杨行简哽咽着道:“就是牵驴的青衣奴啊,他之前数次半夜破窗威胁恐吓,臣咬紧牙关不肯吐口,他就百般折磨,将臣挂在旗杆上晾了一宿。我想写信求韶王派来救兵,可信也差点被他夺走,臣拼了命将纸张塞进嘴里咽下才保住秘密。公主请看……”
他扒开圆领袍的领口,赫然见到一个青黑色的手印握在脖颈上,想必是足以让人窒息的力量紧紧捏住咽喉才会形成的瘀伤。
“这两日那恶仆不见踪影,臣观察良久,这才敢半夜前来相认,公主,请立刻随臣离开此等险境!”
宝珠面上发窘,斜着眼睛瞥十三郎,他也局促不安,将手里防范御敌的棍子放下了。
这个误会闹得有点大。
第27章
宝珠面上发窘,斜着眼睛瞥十三郎,他也局促不安,将手里防范御敌的棍子放下了。
这个误会闹得有点大。
十三郎结结巴巴地解释:“师兄、师兄他以为你是坏人……谁让你一路鬼鬼祟祟的跟踪九娘?问你为什么跟着,你就是不说;吓唬你,你又跟狗皮膏药一样不肯离开,怎么看怎么可疑,师兄只能不眠不休地蹲守盯梢,以免你对九娘干什么坏事。”
杨行简露出愤恨不休的神情,指着脖子上的瘀伤,大声斥责道:“小和尚休得造口业,到底谁是坏人?!他可是数次欲将我置于死地而后快!”
十三郎叹息道:“大师兄真想杀你,你有一百个脑袋也都掉了,怎么还能有命坐在这里叨叨。他不过是看你并没真正做出什么坏事,才手下留情罢了。”
杨行简气得双手发抖,义正词严地骂道:“休得胡说,公主时常愁容满面,日日啼哭不休,当然是受制于人才会如此!你怎能指鹿为马、颠倒黑白!”
十三郎被他这番高论骂得目瞪口呆,讷讷地说:“可是她吃到枣里有虫也能哭一场,不是我们故意欺负她啊。”
宝珠尴尬极了,咳嗽了两声掩饰,小声说:“这里确实有误会,韦训是我雇来的护卫,并非恶仆,主簿不要多虑。他虽然喜欢捉弄人,看起来也有点儿可疑……但对我没有什么……什么恶劣行径……”
她越说声音越低,似乎有点理不直气不壮,毕竟韦训外表看起来确实相当可疑。一个落拓无籍的流民,脸上常挂着散漫而讥诮的笑容,无论对谁都不恭不顺,动辄出言不逊。当时在翠微寺初见的时候,她也只是因为无人可用才被迫请他护卫,一路上不止被他气哭过一两回了。
与刘茂、霍七郎等混迹底层的江湖人士不同,她与弘农杨氏出身的杨行简这些高门贵族,都有深入骨髓的“恶奴以下克上”恐惧,这不仅是传奇故事中经常出现的题材,天宝之乱后兵连祸结,礼崩乐坏,恶仆掌握把柄要挟主人、夺主财产、逼占其女,可说是时有耳闻。甚至连天子都有受制于掌军内监的情况。
杨行简见韦训不恭,猜度他是欺主恶仆,并非想当然耳,更何况公主现在无依无靠,年少貌美,正是最可欺的对象。
“总而言之,这里没什么威逼勒索行为,杨主簿不用担心。”
宝珠出言澄清之后,杨行简自然恭敬地点头称是,但心下却暗自揣度:公主乃是长于深宫、未出阁的纯真少女,那恶人武艺高强心狠手辣,必然使了种种阴险卑劣的手段折磨公主,让她难以启齿。本人不在,还留了个喽啰眼线在此,公主必是畏惧他淫威,才不敢吐露真相。
他心想公主万金之躯,何等尊贵,如今美玉明珠沦落恶仆之手,饱受恐吓折磨,反而要频频看家奴的眼色,何其可怜!此间种种经历不堪细说,她不愿承认是理所当然。身为臣子,他自当假装不知,小心呵护,想尽办法维护公主的清誉和体面。
韶王无一时一刻不惦念这唯一的胞妹,可说是思之欲狂。公主现在能活着已经是奇迹,他就算粉身碎骨,赴汤蹈火,也要将她好好护送到幽州。想清楚重点,杨行简不再多说,又是同情又是怜惜地望着她。
宝珠看杨行简狼狈不堪,兼且伤痕累累,想必这些天被韦训折腾惨了。虽然是出于误会,但一个连驴都打不过的弱质文人,能咬紧牙关不肯吐露她的身份,想方设法、百折不挠地试图“营救”她,算得上是忠诚顽强,也难怪深得兄长信任,派他一个人去长安打探。又是同情又是怜惜地望着他。
两个人互相同情了半天,宝珠“啊”了一声,突然想明白为什么前些天韦训一直作息反常,时常盯着别处出神了。他误以杨行简为敌,摸不清底细,这人又穷追不舍缠着不走,除非辣手除之,还真没什么好办法摆脱。
他只是在盯梢跟踪者,并非在看多宝塔吗?
沉思之间,窗外又飘来衙役搜查呵骂的声音,听着越来越近了。
杨行简问:“臣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,敢问公主怎么从地宫中逃出来的?”
宝珠沉沉地叹了口气:“那又是一段编成故事都没人信的奇闻了,以后有空时再讲给你听。现在最紧迫的是,我没有身份户籍,吴致远下令封城捉贼,如果查验到此,皂隶必然对我盘问非难,该如何是好?”
杨行简说:“公主不必担心,臣正是为了此事而来的。”
说着掏出一份登记户籍的手实,上面详细记录着一户人家男女老少六口人的姓名、年龄、身份的信息。
杨行简指着其中一行“女-芳歇-十五岁 小女”的字样,说:“还请公主受屈,暂时扮成行简的女儿。”
宝珠拿了手实细看,惊喜道:“你办事确实妥帖。”想了想又问:“芳歇本人何在?确实是你的女儿吗?”
杨行简答道:“是臣的长女,前年患时疫没了,因家中老母疼爱,念念不忘,一直没去注销户籍。”
宝珠一愣,见杨行简神色如常,心中纳罕。
有了这份手实,就算是有身份的合法人口了,想来不会再被下圭县官差为难,以后也方便旅途中通过各种关卡。如果不是韦训失踪,可算得上称心如意了。
杨行简问:“敢问公主那个青衣护卫去了何处?”
宝珠愁容不展,摇了摇头:“我也不知道,他只说出去办点事,然后再也没回来,接着就封城了。”
杨行简念头飞转,心想那青衣仆失踪之时正好遇上下圭县封城,大约他就是个身负重案的逃犯,怕被这一轮-盘查揪出老底,才畏罪潜藏起来。如此一想,封城倒救了公主。
杨行简本就是亲王府足智多谋的参谋,转念之间已想好策略,说:“那就不劳烦公主深夜迁移了,臣这就入住孙家店,方便近处侍奉,只是这位小师父得换地方了。”
十三郎一愣:“为什么?大师兄叫我留下照顾九娘。”
杨行简道:“小师父还不知道吧,城里正在严查游方僧人,你在这里会连累公主。”
十三郎解释说:“我是有僧籍的,已经在莲华寺挂单,不是浪人。”
杨行简故作惊讶:“什么!已在莲华寺挂单,你怎么没回去?现在官府已经将全寺僧人就地关押,你若在此,公主必被牵连!”
宝珠也是吃惊:“怎么回事?你说清楚。”
杨行简道:“莲华寺正是盗珠案事发地,难脱干系,寺中僧人从上到下都有嫌疑,挂单游方僧也一样当做本寺僧众处理。当然嫌疑有轻有重,多数人都只是关在寺里不许外出,等待盗窃案结果出来。”
宝珠顿时慌了:“他已经在僧堂单据上落字画押,人没有到,名单已经有了,倘若在寺外抓住,立刻就能判作潜逃,罪加一等。”
杨行简点了点头:“此时立刻回去点卯,就说是在檀越家吃住了两天,他年纪小,倒不会引起怀疑。”
十三郎一听,大声说:“我不能落下九娘一个人走!”
宝珠急道:“你懂什么!被当作逃犯抓住是要上刑的!”
十三郎镇定自若,说:“我从小挨打习惯了,并不怕打。”
“胡说八道!上刑跟挨打差之千里!你这死小孩……”
宝珠已经跳了起来,翻出一张包袱皮,将旅途用品和一些吃食一股脑裹了,塞到十三郎怀里,“你看看还缺什么?天一亮你立刻去莲华寺点卯,装得天真烂漫一些,就说这几日都在外面流浪化缘,才听说衙役要拿僧人,赶过来听候发落。”
十三郎急道:“我走了,你怎么办?”
杨行简苦口婆心地劝道:“你走了,公主才安全。要是在客栈被抓,必然要一并带去县衙讲清楚你们之间的干系,就算小师父你头铁不怕杖刑,公主万金之躯,岂能披枷戴锁受辱?”
十三郎一下愣住了。
韦训不在,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小少年,哪里是这老奸巨猾的政客的对手,杨行简利用他与宝珠互相关切的心意,三言两语就把他安排了。
天亮之后,宝珠一迭声催促,命十三郎离开客栈,去莲华寺点卯。
杨行简雇了个走卒,把他的行李从另一家客栈取来,以杨芳歇之父的名义正式入住孙家店,成为她新的监护人。
他一路上殚精竭虑,提心吊胆,如今终于成功把公主从恶仆手中解救出来,打发了喽啰眼线,将她护在羽翼之下。一时间心情舒畅至极,只想纵情舞蹈,连被韦训殴打、被驴踢的伤都不觉得疼痛了。
唯一觉得不妥之处,乃是假称公主之父,虽然只是权时制宜迫不得已,自己不免心中惴惴,如此僭越,只怕要大大的折寿。
第28章
罗成业的家就在莲华寺僧院隔壁,两个大合院之间夹着的一条窄巷,尽头处挤着一个极小的院子,正房一间半,偏厢只有三步宽,无法住人,租给邻居作为杂物间。罗成业就死在他那一间半的正房当中。
县尉郝晋亲自撕开盖了官印的封条,请保朗和吴县令入内视察。
罗成业的尸身以及散落的肚肠都作为物证抬回县衙去了,喷溅在各处的大量血迹已经干涸,苍蝇嗡嗡徘徊飞舞,发出一股冲人的腥臭气味,仿佛肉铺卖的下水馊了。吴致远当场就要吐出来,连忙抽出锦帕捂住口鼻。
保朗倒没有表现出反胃,反而仔细地四处看了看。这一间半房子面积很小,站在中间就可看清四壁,顶棚挑高倒比房间的宽度还长些,看原本结构似乎曾是一间大房,后来拆成了小房子。
罗成业身为一县不良帅,手下管着三四十个不良人,竟然家徒四壁,屋里只有一张窄窄的矮塌靠墙放着,上面连一张席子都没有铺。
保朗问:“这么空荡,其他家私都抬去县衙了么?”
县尉郝晋恭敬地回答道:“并没有,他家就是这样。”
保朗冷笑一声:“别跟我说这死狗生前非常清廉,一贫如洗。”
郝晋低声说:“罗成业有些好赌……”
“赌到所有家私都当了,连公人的衣服都没了?他那天第一次见我,身上公服就不合体。他不是不能上席,是件得体衣服都没有,你们连夜又给他弄了一件?呵呵,你们所谓的万无一失,竟然是弄了这么个赌徒给我护珠。”
保朗声音阴冷刻毒,大热的天,郝晋满头冷汗直往眼睛里流,他擦都不敢擦,只是眨眼让汗自然落下去。
罗成业精明老练,手段也很凶悍,本是下圭县得力干将,将本地黑-道治理的服服帖帖,连上峰华州府也几次借他去破案,如果不是出身绿林底子脏,早已由吏提拔为官了。或许是他看到晋升无望,又有人引诱,最近一年来沾染上赌博恶习,没几天就把家当全输光了,又凭不良帅的身份强行借了城中许多大户的钱继续赌。
这些被勒索的富户也曾到县衙诉冤,郝晋早就对罗成业不满,私下骂过多次,仍是戒不掉。如果不是上司吴致远想借“华州第一名捕”的名头来奉承节度使,他是不敢用罗成业这种赌徒承接这样大事的。然而县尉就是夹心的袄子,事情办得好没他功劳,办的不好里外不是人。
吴致远实在待不住这血腥的凶案现场,用锦帕捂着口鼻打圆场:“这屋里什么都没有,一眼看穿,咱们还是移步到院中说话吧。”
三个人来到院子里,一个年轻的不良人跪在地上,正在等待询问。
郝晋连忙介绍:“此人是王良才,罗成业的手下,就是他最先发现罗成业死在家中的。”
保朗缓缓地道:“你说一说当时情形。”
王良才紧张地咽了口唾沫,说:“回特使,那天早晨该小人去接班,大清早到莲华寺后院点卯,就听说珠子丢了,小人连忙跑来罗帅家里,叫他赶紧去现场。小人敲了许久门,罗帅才打着哈欠开门出来,我一说宝珠被偷,他也吓呆了……”
保朗皱着眉头打断他:“怎么,他当时还活着?你不是开门就看见尸体了?”
王良才马上说:“没有没有,当时罗帅还好好活着,他一般盯夜里那班,上午都在家里补觉,身上还穿着里衣。一听我说丢珠,他说这就更衣,叫我先去寺里候着。”
“然后呢?”
“小人又去兄弟马宏壮家喊了他一声,然后结伴去了莲华寺院里,结果罗帅还没赶到现场。您当时就 ……咳咳,就那个很生气了,我怕罗帅挨骂受罚,赶紧又回来催他快点。”
“这回见到的是尸体?”
王良才点头:“是,小人又敲了半天门,实在等不得,就使劲晃了晃门,谁想门闩没上,一下就推开了……”
保朗接上:“然后就看见一具无头尸体倒在屋里,肚肠洒得到处都是。”
“是、是。特使,这就是小人当日所见的一切,兄弟马宏壮可以作证。”
保朗质疑道:“既然头都没了,你怎么能一眼认出那就是罗成业的尸身?”
王良才一愣,没有想过这个方向,结结巴巴地说:“人死在罗帅家,穿的也是罗帅的衣服……”
郝晋对保朗的敏锐精细很觉棘手,解释说:“回特使,经过仵作检查,无头尸体身材跟罗成业对得上,而且他身在绿林时皮肤留有刺青,左臂缠绕着一条大蟒蛇,从膀子一直延伸到手背,这特征是做不得伪的。”
保朗脸色一沉,沉吟道:“又是蛇……”
王良才眼神迷离,突然喃喃自语说:“他的肠子挂在房梁上,也挺像一条蛇的……”
郝晋背后冷汗又下来了,骂道:“不相干的事别在特使面前放屁!”
保朗不以为意,继续问:“从你最后一次看到活着的罗成业,到你第二次来找他,中间过了多久?”
王良才跪着回答:“回特使,不到一炷香时间,这里本就是僧院隔壁,来回一趟用不了几步。”
保朗自语道:“不到一炷香的时间……”他心算了一番自己全力从多宝塔赶到此处的时间,又问:“可还有别的细节没说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