巨阙天弓,四羽大箭,箭术如神。
城下鸦雀无声。太宗皇帝的传国重器与神妙箭法,一下子将在场数千神策军镇住,玄武门前这一幕,仿佛两百年前那场血战重现。
“众军健听着!”
宝珠运足气息,声音响彻夜空:“我万寿公主李宝珠尸解登仙,以天人之身重返人间,奉天帝号令匡乱反正,受祖宗之命重整河山!尔等是李唐将士,拥护李唐江山,何以受阉竖指使,类败犬吠日?我阿兄李元瑛已受封太子,乃是名正言顺的李唐储君,你们陈兵玄武门前作乱,是想明目张胆地改天换日、谋权篡位吗?赳赳男儿,可知什么是礼义廉耻、忠信节烈?!”
宝珠发声气息受过周青阳指点,此刻站在城墙上这番崇论宏议,字字铿锵,句句洪亮,清清楚楚送入每个人耳朵里。
在每个唐人,尤其是军队将士心目中,太宗皇帝都是如同神明一般辉煌崇高的存在。万寿公主手持先祖重器,占据血脉大义,站在玄武门上宣告正统,没有人敢出声反驳。
受她气魄震慑,玄武门前一时间寂静异常。
全天下人都知道这是李唐皇室内战争雄的地方。按照祖宗惯例,他们李家人养蛊内斗时,大部分禁军总是远处观望,等待玄武门蛊王胜出后,就是新的皇帝。刘守谦、王进良虽是军队统帅,但身为无根阉人,根本没有道义攻打此处。
这少女展现出的气度与箭术,令人难以置信是替身所为。刘王二人见军心动摇,如果就此退下,二人以后在军中再无威信可言。
王进良不甘心被一番叱骂退敌,高声质疑:“长安数十万人都亲眼旁观了公主的葬礼,空口无凭,怎么证明你就是万寿公主本人?什么尸解登仙,简直荒谬绝伦!”
身为宦官,他的嗓音尖锐刺耳,亦没有公主的文辞口才,为了叫阵扯着嗓子大喊,无论音量还是气势都输了一大截。
宝珠早就料到有这一天。已逝之人重返人间,如果没有能说服天下人的铁证,她的身份就是沙上建塔,空中楼阁。即便解了今日之困,也总会为人所质疑。几个月前,她就此跟韦训询问过种种事宜。
宝珠仔细观察左右护军中尉的表情,见王进良愤愤不平,而刘守谦神色犹豫,似乎有些动摇之意,立刻抓住空隙说道:
“刘中尉,我有三件要事,需要麻烦你率领部下代办。”
刘守谦一愣,不知她这话锋一转,又是什么意图。
宝珠当着数千神策军,不疾不徐朗声说道:“我重返人间,终南山下的阴宅空置,需得得力之人打理。第一:我陵墓中有人殉四十二名,皆是生前亲近之人。殉葬并非我意,请刘中尉带人打开地宫,将尸身抬出,好生安葬;
第二:我阴宅建造仓促,地宫中壁画没有完成,此为不美。请营造陵园的常州工匠为我补齐,之后便让他们回归故里,不再劳民伤财;
第三:父皇为我陪葬金玉千万,奇珍异宝无数。为庆贺阿兄登上太子之位,我在此立誓发愿,将陵寝陪葬财物全数拿出,犒赏三军!”
前面两句,她详述了地宫中的种种细节,让人听着毛骨悚然又惊异无比。第三句,却让在场神策军近乎沸腾。
万寿公主深得圣恩,葬礼之隆重,陪葬之奢华震惊天下,皇帝为之掏空内帑,至今令长安人街谈巷议,难以忘怀。
如今这位自称死而复生的公主宣布要将所有陪葬品分赏给军队,人本性-爱财,岂能不受诱惑?军健们一时忘了军纪,千言万语,议论如蜂。
刘守谦听完这恩威并施的三句话,便知大势已去,再无翻身机会。
公主陵寝属于皇陵,除非她本人同意,谁也不能碰。如今在场的神策军都听到了有这么一笔巨款,想要拿到手,必须承认城墙上这个女子是万寿公主本人,承认李元瑛的正统太子身份。
倘若他坚持不肯认,事后谁又敢公开盗掘皇家陵墓?拿不到这笔赏赐,便是在骄兵悍将心中埋下了不满的种子,将来后患无穷。仅仅三句话,就让气焰熏天的掌军宦官欠下了一笔今生不可能偿还的巨债。
刘守谦审时度势,不再理会王进良的主意,翻身下马,恭敬行礼:“老奴有眼无珠!适才没能认出公主尊容,着实惭愧。既然太子有令,公主恩赏,老奴这就照旨办理,为公主打理阴宅。诸将士,谢恩!”
春分这一日,本是天子祭日、百姓祭祖的节日。
然而天光微亮之时,长安的黎民百姓却目睹了一场匪夷所思的诡异怪事。
但见旌旗蔽日,车驾连绵,如同去年五月那场隆重至极的葬礼,上万禁军浩浩荡荡开赴终南山下,目的却截然相反。光天化日之下,他们堂而皇之掘开了去年封土的万寿公主陵寝。
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,这个无法无天、率领禁军盗掘皇陵的首领,正是本该葬于陵中的万寿公主本人!她不仅不避人耳目,反而盛邀宗亲贵胄、文武百官和周边百姓,亲临现场旁观开墓过程。
在公主督促和财宝诱引下,士卒们万众一心,挥汗如雨掘开封土,使攻城器械砸碎墓道石门,露出阴森宏伟的地下宫殿。
“各位贵宾请进,欢迎到我寒舍阴宅中做客。”万寿公主笑语盈盈,一尽地主之谊,邀请朝中重臣、宦官四贵进入地宫游览,仿佛那是她的皇家园林。
有人殉尸体在内,墓中臭气熏天,显贵们面露难色,实在不愿进去。可公主却不给宾客婉拒的机会,赶羊一般将他们半推半哄驱赶进去。
众人捂住鼻子,举着火把四下打量,只见地宫壁画停在勾勒轮廓阶段,尚未上色;四十二具殉葬尸首人数吻合,与公主所言分毫不差。最惊人的是主墓室中,公主的棺椁大敞四开,金玉珠宝陪葬完好无缺,唯独没有遗体。
地宫四壁严丝合缝,不见盗洞痕迹。况且,天下哪有盗墓贼舍得入金山空手而出,只盗走一具尸体?
耳听为虚,眼见为实,众人不得不相信:在这铜墙铁壁般的完整地宫中,万寿公主死而复生,推开棺盖,尸解登仙了。
作者有话说:
大家一直关心的陪葬品问题,没有浪费,钱要花在刀刃上残阳院新任首席出手,级别得是轰轰烈烈官盗
第228章
万寿公主传奇般死而复生,韶王李元瑛暗中杀回长安,两兄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了大明宫,将争位的兄弟一网打尽。二人联手,因袭李氏血脉最经典的夺位大战,从绝境死地中反杀回来,堪称天命所归。
圣人对此默不作声——他病中又突发风疾,口不能言,身不能动,只能躺在御床上瞪着眼,嘴角涎水长流。
正当朝野上下还沉浸在公主“尸解登仙”与政变的震惊情绪中时,又一件不可思议的大事发生了。
一支五千人的骑兵打着勤王的旗帜,如神兵天降般现身在长安城下,领兵将领是李元瑛的心腹袁少伯、吕峤。说神兵天降,并非夸张。
这支驭成德健马的精锐部队人数虽不算太多,但抵达的过程极为奇妙。他们自幽州出发,一路星夜疾驰,途经成德、昭义,横插太行山后直取京畿洛阳,再穿过潼关天险,行程近万里,竟如入无人之境。
沿途所经之地的节度使、地方官全部装聋作哑,一路放行。直到他们兵临长安城下,朝廷都未收到任何奏报。
骑兵一入长安,便直扑右军中尉王进良的私宅,杀光他一家后,又分兵多路,按名单诛灭了这权宦几十名身居高位的亲信、养子。左军中尉刘守谦一派因为识时务、跪得快,争取到归乡养老的特别恩典。
神策军分得公主陵墓陪葬的厚赏,称心满意。食其禄,忠其事,将士很快倒向新主,禁军中盘根错节的阉党势力被连根拔起。短短十几日,李元瑛兄妹就根治了困扰大唐近四十年的恶疾。
与此同时,驻扎在长安城内的幽州进奏院、成德进奏院、昭义进奏院纷纷上表,恭贺韶王册立为太子,喜迎公主归朝。
河南府尹窦敬更是厚颜无耻地大吹法螺,声称司天监在东都洛阳观星台,观测到龙凤呈祥、紫气东来的神异天象,必是公主感知父皇病重,驾驶登仙的凤辇远赴幽州,接兄长回长安尽孝。
昭义节度使卢玄复说得更简单直白:此乃王师,王师过境,臣子岂有妨碍之理?
有点脑子的官员都看明白了,玄武门政变只是小菜,不知从何时起,大唐半壁江山都已落入兄妹二人之手。皇帝册封的太子未必稳固,自己封的太子才是铁打的皇储。
各地节度使、地方官闻风而动,赶忙搜罗各种祥瑞,预备等李元瑛登基后进献。一时间,白孔雀、白虎、白鹿之类外观稀罕的动物身价暴涨。
房玄龄在《晋书》中感慨:“天下之政既去,非命世之雄才,不能复取之矣!”
在大唐日薄西山的颓势之下,李氏血脉中又诞生了李元瑛、李宝珠兄妹二人,似乎又有了一丝中兴希望。
此时,朝野中有些心思敏锐的人,忽然想起最近民间传唱的一首神秘童谣暗藏玄机。那首歌仅有一句话:“雁行叁,美人归,素颜乘舆夺春晖。”
“雁行”向来喻指兄弟姊妹排行,这句童谣分明是谶语,精准预言了贵妃诞下的兄妹三人,将在一个春天乘坐帝王舆车,回宫夺权。至于“美人”具体指谁,倒也不必深究,既然是天下第一绝色的孩子,想必个个容貌出众。
不过,兄妹俩无暇顾及这些细枝末节,他们要处理更紧要的事。李元瑛在正式登基为帝前,必须向天下人表现孝子的姿态,以弥补道义污点。
毕竟父亲还没病故,儿子就领兵来杀了兄弟夺权,德行有亏。哪怕是当年太祖皇帝,也得照顾父亲李渊的颜面,做出“跪而吮上乳”的表态。
政变成功后,李元瑛衣不解带守在皇帝榻边侍疾,公主李宝珠则甲不离身,率兵在大明宫中巡逻,守护父兄安全。兄妹俩全力尽孝,李元瑛甚至因劳累过度诱发风疾,自己也病倒了。
如此悉心照料长达月余,皇帝的病情却毫无起色。李元瑛作出了一个比“吮上乳”更加激进的行动。他当着重臣和史官的面,亲手挥刀割股奉亲,从腿上割了口子,以自己的血肉入药,以求孝感动天。
可惜寿数终有天定,皇帝喝下这碗饱含孝心的汤药,当晚便驾崩了。
如此一来,哪怕是最迂腐的大儒,也再挑不出毛病。毕竟天下又有几个孝子能对自己下此狠手呢?即便是做戏表演,诚意也足够了。
先帝薨逝的噩耗传回幽州,幽禁中的崔令容听说了前夫割股奉亲的孝行,先是愣了一会儿,继而狂笑不止,高声叫道:“快哉!快哉!狡猾的狐狸,对人对己都是心狠手辣。慈音,你看到了吗?仇我已经报了!”
遵照先帝遗诏,国葬一切从简,兄妹俩也没有为父母迁陵合葬。
同月,太子李元瑛继位,大赦天下。腿伤未愈的他在侍卫搀扶下,勉强完成了登基大典。
曾经被政敌攻击“无人君之表,有祸国之貌”的女相,如今口碑则转为“兼天地之姿,用日月之明”,乃是天生的帝王相。李元瑛并不在乎,只是觉得放松——不可直视天子是礼法准则,当所有人都匍匐在地时,终于没人凝视他的脸了。
万寿公主死而复生,让去年被先帝处死的御医得以沉冤昭雪,以清白之身改葬。大赦令首先发往黔中,允许流放的御医家属返京,公主还特意叮嘱沿途官府厚以待之。
将兵权从阉党收回手中后,李元瑛任命吕峤为神策军右军中尉,并将在困境中始终追随自己的忠诚将士安插进军队各个要害位置上。至于左军中尉这一关键职务,却迟迟没有定人。众人猜测,这位置必然属于他自幼的伴读、最信任的心腹袁少伯。
登基十日后,李元瑛宣布册封政变中最大的功臣——妹妹李宝珠,将万寿封号改为“承天万寿长公主”。
君权神授,承天二字,向来只有帝王能使用。但公主有羽化登仙的传奇事迹,没有她玄武门前一箭退兵,“自掘坟墓”犒赏三军,鹿死谁手还未可知。可以说,妹妹就是李元瑛的符兆,是上天预示帝王受命的祥瑞。
册封典礼当日,皇帝命群臣穿着最高品级的朝服出席。
上千名朝臣聚集在宣政门前,按照品阶列队,两侧金吾卫仪仗甲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。在等候礼部宣召的漫长过程中,众人心猿意马,思绪万千。
前韶王妃崔氏因为某件不为人知的过错被废,皇帝与弘农杨氏婚约未成,侧室没过门就病死了。二十五岁的李元瑛仍没一个后嗣,在流放幽州那段日子里,看起来健康也大受损伤。
如何将自己适龄的女儿送入宫中?皇帝还有生育能力吗?若无子嗣,会立弟弟为储君吗?虽无人敢再质疑皇帝的出身,但李元忆于深宫出生,血统倒是无容置疑。公主至今未婚,谁家有资格当她的驸马?起码当年拒婚的家族,怕是三代无缘权贵圈了。
正当群臣举着笏板胡思乱想间,典礼的主角终于现身于宣政殿前。众人看清公主的服饰时,顿时惊得目瞪口呆。
她未着命妇翟衣,而是头戴冕旒,身穿衮服。除了衣服上的章纹稍有不同,垂白珠是九旒而非十二旒外,其余都与皇帝衮冕一模一样——这是皇太子的正式礼服。
群臣这才明白,李元瑛无意让未立尺寸之功的小弟继承大业,也不打算与朝臣商量,在他之后,大唐即将迎来第二位女帝。
这一日,皇帝不仅册封公主“承天万寿”的爵位封号,许其开府自选僚属,而且将最高文散官头衔“开府仪同三司”,最高武勋“上柱国”,以及神策军左军中尉的实职一并授予妹妹。这是有唐以来,首位获得正式朝官职位的女子。
宣政殿内静悄悄的,仅有中书令拖着长腔宣读册立诏书的声音回荡。
授予册宝后,李元瑛牵着妹妹宝珠的手,让她坐在自己身边,也就是皇帝御座上,共同接受群臣朝拜。
御史们当即构思反对的谏疏,内容不外乎是“牝鸡司晨,惟家之索”一类老调重弹。另一帮人则预料到反对意见,已在腹内酝酿反驳之词。
比如,公主既然是羽化登仙的天人重返人间,天人非男非女,本就没有性别之分。既然不男不女的宦官都能掌军封爵,武德充沛的天人公主有何不可?
御座上的二圣携手并肩,皇帝倦容苍白,公主则气血充盈,谁更长久一目了然。朝臣们暗自掂量,是依性别站队,还是押注寿命站队,一场新的博戏已然开场。
宣政殿内暗流汹涌,殿外依旧阳光明媚。
月华门的门楼上立着一道若隐若现的青影。他藏形匿影的本领已入化境,气息收敛堪称完美,即便金吾卫的目光来回巡视,也难以察觉此处有人。
为了找一个最佳观礼位置,他昨天夜里便潜入宫中,提前蛰伏在此处。
远远望去,她穿一身层层叠叠的累赘华服,头上顶着一片滑稽的板板,脸前垂着许多珠串,好像帽子前后安装了门帘。人仍是那般骄傲神气,只是今时不同往日,她拥有数不清的侍卫和臣子,不再是那个仅有一头瘦驴、两三个随从相伴的落魄小娘子了。
凤凰胎流落江湖,一路历劫成长,于天地熔炉之中淬炼,终得破壳涅槃,羽翼丰满。
今天明明是她的好日子,可不知为什么,韦训心头浮现出的,却净是她一路上哭哭啼啼的委屈模样。自伤病痊愈以后,他就在与一个从未有过的强敌战斗,那个妄图再一次“盗珠”的心魔。从幽州一路尾随兄妹俩回到长安,花了数月时间,才终于将其击败。
他很清楚,归隐江湖的日子,她这一路已亲身尝试过了,她不习惯,不喜欢。
而她的世界,他也不喜欢。
他承认自己深爱的花朵生长于他鄙夷的土壤中,但她还是形成了令人尊敬的品格,这不正说明她有足够的勇气和能力改变这片腐朽恶土吗?如果自私地将宝珠据为己有,那就辜负了她的天赋才华,辜负了那个缥缈的乐土之梦。
或许,她才是注定“颠覆天下”的神器。
人生天地间,忽如远行客。旅程总有终点,重要的是一路上的风景。
目光追随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宫阙深处,韦训知道是时候离开了。转身之际,他忽然想出一个谐音笑话:天下该换个明主(明珠)了。
闪念间,韦训便想讲给宝珠听,随后一怔,心下怅然。
作者有话说:
凤凰胎(砒霜版)孝果显著,宝珠一路走通关的地图,骑兵抵达就顺畅了“跪而吮上乳”来自《资治通鉴》,旧唐书新唐书都没记载,按照司马光爱编的习惯,很可能没这回事(但挺有意思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