保朗脑海中浮现出那白蛇熠熠发光的殷红双眼,浓稠的鲜血从白鳞之下喷涌而出……
“人进不来,那就是飞鸟?是猿猴?是儿童?不管是什么东西偷了我的宝珠,我一定要宰了它夺回来!!”
保朗恶狠狠地在香案残骸上劈了一刀,其表情之狰狞疯狂,让年过半百见过许多风浪的吴致远也觉得不寒而栗。
至于死掉的不良帅,保朗并不在乎。他既然是押运特使,当然只关注被盗的宝珠,失了珠子,肩负守卫职责的罗成业本就该死。就算当天没有被杀,现在也早已被他亲手砍做两截。只是两天过去案子仍没有丝毫线索,到了今日,保朗终于想起来询问那条死狗。
他声音瞬间从暴怒转为冰冷,平静地问道:“罗成业尸身何在?”
吴致远被他快速的变脸吓得后背激起一层鸡皮疙瘩,答道:“回特使,因天气炎热,已运回县衙,放置在狱房地下,能稍微缓解腐烂。”
“仵作怎么说?”
吴致远立刻掏出尸单呈上:“经过查验,他身上只有肚腹一处致命创伤,头是死后割下来的。”
“凶器是他自己的武器四方镔铁锏?”
“正是。”
保朗道:“带路,我要去他家中看看。”
烟霭袅袅,韦陀菩萨手持金刚杵,威严而沉默地俯视着这一切。
入夜的时候,十三郎提议自己带着铺盖在宝珠房中借宿,方便有个照应,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。
下圭城万籁俱寂,夜幕之中隐隐约约传来一两句公人喝骂的声音,也不知道搜捕进行到哪里了,但迟早会来到她们住宿的这家客栈。虽然店主现在殷勤伺候,但到时公人进门,他一个小小生意人,当然不敢为她隐瞒。
黑暗中,十三郎翻身的声音传了过来。
韦训依然下落不明。
唯一跟他有关系的这个小沙弥,却说不出师兄到底去了哪儿。宝珠察觉到他可能知道点什么,却出于某种原因,不愿或不能解释。但他为她发愁的情谊倒是相当真诚,不似作伪,如今在她房里打地铺,铺盖也是紧贴在门后,身边放着那根木棍防身。
翻来覆去实在睡不着,宝珠悄悄起身,望向窗外月下的莲华寺多宝塔。
一个身负绝技的大盗偷走了塔顶的宝物,又辣手击杀了守护宝物的不良帅,是谁能飞檐走壁,在皇城中偷盗也如同探囊取物般容易?
倘若皂隶上门,搜身逼问,再受一次安化门前的折辱,她又该如何自处?四方城门已经封锁,她此时就算想逃,也没有可逃的去处。
一念及此,宝珠委屈地落了两滴泪,房顶上的瓦片突然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声响,如同野猫经过。如果已经入睡,是不会发现的。然而宝珠此时正细细回想这两日的遭遇,五官十分敏锐,立刻察觉到这个细微的声音。
一股喜悦之情涌上心头,宝珠忍不住脱口轻呼:“你回来了?!”
窗户给他留着,没有从内拴上。一个人影轻轻推开窗扇,蹲据在窗框上,逆着月光盯着她。
宝珠登时察觉有异:身材和衣服都不对。这个人影穿黑色紧身衣,比寻常男子高大不少,肩宽腿长,脸上蒙着刺客般的黑布。
黑衣人翻下窗框,朝她走来。
“你是谁?!”
宝珠出声喝问,正如韦训说的那样,距离太近,此时张弓已经来不及,她只能从箭筒里抽出箭矢,以锋利的箭头抵在身前防护。
黑衣人的脚步顿了一顿。
十三郎也已经被惊醒,抓起木棍冲过来挡在两人之间。
有他一挡,宝珠一边后退一边张弓,才得以及时将箭搭在弦上。谁知十三郎突然喊了一声:“七师兄!”立刻丢下武器,匆忙去拿蜡烛。
那个黑衣人不再逼近,赞了一句:“好俊的小娘子!”声音清朗脆嫩,竟然是女人的嗓子。
等到十三郎把蜡烛点燃了,宝珠这才看清,这人身量虽高,但肩宽腰细,凹凸有致,是个很有力量感的女子。
黑衣人伸手扒下遮面的黑布,露出一张既美又狰狞的脸来。她本来相貌应该十分俊逸,却自上而下被斜劈了一刀,从左额贯通到右颌,伤疤既长且深,皮肉都翻了出来,纵然已经愈合了,却依然触目惊心。
“四胖子说韦大被一个骑驴的小娘子活捉了,我还不信,如今亲眼见到娘子这般姿容,倒是信了四五分。”
女子带着欣赏的目光上下打量,宝珠竟不由自主羞红了脸。这黑衣人虽然是女儿身,却有一种雌雄莫辨的魅力,举手投足间英姿勃发,是那种能让许多少女意乱神迷的春闺梦里人。
“鄙人霍七郎,韦训的师弟,见过小娘子。”
她拱了拱手,潇潇洒洒行了个男人见面的礼,后退几步,又跳到窗框上坐下了。
宝珠惊魂未定,又有些莫名其妙。这人从身材相貌到声音都分明是个女子,却自称‘七郎’,十三也叫她师兄,不知是何缘故。
女子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看了片刻,问:“韦大不在吗?还想找他谈一桩生意。”
宝珠戒备地问:“什么生意?”
“他不是从佛塔里偷了个一寸大的夜明珠么?珠子又不能藏起来当蜡烛用,自然得出手,我想从中做个牙人,抽点佣金买酒喝。”
宝珠心里咯噔一下,质问道:“你又怎么知道是他偷的?”
霍七郎大大咧咧道:“虽然不是亲眼所见,但这点子很硬,只有他能得手。霍七虽然能登塔,却不能保证不碰一个铃铛。就算侥幸不失手,也没有缩骨术钻进塔顶。那普天之下,能从容上下进出的就只有大师兄了。”
不仅是本地的地头蛇,连他自家的师兄弟都觉得是韦训出手盗宝!
宝珠心潮澎湃,虽然十三郎已经叫破对方名字,她却始终没有放松弓弦。霍七郎见她全身紧绷,时刻警惕,也知道自己不受欢迎,无奈地摸了摸鼻子。既然已经见识过传闻中的神秘美人,又没找到韦训,就道一声叨扰,翻身从窗口溜走了。
霍七离开之后,宝珠徒自惊魂不定,想了想还是把窗户关好拴上了。又检查了一遍门闩,确认屋内再无旁人,她揪住十三郎的领子,又急又气地吼道:“其他人都闻着味儿找上门来了,还不肯说韦训干什么去了?!”
小沙弥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,竖起三根手指赌咒:“善缘向佛祖发誓,确实不知道大师兄现在身在何处!如有说谎,叫天雷劈死我!”
宝珠连忙捏住孩子的手,捂住他的嘴:“别胡说!要成真的!”
她想起幼年时向父亲撒娇,抓着他的袍子赌咒说“若离开阿耶身边,就叫小贼偷了珠儿去!”如今背井离乡,落魄江湖,可不就是被小贼偷走了吗?不仅偷了,还把她孤身丢在险境中不辞而别。
她浑身无力,沮丧地往榻上一坐,喃喃自语:“这人究竟去了哪儿?”
十三郎也在她身边坐了下来,垂头丧气地说:“天下所有人都说是大师兄偷了那宝贝,九娘也是这样想吗?你是不是担心他盗宝后自己携赃潜逃了?”
宝珠长长叹了口气,摇摇头说:“我倒并不这样想。虽然所有线索都指向那促狭鬼,而我也没什么证据……”
十三郎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,满眼期盼等她说下去。
宝珠道:“只是常理推断罢了。他既然能去皇城贡库中偷橘,那宝库之中也可说随意来去,任意拿件什么东西都是价值连城,不至于到了下圭才突然见钱眼开。唯利是图的人我见过的多了去了,此事定有蹊跷。而且他向来做事肆无忌惮,就算一时兴起想去盗珠,也不会瞒着。至于那个‘狮子猲’……”
宝珠挫败地仰天一叹:“哎,这事我实在没有头绪。”
韦训身上藏着许多谜团,都是她不知道的,而他故意用春典不让她知道更多。
当她持灯看向暗河中时,他也是隐匿在黑暗水面之下的怪物之一吗?
第26章
两个人秉烛交谈,还没说完,忽听楼下马棚里驴子嘶哑聒噪的吼声。
平时都是韦训伺候那头瘦驴,他失踪之后,这两天根本没人有心思去管它,草料饥一顿饱一顿,早就心有不满了。驴叫撕破了寂静的夜,紧接着是一个男人“哎呦呦”的痛呼。
宝珠立刻止住十三郎说话,抄起弓,打开窗户,搭箭瞄准楼下马棚。那男子被驴狠狠踢了一蹶子,从马棚里抱头鼠窜逃了出来,接着头顶嗖的一阵冷风,一支羽箭直接穿透他的幞头,像一枚特别长的簪子直插在发髻上。
他惊魂未定地摸摸头顶这支冷箭,抬头望去,见二楼一扇窗户后,一名女子正持弓对着他。箭头往下偏个两寸,他最少会丢一只眼睛,是字面意义的高抬贵手。
陌生男子捂着肋下被驴踢的伤,忍痛低呼一声:“还请手下留情!是小狐公子派我来看看珠儿姑娘过得好不好!”
这句隐语电光石火般触动了宝珠,心脏顿时如惊马一般怦怦狂奔起来,持弓的呼吸节奏全都乱了——她兄长李元瑛的乳名就叫小狐,而宫外无人知晓她的闺名。时间已经过去快一个月,她万没有想到会在这样的场景听到与她过去相关的词语。
宝珠竭力控制心中激动,压着嗓子吩咐十三郎:“去,开门叫他上来!”
十三郎惊道:“这可是陌生人!我、我未必能……”
“今天见的哪一个对我来说都是陌生人!不缺这一个了!”
宝珠连声催促,十三郎只能拎着棍子下楼去了。
这一夜过得如此不平静,霍七走后,又来了个滚一身马粪驴屎的怪人。十三郎不情不愿把他迎上二楼,秉烛一照,只见这中年男子年约四十,作商贩打扮,斯文白净的脸上留着三缕细长胡须,因为被驴踢了一脚又得爬楼梯,痛得面容扭曲。
期间店主出来查看,十三郎忙称是自己给驴添夜草的时候被踢了,才作出响声,把他哄回去了。
两人进屋,宝珠仍然持弓守候,厉声斥问道:“你刚才说的话,再说一遍!”
那男子瞥了一眼十三郎,并没有开口,只是自怀中掏出一份折叠成条形的册子和一只银色的小口袋,毕恭毕敬地双手捧着递给宝珠验看。
宝珠几乎捏不住弓弦了,那口袋是官员佩戴证明身份的信物鱼袋,里面装着鱼符。她将弓挂在肘上,用颤抖的手接过册子翻开,只见朝廷制作公文专用的黄藤纸上,盖着吏部官印,清清楚楚写着官员姓名杨行简,是从六品的亲王府幕僚。银鱼袋是五品以上官员佩戴的信物,越级赐予,乃是格外的信任恩遇。
那人跪地稽首行了大礼,轻呼:“珠儿姑娘万安!是小狐公子派我来的!”
听闻此言,宝珠感到一股热流涌上胸口,她带着哭腔问:“你是谁?阿兄他、他知道我没有死吗?”
中年男子仍是警惕地盯着十三郎,不肯开口。他跪姿挺拔,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上,气质端庄凝重,一派贤良文士风范,与那身肮脏狼狈的行头反差极大。
宝珠立刻命令道:“这小沙弥早知我的真实身份,你但说无妨!”
那男子听了这话,才肃容道:“臣杨行简,任韶王府主簿。殿下身处幽州,惊闻公主薨逝的噩耗,哀痛欲绝,寝食俱废,始终不愿相信您是因疾猝死。殿下赐银鱼袋,命臣隐瞒身份,前去长安调查您真正的死因。”
宝珠哇的一下哭了出来,而杨行简也流出激动的泪水,两人对坐痛哭,情绪都十分激动。
宝珠哭道:“你怎么现在才来?调查出我的死因了吗?”
杨行简哭道:“臣羞愧难当,韶王殿下安排在您身边的人全军覆没。”
“阿兄在我身边安插了耳目?”
杨行简拭泪解释:“殿下身受诬陷前去幽州,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公主,只怕您也受人所害,安排耳目为的是随时得到您平安喜乐的消息。”
宝珠泪盈于眶,惨然一笑:“阿兄一向谨慎,可惜我还是被害了。那你什么时候才知道我没有死?”
杨行简从怀中掏出一角精心包裹的布帕,展开帕子,里面裹着一只脏兮兮的丝履。上面镶金嵌玉,鞋头翘起,正是公主下葬时穿的寿鞋。
“臣在长安始终没有查到什么头绪,倒是在安化门那探听到一则传闻,有个自称珠儿的疯癫女子说是公主的人,想要入城未果,被家仆领走了。”
宝珠面上一红,承认道:“那是我。”
杨行简继续说:“既然没有别的线索,臣只能跟着这则传闻探访,谁想在路边发现这只鞋埋在泥中。此翘头履乃是缂丝云锦所制,颜色、图样都不是民间富豪家能拥有的,臣因此起疑。”
宝珠回想当时从翠微寺步行赶赴长安,一路魂不守舍,因为鞋不舒服,中途被她脱掉扔了。这人好生细致,竟然从农田里找到了这只鞋。
女子的鞋袜乃是私物,并非陌生男人可以持有的,杨行简告罪之后,毕恭毕敬把鞋交给宝珠。
“臣假扮成商贩在那条路上来回行走,探访了许多天,终于发现您的踪迹。当时公主灵柩早已经下葬,臣惊骇莫名,几乎失态,又满腹狐疑,不敢相认,只能默默尾随观察。其后见公主展示百步穿杨的箭术,方才能确定是您本尊。”
“主簿既然早早就认出了我,怎么一直到今天才来相认,还被驴……咳,还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候?”
杨行简的脸色一下子晦暗了,连着瞅了几眼十三郎,吞吞吐吐欲言又止,神色更是古怪:“臣当然想立刻与公主相认,只是……只是您被……被恶仆所掳,臣一介文弱书生,手无缚鸡之力,实无法相救,只能一路跟随,见机行事。”
终于咬牙道出苦衷,杨行简回想这一路上险象环生,与恶人斗智斗勇,心潮澎湃不能自已,突然扑倒在地失声痛哭。
“那恶仆一路上盯梢极紧,臣始终不能靠近,让公主生生受了这许多日的委屈,臣罪该万死啊!”
宝珠本来热泪盈眶,被他这样一说,莫名其妙,跟十三郎对视一眼,小沙弥露出了哭笑不得的尴尬神情。
她问:“什么恶仆?什么被掳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