份高,又是地头蛇,道上人士怎么也得给几分面子,这少女竟敢对他出言不逊。
道上向来有“四不惹”的忌讳,第一僧道,第二女人,第三孩子,第四乞丐。
僧道是方外之人,女人和孩子是弱者,这三种人本不该出现在危机四伏的江湖上,既然敢单身闯荡,说明他们要么有能自保的绝艺,要么有足够强悍的背景。这个自称九娘的少女带着一个小沙弥,两个人就占了三条大忌,刘茂虽然暗自恼怒,却不敢轻视。
最近还有江湖流言,说眼高于顶的青衫客并非自愿出游,而是被一个武功更加绝顶的骑驴娘子给擒获了,不得不当人奴仆供人驱使。刘茂倒是不信这种无稽之谈,一个少年高手已经是世间罕有,怎么可能顶上还有个顶?
再说自己今日来是有求于人,不管对方表现的何等傲慢,也只能照单全收。
众多思绪一闪而过,刘茂审时度势,邀请宝珠落座,让伴当给两人斟满酒,“这么说吧,下圭县水面上的一县之主是吴致远吴县令,那是上九流官家的领袖。至于下九流行当的头领,就是小老儿我了。”
宝珠“哦”了一声,并没露出什么尊敬或者畏惧的神情。
“你怎么知道我们住在这里?”
刘茂微微一笑,指了指客栈墙上的题壁,宝珠扫了一眼,看见那头青色的猞猁藏在角落中,也不知道韦训什么时候画上的,登时气得牙根痒痒。转念一想,就算他不画这东西,麟首鞭乔石能找上门,这老翁自然也能找上门,地头蛇在自己地盘上,当然遍布眼线。
或许韦训一个人能方便隐身,但是加上她、十三郎和一头丑驴,这一行目标就太过显眼了。
她问:“老丈找韦郎有什么事?”
刘茂扫视左右,店主乖觉,早已经把别的客人迁到远处,附近只有自己带来的四个伴当,于是低声说:“九娘子应当知道我来找他什么事,小老儿也是无可奈何,被迫上门求人,恳请青衫客高抬贵手,放同道一马。”
宝珠越听越疑惑,蹙眉道:“我不知道他干过什么,还是请老丈说清楚吧。”
刘茂以为她是佯装不知,深深叹了口气,只能打开天窗说亮话:“道上老规矩,是不能碰朝廷的东西的,如今青衫客盗走莲华寺佛塔上的宝珠,惹来官府全城追查,小老儿水面下的生意可就举步维艰了。”
宝珠一惊,立刻反问:“你怎么能笃定就是韦训盗珠?你亲眼看见了吗?”
刘茂微微一笑:“不必小老儿亲眼看见,那多宝塔的样子全城人都看得到,有本事从那种地方盗宝的,这世间只有青衫客。更别说只用一击就杀掉了武艺高强的‘狮子猲’罗成业,关中方圆八百里,都没有这般高手。罗成业头颅被割掉带走,就如同这墙上青色的猞猁一般,是他成名的手段。‘一击致命,取其首级;不中,则飘然而去。’九娘子自然应该听过吧。”
完全没有听过!
宝珠震惊极了,转头看向十三郎,小沙弥低着头,既没有反驳,又不敢看她,竟然是默认了。
她是见过韦训用匕首处理兔头和鱼头的,手段当然爽快麻利,削果皮去果核,也是干净利落。但是人头?他不是个盗墓贼吗?要说那爱捉弄人的促狭鬼真有这般本事,他到底用什么武器去割人首级,就是那把当餐刀使的匕首吗?
宝珠回想起自己一路上吃过他处理的食物,一时间腑脏上下翻腾,这桌酒菜是一点儿都不想碰了。
刘茂看她神色迟疑,自以为说中,手里端着酒杯站起来,“小老儿手下所领不过是娼妓、庄荷、伶人、粪头、走卒、保媒之类上不得台面的行业,然几千人衣食所系,官府搜查,百业俱停,又有许多无辜下属给抓去拷打,实在不堪其扰。恳请九娘子转达,请青衫客把官家的宝珠还回去,小老儿自有厚礼相送。
至于那罗成业,实与小老儿有大仇,去年他借口公事,杀了我侄儿马三,因他是官府治下不良帅,我们不便报仇,如今有人勾了这笔血债,那就是小老儿的恩人。恩人有何所求,只要小老儿能办到,必然竭尽所能。”
掷地有声地说完这段话,刘茂仰头自干一杯,他身边伴当立刻上前斟满,他又喝了,如此连着干了三大杯酒,从怀里掏出一锭金子放在桌上,拱了拱手告辞离去。
宝珠坐在桌旁,心中思绪万千。
抬眼看见十三郎赔着小心站在旁边,冷笑一声:“吃菜呀,人都走了,剩下多可惜。”
十三郎哪里敢动筷子,头摇的拨浪鼓一般:“我还不饿。”又说,“这老头说的可怜,其实他掌管这满城的赌坊、妓院,手下还有许多小偷强盗、保镖打手,并不是好人。”
宝珠哼了一声,冷冷地说:“那你师兄盗我陵墓,割人脑袋就是好人了?”
十三郎一愣,不敢接话。
宝珠说:“这老翁既然确定被盗的东西是一颗珠……珠子,还知道那个罗成业是被一击打死的,这许多内幕,必然在衙门里有眼线,肯定不会是什么循规蹈矩的老实生意人。”
她一边思索,一边站起来缓缓往楼上房间走,瑟缩在远处的店主忙喊:“小娘子稍等,您的金子落下了。”
宝珠回头道:“那是刘茂付给你的酒席钱,不是我的。”
店主哪里敢收,赔笑道:“刘爷在这城里吃顿酒,哪里用得着花一文钱,小人就有八百个胆子也不敢收啊,自然是小娘子的脂粉钱。”双手捧着金锭,亦步亦趋地送过来,见宝珠不伸手,又强行塞给了十三郎。
他心想连刘茂这等叱咤风云、心狠手辣的大佬在她面前都只敢站着敬酒,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来头的大人物,心里惴惴,“小人有眼无珠,这几日怠慢了小娘子,娘子以后有什么需要尽管说,如果不方便,就告诉我老婆。”
宝珠哪有心思应付,随便点了点头,转身回房了。
“你师兄跟那个不良帅罗成业有故仇吗?”
宝珠突然发问,十三郎一愣,答道:“我不知道,狮子猲以前是个强盗,其实跟我们并不算同行。”
宝珠暗想:难道是曾经在绿林混时有过节?可罗成业已经从良多年,当年韦训才多大年岁?再说他们只是因为赶路才经过下圭,并非特意来到此地,要说是仇杀,也过于巧合了。
官员断案离不开“证、迹、赃、供”四个字,江湖中人则参考个人技艺和杀人手段,说不清谁更高妙,只是让韦训的可疑之处更多了。
第25章
“废物!都是废物!!”
此时莲华寺的多宝塔顶层,担任押送宝物的特使保朗正暴跳如雷地怒吼。他抽出横刀把香案劈成两段,碎片激飞,香炉灰洒了一地,站在一旁的吴致远连忙侧身闪躲。
刚才狱房中来人报告,又有一名嫌犯在酷刑中死亡,保朗勃然变色,拔刀劈砍泄愤,双目之中隐隐闪着嗜血的红光。了如和尚站在一旁哆嗦,不敢吭一声。
吴致远战战兢兢地劝道:“特使息怒!特使息怒!”
“息怒?我的怒气能平息,崔大帅的怒气你可平息得了吗?!这可是你推举担保的地方!”保朗高声质问,回头冲那个狱房来的小吏吼道:“再审!继续审!”
那狱吏手上的血迹还没来得及洗干净,连忙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地答应,连滚带爬地下塔去了。
究竟是谁?能在这密不透风的佛塔中把节度使的宝珠盗走?
吴致远双手抄在袖中,苦思冥想不得要领。为了前途挖空心思地逢迎,结果竟亲手惹来这祸事,无尽悔恨自不必多说,短短几天,他头发已经全白了。他本来觉得保朗器宇轩昂、前途无量,还曾想过把女儿嫁给他,如今翻脸,这人竟如同一头残暴的野兽般杀人不眨眼,自己手下当班的亲兵也不手软。
从五天前起,负责押运的保朗、下圭县县令和莲华寺主持三个主事人一起,捧着盛有宝珠的漆盒放在这多宝塔顶层,供奉在韦陀菩萨的面前。三个人都验看过后,一起下塔锁门,每人一把锁,每人各自保管钥匙,缺了哪一人都打不开大门。
因为这是武威军节度使要送给皇帝的宝珠,所有人都十分慎重,保朗亲自把塔身内外验看过多次。他自徐州带来的亲兵和下圭县不良人一起巡逻,每日清晨,三个人都聚在一起,共同开塔验宝。
就是这样万无一失的措施,宝珠依然不翼而飞。
前天早上,他们三个人开锁登塔,发现漆盒中空空如也,仅留下承托珠子的锦缎软垫。三个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保朗连忙扒开锦缎寻找,只见软垫下面压着一张纸条,上面写了几个字。
更加奇异的是,韦陀菩萨的金刚降魔杵上盘绕着一条白蛇,浑身晶莹如玉,两只蛇眼仿佛红宝石一样,沉默地盯着三人。
了如和尚在惊恐中喊了一句:“宝珠被白蛇盗走了!”
保朗接着暴怒翻脸,如果不是吴致远劝阻,主持就要血溅当场。慌乱之中,那条蛇也不见踪影了。
接班的不良人吓得魂飞魄散,慌忙去僧院隔壁通知上司不良帅罗成业,却发现此人竟惨死家中,头颅不翼而飞,肚子上插着自己成名的武器四方镔铁锏,一挂血淋淋的肠子高高悬挂在房梁上,室内仿佛屠宰场。
那四方镔铁锏不仅是罗成业自己的武器,而且没有尖头也没有开刃,一根铁棒硬生生捅进肚腹之中,狮子猲一身惊人艺业,竟然没有丝毫反抗余地,那是何等高强的武功。
不仅如此,罗成业的尸身遭到严重毁坏,那凶手似乎对他抱有极大的恨意,不惜将他开膛破肚,扯出五脏六腑来狠狠糟践。
所有能接近多宝塔的守卫及僧人一共抓获二十人,当夜就拷死了三个,有七人受刑不过承认盗珠,却说不出珠子的所在。
吴致远绝望地哀求:“特使,我已让下圭县所有公人在城中全力搜捕盗贼了,但宝珠被盗实非人力所能为,崔都护纵然降罪于下官,下官也是无可奈何呀。”
“非人力能为,还能是天意吗?”
保朗喃喃自语,抬头看向塔顶。多宝塔乃是南北朝能工巧匠所造,顶盖如伞,伞骨的缝隙之间投进一条条光线,从中间向着四面八方辐射出去,如正午烈日,如佛陀法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