宝珠喜笑颜开,赞道:“真是个好主意!”
杨行简又惊又怕,频频看向窗外,见县衙中秩序如常,并没人发现异样。继漆盒之后,韦训再次盗取要案证物,这次还是直接从保朗身边偷走的。事到如今,他终于相信韦训在旅途中确实对他手下留情,否则早已悄无声息把自己宰了。
宝珠可不知道杨行简的复杂心思,她拿起这册经书展开,里面的内容就是华严经。只是她所见过的佛经都是卷轴形式,抄写在长长一条纸张或绢帛上,再卷在名贵香木、象牙、金银之类制成的轴杆外。
而这册经书却是折页款,反复折叠成方形,拿在手中很轻便,皇城里只有文书或奏折用这种形式。里面的字是正楷,却不知道为什么墨色不太均匀,有些笔画似有飞白,却又不是,整册经书从纸质到封面装裱都很简陋,不少地方还有墨点污渍。
读了一句《诸报从业起》:一切诸果,皆从因起,一切诸报,皆从业起。宝珠自语道:“既然是抄经,也不抄得好点儿,方显得虔诚恭敬。”
韦训说:“这是雕版书,不是手抄的,是匠人把字阳刻在木板上,再刷匀了墨,印到纸上,晾干之后折叠成册。”
宝珠奇道:“跟刻章一样刻书?那多麻烦!”
“就是那样,只是刻的是佛经而已。雕版虽然复杂,但是只要制好了版,就可以一天之内印出成百上千册,以后随需随印,比手抄快不知多少倍。”
此时雕版术早已问世,只是上层人士瞧不上,依然以收藏费工费时的精美手抄书籍为乐,每卷书高达几千钱,下层官员的月俸花光了也买不了几卷。而印刷书籍虽然质量略差,但只要印的数量越多,成本分摊越薄,如此印刷出来的历书、佛经之类的东西深受下层人民喜爱。
善男信女集资请人雕版,印成许多经书放在佛寺里,一是供奉,二是免费送给上香的信众,广传佛音,这册《大方广佛华严经》就是保朗顺手从莲华寺里拿的。
听了韦训的解释,宝珠又问:“那张纸条呢?”
韦训说:“你再往下翻。”
宝珠继续展开册页,一张麻黄色纸条从佛经里面飘了出来。她连忙拿起来细看,只见上面清清楚楚写着“天知地知你知我知”八个字。
第47章
宝珠继续展开册页,一张麻黄色纸条从佛经里面飘了出来。她连忙拿起来细看,只见上面清清楚楚写着“天知地知你知我知”八个字。
宝珠心想:原来经书只是为了夹着这张纸条,和那漆盒一样是件器皿。纸条只有三指宽薄薄一片,藏在偌大的馆驿里,多亏韦训能想出放火寻字的点子,否则又有谁能翻的到?
杨行简忙道:“就是这个,吴致远说蛇珠失窃时,这张纸条就放在空漆盒里,压在软垫下面。天知地知你知我知——这用的是东汉名臣杨震拒贿的典故,如果贼人留下的是这张纸条,那可就有点儿意思了,不但盗了宝,还隐约有些威胁的含意在。”
韦训说:“发现这字条时共有三个人在场,保朗、吴致远和莲华寺的了如和尚。其中应当有个人知道点什么内幕,才能应上‘你知我知’的话,保朗自己把这字条藏了起来,要么是当做破案的窍要,要么他心里有鬼。”
杨行简见他分析得当,心想此人并不单纯是个以武乱禁的侠客,还是有些头脑在的。
宝珠把纸条拿在手中来回翻看,看清楚字迹的骨架结构,笔画风格,越看心中越是疑惑。
她道:“这是张旭的楷书啊。”
杨行简一愣:“谁?”
“张旭,颠张醉素那个张颠,也有人叫他草圣。”
杨行简道:“哦哦,饮中八仙,可是他不是擅长草书吗?”
宝珠道:“张颠虽然以草书闻名,但他的楷书也是极好的。大家求字都求他擅长的,因此没什么楷书流传,倒是宫中有几张,我照着临摹过。”
大唐从太宗皇帝起,每一代君王都狂热的喜爱书法,代代收集了许多珍贵的书法藏品,皇子皇孙也从小苦练,不说人人都能成为行家,起码见多识广,眼光极高。
万寿公主幼年起就师从书法大家柳公权,杨行简对她的判断很信服,又提出自己的疑问:“张长史七十好几了,已经致仕多年,听说一直隐居在洛阳,想来不能再被卷入这种盗窃案了吧?”
宝珠道:“我只说这是张旭的书法,又没说一定是他亲笔写的,或许是临摹也未可知。但能得到他楷书真迹的人,恐怕很少。”
韦训一边旁听,他虽认得字条上的内容,却不能看出更多信息,见宝珠三言两语间已经判断出字迹来历,既觉得有趣,也感到佩服。
宝珠抖了抖纸片,又道:“奇怪,这纸好生粗糙,居然还有没捣碎的草棒在里面。不管求什么书法,起码以草圣的文坛地位,肯定要用优质纸张,难道是像薛涛笺那种特别定制的纸张,取其田园野趣?”
韦训几乎失笑,说:“这就是民间最普通的麻纸,食肆小店记账,小孩儿初学练字,女人刺绣描样都用这个。细白宣纸三文钱一张,很少有人用得起。”
宝珠与杨行简面面相觑,都觉得蹊跷。难得的草圣楷书,却写在最普通的民间麻纸上,内容又充满暗示,越加扑朔迷离。
杨行简道:“等保朗发现证物被盗,就会有更大的乱子了。”
韦训说:“所以你们仔细看,看清楚记住了我再还给他。”听他语气,轻松得好像去邻居家借针线似的。
杨行简努力保持微笑,忍着不发表评论。
纸条上就只有八个字,正着读倒着念继续揣摩也没什么新东西了。杨行简出去找内宅的仆人说杨芳歇病中呕吐,需要吸水祛味的东西,索要了石灰、麻纸等物,拿回房间查看,确实颜色质地都与那张字条很像。要与原物放在一起对比,才能看出纸张的深浅和质地有别。
宝珠灵机一动,叫韦训照着字条大小把麻纸裁好,调匀了墨,自己照着笔迹摹写。
韦训知道她想要偷梁换柱,站在旁边观看,见她今日还是把袖子翻下来盖住手,只露出一寸葱白似的指尖捉笔,终于忍不住问:“写字也不把袖子折上去吗?小心墨汁弄脏了衣裳。”
宝珠抬头白了他一眼:“你管我呢,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。”
无缘无故被呛了一声,韦训莫名其妙,心中奇怪她这几天手怎么突然见不得光了。
杨行简看见韦训站的离公主那么近,咳嗽病又犯了,咳了几声他当听不见,无可奈何只能出声提醒:“公主书法高妙,你就是欣赏,也该等她写完再看。而且要行叉手礼,不能就这么干站着。”说着示意行礼的标准手势。
这叉手礼是贵族下位者对上位尊长的常用礼仪,回答问话,听候吩咐的静态站姿要始终保持叉手在胸前,以示尊敬和谦虚。然而下层江湖中哪有这许多繁文缛节,韦训更是一向离经叛道,乖张桀骜,连自己师父的话都不听,哪里肯听这迂夫子的教训,烦他叽叽歪歪的多嘴,瞪了杨行简一眼,仍把他的话当耳旁风。
宝珠也不以为意,说:“我答应教他写字,所以得看清我用笔起伏,就叫他站在这里看吧。”
屋里身份最尊的人做出指示,韦训嘴角扬起,露出得意的神情,杨行简只能忍气吞声地应了。
宝珠全神贯注临摹了十几张,从中选了一张最像的,在阳光下对比,连杨行简都看不出字迹区别,连声赞叹公主书法精妙绝伦。
韦训心里喜欢她写的字,想偷偷藏起来一张,杨行简却拿来火盆,一丝不苟把挑剩下的多余字条都烧了,连纸灰都小心地捣烂,不留一点痕迹。他知道她们这些庙堂上的名门贵族常因几个字就断人满门生死,处理这些写了东西的纸尤其谨慎,这才念念不舍地罢手。
宝珠把临摹好的字条晾干夹进《大方广佛华严经》册页中,让韦训原样还回去,杨行简不免忧心忡忡:“保朗这人精明的很,被发现了该如何是好?”
宝珠嗤之以鼻:“我看过他写的名帖,简直不堪入目,他若能有本事看出区别,我便把自己的字吃下去。”
思过斋外传来敲门声,吴致远带着妻子如同往常那般来“关心”杨芳歇的病情,杨行简一个人下去应付,韦训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动静,确定保朗没有跟过来,将佛经揣进怀里,对宝珠说:“我去放回去。”
韦训临走之时,宝珠看见他左手还缠着布条,知道他烫伤严重,刚刚病愈就来回奔走,翻窗上梁,那布条已经变得很脏,也不知道受不受得了,于是去捉他的手想看上一眼,叫他换一换。
韦训一惊,心中竟闪过一丝莫名害怕的情绪,下意识闪身躲开了。
宝珠行动出于自然,并没多想,被他一躲,反而显得十分难堪。韦训眼中的抗拒抵触太过明显,她本是尊贵至极的身份,自尊心也是比天更高,当下又羞又恼,越想越是生气,心道自己困于囹圄还天天绞尽脑汁想帮他洗清罪名,他竟然避她如蛇蝎一般,当真是自讨没趣,可笑至极,怪不得带她出去都只拎着腰带搬运,原来是不想碰到她。
宝珠自感颜面扫地,眼眶中泪珠莹然,面如寒霜,厉声痛骂道:“快滚!以后不要来了!”
韦训心中大震,逃也似的从窗口翻了出去,宝珠把窗扇猛地甩上,立刻上闩。
关窗响声大到连楼下都听见了,杨行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,吓得一哆嗦,强笑着对吴致远夫妇说:“这风越来越大了,刮得窗户乱响,莫不是要下雨?”
作者有话说:
张旭死于安史之乱年间,其实年代稍有对不上,既然是架空故事,就不那么严格了
第48章
心慌意乱地将夹着字条的佛经放回馆驿原处,韦训找了个没人的阁楼角落藏了起来。
他茫然若失地看着自己双手,不明白为什么非要躲开她,更不知道那股畏惧怯懦的情绪来自何处。
当时刚把她从陵墓中救出来,因墓中情形诡异,她脸上盖着魌头面具,恐怕身上也扎有钢针铁钉之类厌镇之物,他把她全身每一寸肌骨都仔细捏过一遍排查,也没觉得有半分难为情。
如今不知道怎么,忽然间就一碰也碰不得了。
好不容易挨到天黑透了,仍是无处可去,他想起师弟在莲华寺里未必有的吃,在街头买了张胡饼送过去。
十三郎见他心神恍惚,一副灰心丧气的模样,十分奇怪。
“师兄这是怎么了?”
韦训闷闷不乐地说:“不知道怎么,我有些害怕。”
听了这句话,十三郎如遭雷击,大惊失色。韦训年纪虽不大,但天资纵横,悟性极高,少年时已是天下第一流的高手,在小沙弥心中,他这位大师兄向来是无忧无虑,无所畏惧的,哪怕知道自己命不久矣,也是向来洒脱豁达。至于遇到艰难险阻,劲敌仇家,更是越强越亢奋,从没见过他怕过什么。
“还能有大师兄对付不了的敌人?!难道是那使横刀的高手……”
韦训摇了摇头,实话实说:“不是敌人,我惹她生气了,她叫我滚,说得斩钉截铁。”
十三郎又遭雷击,睁大了眼睛,不可思议地说:“那就赶紧道歉啊!这有什么值得怕的?”
韦训忧愁地看着小沙弥,想了又想,低声说:“我不知道该说什么。”
十三郎手里捧着胡饼,心想今年自己才十二,还是个出家的和尚,大师兄可真是找了个合适的人来商量这个问题。
师兄弟两个从未遇到这种奇怪的棘手境况,面面相觑,只能找了个无人的屋顶坐下,吃着饼讨论。
十三郎只道是韦训如往常那般捉弄人闯了祸,抱怨道:“师兄你不该惹恼九娘,她对我们俩都很好,前些天你藏起来,她执意要去看看你,见你病得厉害,她还哭了。”
韦训心中怦然一动,又不敢置信,嘴硬地反驳:“她本来就是个哭包。触景伤情要哭,枣子里吃出虫来也哭。”
十三郎皱着眉头,迟疑地说:“我解释不清,那情况好像不太一样……对了,你抓伤她的手,这事道歉了吗?咱们一件件解决。”
听他这么说,韦训莫名其妙,质问道:“胡诌八扯,我什么时候伤了她手?!”
十三郎觉得不可思议:“大师兄难道没看见瘀伤痕迹吗?”
韦训皱着眉说:“我什么也没看到。”
“你那时病得不省人事,九娘去摸你额头,你突然犯病狠捏她脉门,幸亏我赶着卸力,才没有伤及筋骨。师兄你自己的指力自己知道,留下乌青一个爪子印,还好没掏出匕首给她当胸捅上一刀,那活珠就真变成死珠了。”
怎么会?怎么会?韦训一下子愣住,满心都是这熊孩子胡说八道,该一脚把他从房顶上踢下去。可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她一直用衣袖遮遮掩掩的样子,无论写字还是射箭,就是不肯露出手腕。一时间他全都明白了,顿时气血翻腾,悔恨懊恼,脑子里全都乱了套。
十三郎看他震惊而混乱的表情,仿佛是真的不知道。他知道韦训极讨厌别人碰他,有意识控制时还好,一旦失神,必有死伤,难道是因为这事惹了乱子?
小沙弥低声说:“还是想办法道歉吧,就算她说了滚,师兄真的敢撂挑子就走吗?”
在一团混乱中,韦训也扪心自问,他敢吗?
杨行简寻来时,便是她与家里人重新搭上了关系,他本应该就此撤退了。可是那个三撇鼠须的弱质文人根本没有保护她的能力,在这样乱世之中,她这样超群拔萃的人品,一路上会有多少强人虎视眈眈?只怕是比多宝塔上的蛇珠更遭人惦记百倍千倍。
就算他现在立刻把保朗除了,以后也会有第二个第三个保朗来垂涎,杀也杀不完。他亲手把她从棺木中起出来,又耗费了许多内力心血救活,现在扔进虎狼之穴一走了之,他确实不敢,也舍不得。
一声喟叹,韦训失落地说:“她说得清楚明白,按理我是不该纠缠了。”
十三郎想起陈师古在世时说过的话,韦训这一路上故意避而不谈,只要他一提,大师兄要么拔腿就跑,要么假装没听见。这一回,看来是必须说个清楚了。
十三郎郑重其事地说:“师父在世时,说能救你性命的丹药叫凤凰胎,又名活珠子。九娘她是天子血脉,贵妃之后,真真正正的凤凰胎;她名字叫宝珠,你从墓里活着把她救出来,又应了‘活珠子’。师兄治病的关窍,就着落在九娘身上,这是佛法里说的因果定数,你要是走了,这绝症该怎么办?”
韦训如何想不到这些,一路上只是不愿意细想。十三郎直截了当的点破,他更加心绪激荡,无法冷静。他一生受先天寒邪所苦,每次发作痛不欲生,发丘多年,遍寻古墓,始终找不到那个传说中的丹方,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,才心灰意冷决定金盆洗手,认命等死。谁想最后一次,竟然把她挖了出来。
蓬莱灵药虚无缥缈,根本不知道是不是真实存在,这个人却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,会哭,会笑。就算她是治病的药,救命的珠,他要怎么用?还能扔进鼎炉里煮了吃吗?
师兄弟俩在月光下相对无言,想起这些年来的坎坷际遇,都是百感交集。
良久之后,韦训低声嘱咐了一句,“你自己回寺里去吧。”说罢从房檐上跳了下去。十三郎看他垂着头,步伐深一脚浅一脚,去的方向仍是县衙。
一直目送韦训背影消失,沙弥心想:佛经中说“无挂碍故,无有恐怖”——难道因为心里有了挂碍,从不知畏惧为何物的人才会感到害怕的情绪?
县衙内宅已经是一片漆黑,只有门房值夜的人点了一盏昏昏欲睡的马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