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近几年,皇帝因服食丹药脾气暴躁,为各种微末小事动辄处死内侍宫女,身边人早对他敢怨而不敢言。接到汪文贞暗示他们暂时离开长生殿的微妙命令后,众人没有作声就服从了。
听到殿内尘埃落定,于夫人悄悄跟了进来,带来提前准备好的皇太子冠服,为李元瑛换上。
宝珠摘下母亲的花树头钗,褪去敛服,露出贴身的锁子甲。
控制了老皇帝,拿到玉玺与诏书,政变才刚刚开始,权力交接之间这段时光才是最危险的。
兄妹二人走出长生殿,三十余名跟随他们的死士在殿外待命。汪文贞虽是内闱权阉,对前朝后廷都有巨大影响力,但没有兵权,只能安排这三十来个人以击鞠球员的名义,由东内苑的鞠场进入内廷。
看在枢密使的面子上没有搜身,但通过宫禁,他们不能明着携带刀枪,仅穿着贴身皮甲,武器是包铜球杖。
沿途宫人但凡认出兄妹二人的,要么惊恐万状地转头逃离,逃不掉的低着头假装什么都没瞧见。
皇权交替的节骨眼上,小人物看到任何不可思议的事,听到任何不该听的话,都很可能掉脑袋。山雨欲来风满楼,宫人深谙装聋作哑的保命之道,小心翼翼等待大局落定。
“传李承元、李元侪入宫面圣。”
刚刚为自己加封太子头衔的李元瑛以皇帝名义发布了第一道旨意。夺权的思路很简单,先把可能的竞争者除掉。
汪文贞会意,立刻派人传诏。万寿公主李宝珠则派出汪文贞手下的小内侍,去内库之中取一件祖宗传下的祭祀重器。
身在十王宅的魏王李元侪接到诏令,惊喜欲狂,高声欢呼。他身边的参谋们也大喜过望,纷纷道贺。这个紧张的时节接到进宫的诏令,意味着皇帝终于决定了皇储人选。
雇佣高手前去幽州刺杀韶王是一招妙手,而前太子李承元目盲毁容,如今皇帝只剩下一个成年且健康的儿子,是不二之选。
魏王立刻换上面圣的冠服,带着二十余名侍卫,快马从永兴坊前往大明宫。迈入宫墙,踏上御街,李元侪看见妻舅夏侯金站在街边,克制狂喜的心情,勒马止步跟他打招呼。
御街两侧是左右金吾仗院,驻扎着四百余名负责宫内仪仗、保卫职能的士兵。统领这支队伍的金吾卫大将军,正是李元侪的妻舅夏侯金。
这是大明宫内唯一一支不受宦官掌控的军队,对皇帝而言尤为重要。李元侪早已与夏侯金暗中约定,倘若有不测,则凭武力夺权登基。如今有上谕,能名正言顺继位,就用不着冒险了。
夏侯金站在御街一侧,看来正在等他。李元侪为表重视,特意下马与他寒暄,见夏侯金表情凝重,疑惑地问:“喜从天降,内舅为何这副脸色?”
夏侯金低声向他道:“刚刚出宫传谕的人有两批,一批往城西离宫去了。”
李元侪一愣,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,前太子李承元被废后,不受圣人待见,住在长安城西的离宫中。他人不怎么聪明,一时想不明白为什么皇帝会同时召见两个儿子。
夏侯金阴着脸道:“此事有些蹊跷,大王最好穿上甲胄,我陪着您一起入宫面圣。”
李元侪知道妻舅比自己精明得多,这么说自有他的道理,心脏顿时紧张得怦怦乱跳。他跟着夏侯金进入内院,匆忙披上金吾卫的光要甲,又在甲外罩上锦袍遮掩。
金吾卫身负守护宫掖的职责,执勤时可以在宫内堂而皇之佩刀,夏侯金叫上一百余名下属,簇拥着魏王渡过御桥,向着内廷进发。
行至仙居殿附近时,李元侪毫无防备,眼前一花,当啷一声火星四溅,一支羽箭撞在胸口弹开了。
竟然有人在内宫伏击亲王!众人大惊失色,夏侯金率先拔刀,金吾卫们准备御敌。细看地上那支羽箭,竟然是四羽大箭。
夏侯金左顾右盼,背后冷汗登时冒了出来。此处是一片空旷的花圃,春季刚刚发芽,枝叶刚及膝盖高,根本没有可供掩蔽的地方。设伏的人必然对宫内道路、地形了如指掌。
“下马!快下马!”夏侯金对李元侪吼道。
李元侪却不愿听他命令。他想着这些金吾卫都是步卒,倘若有强敌来犯,他骑着马方便迅速逃走,反正身穿重甲不惧刀剑流矢。
百步远处,藏身在宫殿阴影中的宝珠“啧”了一声,抱怨道:“这蠢货何时学聪明了,竟然提前穿了甲胄。”
跟着她伏击魏王的侍卫们慌了神。原本预计跟随魏王的顶多有一二十名布衣随从,他们十几个骁勇精锐用球杖足以应付。谁想到夏侯金老谋深算,竟带上了持刀金吾卫。一旦他派人调兵增援,局势就不止以一敌十了。
宝珠并不慌张,再一次拉开了手中的巨阙弓,瞄准目标。
这一次的武器不是李昱的复制品,而是太祖传下来的真家伙。李唐开国之初的君主都是名满天下的神箭手,这张巨阙弓保存在内廷宝库中,每年祭祀时都会拿出来供子孙瞻仰,有专人精心保养,弓弦都是最新的。
倘若魏王有脑子,就能领会妻舅的意思:遭遇弓箭手狙击时,藏身人群之中才是安全之举。骑着马高高在上,反而会变成活靶子。
宝珠最擅长的就是射击猎物眼睛这种极小的目标,她低声叫道:“尝尝这招‘雀屏中选’!”
四羽大箭再一次离弦而去,避开甲胄,直取李元侪左眼。箭尖深入脑髓,魏王当场从马上摔了下去。她接着又是一箭,穿透夏侯金的咽喉。
箭无虚发,一击致命。
“陛下有令:魏王作乱犯上,已经伏诛!余者受反贼夏侯金蒙骗,弃械投降者免罪!”宝珠清脆的嗓音响彻宫阙。
失去了皇位继承人和带兵将领,魏王方再没有别的筹码,惊惶失措,方寸大乱。
金吾卫们本就是奉命行事,一听作乱犯上四个字,都面无人色。见主将已死,扔下刀剑,顿时作鸟兽散。他们听着对方叫阵的是一名女子,临走都来不及看清她长什么模样,只觉得这箭法和嗓音都有些熟悉。
黄孝宁高兴地道:“公主终于报了当年那一杖之仇!”
宝珠嗯了一声,表情并没有变得轻松。
四年前一场击鞠比赛,李元侪下黑手害她坠马,险些被群马踩死,事后又假惺惺地道歉求饶。击鞠本就是危险运动,宗室贵胄也不乏因此瞎眼或是摔残的,此事无话可说。她事后苦练“镫里藏身”,终于赢了回来。
假如是普通人家兄妹交恶,顶多不再来往。如今这场皇位之争,早已不是寻常恩怨,而是你死我活的厮杀。宝珠暗想,这是她手刃的第二个李家人了。
有惊无险地击败了魏王,宝珠带着武器和战利品回到兄长身边。于夫人从她口中得知夏侯金已死,立刻骑上马,以新任太子李元瑛的名义,前去金吾杖院劝降拉拢其他金吾卫。
宝珠见李元瑛卸妆之后,脸色苍白憔悴,行不胜衣。高强度赶路对他的身体已是极大负担,没有歇息立刻强撑病体投入政变中,更是令他身心俱疲。
她关切地问:“阿兄觉得还好么?”
李元瑛低声道:“去离宫宣召李承元的人迟迟没有归来,不知那边发生了什么意外。”
宝珠心下一沉。
他们的谋划虽在宫内顺利执行,然而真正决定玄武门成败的,唯有驻扎在大明宫外的北衙禁军。左右护军中尉,宦官刘守谦、王进良掌握着长安城内神策军主力,总计六万兵马。
就算于夫人凭借无双辩才将所有金吾卫拉拢过来,也仅仅四百余人。倘若掌军宦官不肯拥立韶王继位,那一切谋划就如同水中捞月。汪文贞几次向刘守谦、王进良试探口风,这两个老奸巨猾的权宦始终含糊其词,不予回应。
他们不希望李元瑛这样头脑精明的皇储继位,但也没决定到底由谁继承才能符合自己的最大利益。
自古以来,毁容残疾的皇子没有立储希望。倘若掌军宦官想要一个又聋又瞎的傀儡皇帝,那么废太子李承元就变成了一个合适的人选。
兄妹二人不约而同想到这个可能,后果犹如千斤巨石,沉甸甸地压在心间。汪文贞的脸色也阴晴不定,一时间拿不定主意。
李元瑛控制皇帝拿到玉玺之后,一边宣召两个兄弟,一边传旨命令玄武门守将薛谷关闭宫门。此刻传来急报,门是关上了,但左军中尉刘守谦带着神策军陈兵玄武门外,询问大明宫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。
听到兵临城下,宝珠立刻带人策马疾驰前往玄武门,登上城门之后,但见宫门外火把如星海,映得夜色猩红。
作者有话说:
参考书目《神策军与中晚唐宦官政治》
根据《新唐书》记载,唐代皇帝拥有“八玺”,八枚印玺有各自的用途,祭祀、册封、兴兵等等,但没有详细记录哪种事用哪枚印。咱们假设就一个。自古以来抢公章都挺重要
第227章
刘守谦骑在马上,望着紧闭的玄武门,心里很是恼火。
这些日子,他跟右军中尉王进良竞短争长,始终没能谈拢拥立谁继位更加妥帖。
王进良认为魏王是个好人选,人蠢而不自知,方便拿捏。
刘守谦却另有盘算。他认为李元侪蠢是蠢,但骨子里透着鲁莽暴躁之气,未必如想象中那么听话。如同这一任老皇帝,当年在诸皇子中很不起眼,看似柔懦可欺,继位后却扮猪吃虎,自有一番阴狠手段。若不是去年掌上明珠暴卒,使他伤心过度一病不起,哪里容得旁人轻易摆布?
依刘守谦的心思,不如效仿汉、晋那般挑一个小童,才更方便弄权。八岁的怀王李元忆就是一个不错的人选。贵妃早逝,没有外戚撑腰,而且不像他兄长李元瑛那样血统存疑,朝臣挑不出什么反对意见。
王进良却固执己见,非说有唐以来就没有立幼帝的先例,尤其是几个年长皇子没有明显过错,找不出废长立幼的正当理由。
两人贪图拥立之功,各执一词,就这么一直拖延到今夜,竟闹到玄武门跟前,可谓是十分被动了。
刘守谦刚刚接到密报,圣人宣召魏王李元侪入宫。他以为王进良抢先动手了,火冒三丈地带着神策军气势汹汹赶来,却见宫门已经关闭。
左右护军中尉实力相当,他身后跟着两千人马,强攻进去手到擒来。问题在于玄武门太特殊了,自开国以来就是李家的必争之地。
他们自家人可以互相乱杀,外姓人这么干可就是明着谋反篡位了。手上没有一个李姓皇子,堂而皇之攻城,有悖大义。如今几个小皇子都养在深宫,鞭长莫及,他也顾不上挑拣完美人选,当务之急是赶紧抓个李家人推上台面。
刘守谦一面陈兵勒马于玄武门前,跟汗出如浆的守将薛谷对谈,一面派心腹快马加鞭赶往城西离宫接废太子李承元。脸皮被熊撕烂的皇帝是不怎么体面,好处是又蠢又瞎,皇长子继位也说得过去。
岂料一炷香过去,心腹急匆匆折返,凑到刘守谦耳边说:“我们赶到离宫时,大王已人头落地!侍卫们不知所措,正在搜查刺客。”
刘守谦大吃一惊:“怎么可能?!他被熊袭击之后终日惶惶,不是连睡觉也要侍卫们守在身边吗?”
心腹苦着脸回道:“怪事咄咄!值夜的几个人都说,只是眨眼的工夫,大王的脑袋就不见了,腔子里还在冒热气,屋里竟无一人察觉。后来在外面便池找到了人头。”
刘守谦心里明白了,对手棋高一着,提前雇刺客把竞争者除掉了。李承元的太子之位虽被废,却仍是皇长子身份,身边护卫众多,那刺客能取人首级如探囊取物,如此手段,怎能不让人脊背发凉?往后自己怕是夜夜都睡不安稳了。
正当他惊疑不定时,远处又传来一阵嘈杂马蹄声。只见右军中尉王进良发髻散乱,衣衫不整地骑着马匆匆抵达,身后跟着三个营,看这模样也是半夜接到急报赶过来的。
玄武门与重玄门之间的夹城一时间人满为患,两个掌军宦官面面相觑,都以为是对方抢先出手,没想到都被关在宫门外,先发制人者另有其人。
就在此时,只见城墙箭楼上突然冒出几个人影。为首的是一名披甲持弓的年轻女子,英姿飒爽,看着甚是眼熟。一对面貌酷肖的双生武士手持方盾,左右护卫着她,以防流矢。
“刘中尉,王中尉,别来无恙啊?”宝珠居高临下,扬声寒暄。
听到这熟悉的声音,刘王二人浑身一僵,背后顿时泛起阵阵寒意。
去年五月暴病身亡,早已入殓下葬的万寿公主,此刻竟生龙活现地出现在箭楼上,冲他们打招呼。同时,很多人都记得韶王身边那对如影随形的双生子护卫,此刻也赫然在列。
刘守谦、王进良对视一眼,刹那间心思千回百转,头一个念头就是:韶王李元瑛悄无声息杀回长安了!
看这局势,恐怕老皇帝与传位诏书已是他掌中之物。废太子李承元身首异处,魏王已经入宫,看来凶多吉少。该杀的都杀了,亲爹和兄弟尽在掌控,李元瑛果然是这一代中最杰出狠辣的人物,还弄来个妹妹的替身在此搅局。
这二人常年掌兵,岂是等闲人物,不肯跟着她的节奏走,刘守谦沉住气,扬声发问:“你是何人,在此叫嚣?”
宝珠从容道:“二位中尉忘性好大,我是万寿公主李宝珠,小时候你们都抱过我,如今怎么生疏了?”
刘守谦冷笑:“昏天黑地,刘某年迈眼花,瞧不清那么远。公主去年就已薨逝,人死不能复生,莫要装神弄鬼。”
王进良立刻附和:“假冒皇族是大不敬罪,小丫头不要枉口嚼舌,速速打开宫门!”
朝臣多少还讲点脸面,宦官没有后代,不太在乎遗臭千年之类恶名。两人念头一转,考虑如果韶王不肯投降,就狠下心杀进玄武门,血洗大明宫。
王进良派人回神策军营搬取攻城梯等军械。就算这一脉死绝了,还可以从十王宅、百孙院里抓个宗室推上去充数。皇太叔或是皇太弟,照样姓李。
宝珠眼见城下弓箭手已经抽出箭矢,倘若这两个权宦不顾名声,打着“勤王”的名义强行攻城,己方就算全员战死也守不住玄武门。她兄妹二人虽有后手,但不知援军还要多久才能抵达长安,此刻唯有拖延时间。
事已至此,后退半步就是悬崖。宝珠决定孤注一掷,挥退护在左右的徐来、徐兴兄弟。
见城下弓手、弩手已经就位,兄弟俩急得满头是汗,哪怕公主穿了锁子甲,一轮齐射下来必然重伤,说什么也不肯退下。
“公主!这不能……”
宝珠肃容沉声道:“若天命在我,自当化险为夷。若无此气运,死于小卒之手,也是我兄妹德不配位,命该如此,你们不必多言。”
兄弟俩无奈,只能侧身相让。宝珠摘下头盔,缓步走到城墙边缘,使自己完全暴露在弓箭射程中,也同时让容颜身姿展现在火把光芒下。此时玄武门前人潮汹涌,枪林刀树,无数光点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。
万寿公主身为圣人宠儿,无论祭祀狩猎,还是宴会游赏,都少不了她的身影,在场许多将士都认得她的容貌,甚至跟着她打过猎。见公主端严高贵一如生前,弓手们手臂不由得垂了下来,不敢用箭尖指着她。
宝珠举起巨阙弓,将弓身展示给城下所有人看,接着慢悠悠抽出一支羽箭,从容不迫搭在弦上。
刘王二人的亲卫见此状况,立刻持盾上前,把两个权宦遮得严严实实。
然而,宝珠的目标并不是人类。万目睽睽之下,她舒肩展臂,奋力拉开这张历史悠久、充满传奇色彩的神弓,瞄准神策军的帅旗。弦如满月,气贯虹霓,只听“嗡”的一声,大箭破空而去,精准命中旗杆顶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