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终于醒了,让我好等。”
某个冷森森的声音忽然传到耳边,正堂建筑洒下的阴影之中,一个青衣人悄无声息从暗处缓步走进月光里。
保朗心头一惊,立刻握紧了刀柄,下盘沉移,双手架刀摆出防御姿势。
这人一直站在那吗?为什刚才没有注意到?
只见那人一袭青衫,身形瘦削,肤色苍白,冷月照耀之下,细长的影子模糊而浅淡,整个人如同飘浮在海市蜃楼之中。保朗揉了揉眼睛,心神恍惚之下,一时间疑心这青衣人是阴间鬼差。
“让你梦中不知不觉死掉也太痛快了,是以一直候到现在。还有人等着我,赶紧速战速决吧。”
青衣人一边催促,一边从腰间蹀躞带上拔出一柄仅八寸长的匕首。
看到反射着月光的刀刃,保朗渐渐清醒过来:这就是那个久寻不获的江湖大盗青衫客。
青衣人闲庭信步朝他走来。
保朗唇边浮现出一抹残忍笑意,双手握刀,摆好了劈砍架势。是人,就能杀死。先不论武艺如何,兵器向来是一寸长一寸强,一寸短一寸险,想用这把餐刀大小的匕首来跟他手中二尺六寸的精钢横刀来拼刃,似乎太过天真了。
他正这样想着,突然感觉自己视线一下子沉了下去,迅速下坠,一直沉到地砖之上。青衣人破了洞的靴子近在咫尺,站立在他的脸前面。这是怎么了?保朗脑中泛起最后的疑惑,然而这个疑问无人解答,他的视线渐渐模糊变暗,直至漆黑一片,到死也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。
无头的尸身喷出一腔热血,接着双膝一跪,瘫倒在地。
韦训弯腰抓住保朗的发髻,把人头从地上捡起来,看到死人脸上还挂着迷茫的表情,冷笑一声。他一抖匕首,血珠飞溅,刀刃寒光四射,再无残血,才收刀入鞘。耐心等人头热血流尽之后,他将之收进随身携带的皮囊。
宝珠心情忐忑,一直等到天色蒙蒙亮了,还没看见韦训的影子。她回想起陈禹所述,保朗只用一刀就把荧娘劈成两截的话,更是坐立难安。再想韦训病愈没几天,手上伤还没好,后悔自己没拿上武器跟着去掠阵。
她忍不住问霍七郎:“怎么要那么久?”
霍七抛接玩弄着自带的几粒骰子,满不在乎地说:“韦大可能饿了,顺路吃口早饭,耽搁了一会儿。娘子尝过孙家店附近那家柳叶博托吗?面叶雪白可爱,爽滑筋道,味道着实不错。”
宝珠脸色一沉,劈手从她那里夺过骰子,随意往碗里一掷,骰子滴溜溜转动再停下,满把红艳艳的满月。
她冷冷道:“你若再胡说八道,我请你吃一顿马鞭。”
霍七郎惊讶于她的手气之壮,又见她真的生气了,心中惴惴,暗想这小姑娘相貌娇俏可人,怎么恼怒起来气势如此可怕?能收服青衫客的人,果然不是等闲俗辈。
霍七收起戏谑,正色道:“娘子实在不必担心,刚才我说去帮衬,只是在逗趣儿。大师兄已经练到玄炁先天功最高一层,蜃楼步迷踪遁影,脚踏清虚,再添十个保朗,也不是他的对手。他虽然喜欢上梁潜伏,但杀人向来正面硬刚,从不叫敌人背后受死。现在不来,可能在等对方睡醒才动手,这种恶人不面对面杀掉,就太便宜他了。”
宝珠听不懂她说什么,只是霍七确实没有撒谎,话音才落,韦训的影子就从街头出现了。他右手托着一个荷叶包裹,左手拎着皮囊,轻松自在地走了过来。
宝珠一下子如释重负,想自己白白担心了半天,他还不急不躁的,跺脚急道:“你可真慢!叫我好等!”
韦训把那只热腾腾的荷叶包递到她手上,笑道:“是羊肉馅的,这家蒸饼铺排队的人多,着实等了一会儿。”
霍七郎摊开手,一脸“我就这么说过”的无奈表情。
他还真的是去买早饭了!宝珠此时哪里有心情吃蒸饼,忙看向他手里那个沉甸甸的皮囊。
先跟宝珠说过话,韦训才收敛了笑容,来到常州工匠们面前,打开皮囊口扎的绳子,将袋子底朝天一抖,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滚落在地。
“九斤八两人头一个,用来交换漆盒。”
众工匠都吓了一大跳,迅速退开,杨行简更是心惊肉跳,连忙蹦起来挡在宝珠面前,以免她受到惊吓。
只有碑匠陈禹睁大双眼,如同饿虎一般扑了上去,双手抱住人头仔细打量,看清楚面容之后,突然又哭又笑地癫狂大叫:“老天开眼!老天开眼!荧娘大仇得报!我死而无憾了!”
众人才知道那是保朗的人头,韦训所说“以物易物”指的就是恶人的头颅。
碑匠恶狠狠地往人头上啐了两口,怒目而视保朗浑浊的眼睛,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。
漆匠赵法明连忙双手捧着七宝琉璃漆盒敬上,又是感激又是惊叹:“义人有侠气!莫不是老天派来的神兵?!”
韦训正色道:“只有如此才配得上你们常州工匠的义气,盗珠案牵连的人都死在这人手里,与你们无关。”说罢也不推辞,接过了漆盒。
陈禹忽然把人头往地上一扔,将手在身上擦了擦,叫道:“恩人请稍候!”说着一瘸一拐地奔到最近的一顶帐篷中。
宝珠忙问过程如何,韦训只道稀松平常,没什么可说的,还是买蒸饼排队费劲一些,劝她趁热吃。
过了片刻,碑匠又一瘸一拐地奔了回来,裤腿上染了一大片血迹,手中攥着一颗圆溜溜的珠子,原来刚才是割肉取珠去了。他用袖子反复擦拭掉鲜血,打开漆盒盖子,颤巍巍地把珠子放了进去,激动地道:“古人讥讽郑国人买椟还珠,怎么能让恩人只拿一个空盒子走呢?只有这样才配得上恩人义举!”
众人都是吃惊,韦训劝道:“别冲动,这是你家传的宝物啊。”
陈禹脸上涕泪交加,哭道:“荧娘就是我唯一的家人,她死了以后,我就没有家了。既然没有家,要传家宝又有何用?!”
韦训再次推辞,漆匠赵法明与众工匠商量了几句后,上前道:“义人莫要推辞了,这颗夜明珠带走了太多人命,或许是我们这样的草民福薄命轻,命中注定承受不住这样的宝物吧。”
陈禹是为了感激韦训为女儿报仇雪恨,除此珠之外无以为报。而其他人的意思则很明确,做为卑微的普通人,他们实在无力抵抗夜明珠带来的种种贪婪和觊觎。
杨行简也说:“夜明珠和漆盒都是重案证物,让他们继续持有,反而危险,不知什么时候遇上一波搜查,就解释不清了。”
他这会儿彻底酒醒,吓出了一身冷汗。韦训一声“去去就来”,直接端了节度使官员的项上人头,不但大摇大摆地拿回来,途中还顺手给公主买了蒸饼,也不知道是肆无忌惮,还是习以为常。
事情已经犯下,站在同情工匠们遭遇的立场,杨行简也觉得让韦训带走这两件东西更恰当。
韦训推辞不过,收下了装有夜明珠的漆盒。霍七郎眼看有财可蹭,高兴得眉飞色舞。宝珠亲眼见过珠子之后,沉吟不语,若有所思。
接下来就是怎么处理保朗的人头。陈禹想切下大仇人的鼻子耳朵,将之大卸八块以泄愤。众工匠觉得那个假坟墓还空着,不如直接放进棺材里埋进去填土。
杨行简仔细考虑后道:“盗珠案还没有结案,审案的保朗先身首异处,这事必然不能了结。不如把人头放到官府能找到的地方,免得他们继续四处搜捕,扩大影响。”
韦训笑道:“如此说来,我倒是有个合适的好地方。”说罢又把人头收回皮囊中,扎上了绳子。
回头见宝珠还抱着那包蒸饼呆呆站着,荷叶都没有打开,他问:“不想吃蒸饼吗?那等我回来一起去吃博托。”
第59章
天亮之后,衙役们从县衙大堂前的院落里发现了保朗无头的尸身。
吴致远嗟叹一声,知道自己此生的仕途到此为止了。不仅丢了节度使献给天子的夜明珠,还让特使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杀害,民间各种诡异传闻沸沸扬扬不可阻挡,连自己手下的差人们都极其抵触继续查案。
斩蛇夺珠的保朗先是发疯砍人,随后又变作一具无头尸体,万目睽睽之下,白蛇化龙现身,鬼神参与其中,凡人哪有本事追究?
保朗的头颅很快被人发现了,就放在丢失了夜明珠的莲华寺佛塔第七层。
韦陀菩萨金刚怒目,他那无坚不摧、能斩断人间所有烦恼的金刚降魔杵插在人头之上,如同是菩萨亲自斩杀的一般。死者扭曲的面容与菩萨脚底下踩着的青鬼并列,保朗生前的一切执念、贪欲与魔障就此烟消云散,再也不能重来。
这颗首级凭空出现之时,多宝塔内部仍然是重重封锁的密室状态。案件到此,也再没有什么查下去的必要。
至于悄悄消失的杨氏父女,他们俩不来找自己麻烦已经是不可思议的幸运,再不敢去追究了。
城门重新开放,困在下圭城的各色人等终于能够自由来往,白蛇报冤的故事将跟随他们脚步传遍四方。常州工匠们启程继续西行,去为尊贵无比的万寿公主的身后事忙碌。
至于万寿公主本人,正忙忙碌碌地准备上路东去,可左翻右找,就是找不到从吴致远家带出来的脂粉眉黛,不禁大是疑惑。
她隔着窗户询问准备鞍辔行李的韦训和十三郎:“你们俩看见我化妆的脂粉没有?”
十三郎迷茫地摇头,韦训眼神清澈无辜,说:“我不认得那些瓶瓶罐罐。”
宝珠心想这话倒是在理,难道从县衙出逃的时候,根本忘记带出来了?
询问未果,她转身继续翻找,韦训低下头继续准备鞍辔,唇边露出一丝狡黠笑容。
他心想这姑娘天天拥被赖床不起,不催个三五八遍都不肯出门,要是每天再化一两个时辰的妆,那也不必赶路了。
至于她拿着胭脂往脸上涂个狰狞的假伤口,又或是擦红嘴唇宣称要去摆布陌生男人之类,他未曾见过此等可怖的道具,深受折磨,实在不堪忍受,昨天夜里趁她睡沉了潜入房间悄悄偷出来,一股脑都扔到灌木丛里去了。
出发之前,杨行简特意买了一辆两轮牛车,车篷四周设有帷幔,外观朴素,里面铺上锦褥,以备宝珠路上累了歇息。只是县城地方小,没能为她买到合适的婢女,觉得亏欠了公主,喋喋不休地不停念叨。
韦训听烦了,直言道:“她文武兼备,能破案也能手刃罗成业,完全能照顾好自己,用不着什么婢女。”
杨行简一听这话,大叹其气,心想毛头小子果然天真,说:“你根本就不懂老夫说的什么。”
此时宝珠快步从客栈里走出来,低头翻找已经装在驴背上的行李,背转过身,韦杨两人哑然失语,全都愣住了。
身为贵主,从生下来就锦衣玉食奴环婢绕,宝珠虽然弓马娴熟、武德充沛,但日常梳头穿衣的自理本事却非常稀松平常,结构简单的胡服还能穿得体面,这层层叠叠的襦裙就不太能对付,又没有镜子照看,慌慌张张地出门,背后一角裙边掖在里面也没察觉,转过身就能看到她的亵裤露在外面。
老杨回头瞪了一眼韦训,摊开手,意思是:懂了吗?
杨行简历练老成,并不慌张,左右张望打算找个路过的妇人去提醒宝珠,韦训已经快步径直走过去,杨行简愕然失色,压着嗓子喊:“不行!你不能直接跟她讲!”但已经阻拦不及。
韦训走到宝珠身侧,指着驴背上悬挂的行李说:“我刚看见有个毛虫掉进你的箭囊里去了。”
宝珠最怕虫子,一听这话,登时花容失色,踮着脚尖往箭囊里张望,“哪儿?掉在哪儿了!”趁她分神,韦训手腕微动,以极轻的手法将她身后那一角裙边抽出来抹平了。
他心想这声东击西的把戏还是小时候街头偷盗学的,已经不知多少年没用过了,如今拿来为她整理裙子,倒也有些好笑。回过身来,看见杨行简恼火地大摇其头,满脸不以为然,韦训露出一口细白牙齿,笑得更加开心了。
只有宝珠自己被蒙在鼓里,扒着箭囊不停问:“毛虫掉在哪儿了?我怎么没有看见?你该不会又在捉弄我吧?”
下圭县一切事了,再也无人阻拦,一行人备齐了车马行李出发。
宝珠骑在驴上,韦训前面牵着缰绳,十三郎断后,又加上坐在车上赶牛的杨行简,四人从下圭县东门出去,宝珠仍在为可疑毛虫的事纳闷,见城门外的官道旁站着一个英气逼人、风流倜傥的高个黑衣人,正是已经离去的霍七郎在等着她们。
霍七听见她说“捉弄人”等话,笑着迎上来,插嘴道:“韦大又整人了吗?那天去劫狱起事,我看见他顺手把县令老爷的官印偷出来,藏在县衙大堂屋顶的房梁上,吴县令现在只怕找疯了。除非把大堂拆了重盖,否则别想找到,他死也想不到官印就藏在自己头顶上。”
听她说破,韦训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,宝珠和十三郎则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。只有杨行简自己有官位在身,心有戚戚,稍一联想丢失官印的感受,不禁吓得冷气从脚底往上冒,哪里笑得出来。
宝珠从后看着韦训矫健又轻盈的背影,一边笑,一边想这人路见不平行侠仗义,事了拂衣去,深藏身与名,何等慷慨潇洒。谁能想到他私下里这么喜欢恶作剧,一天不干就心痒难搔,浑身促狭顽皮的少年气,也不知道什么人把他养大的。
又想起来一件事:“这案子水落石出,就只有一件事怎么也对不上,陈禹伪造的那颗假珠,到底被谁偷走了?”
韦训道:“我有个猜测,不一定对。”
宝珠催促道:“快讲!”
韦训道:“我几次去莲华寺佛塔上探查,发现白天的时候热量都汇聚在塔顶,上面几层非常热。陈禹用来伪造夜明珠的那颗蛋,恐怕是孵化了。”
宝珠皱眉道:“乱讲,又没有母鸟孵蛋,怎么能自己孵化?”
韦训道:“你不知道,蛇是不需要母亲孵蛋的,只要外界温度足够热,就能自行孵化。漆盒里面的锦缎软垫上有一块透明的污渍,如果是蛇蛋孵化时残留下来的液体,那就讲得通了。”
宝珠哦了一声,细细思量后还是觉得不对,又道:“但是就算小蛇孵化出来自行游走了,那还会留下蛋壳呀,做不到天衣无缝,当时在场的三个人肯定能发现端倪。”
韦训说:“有一种蛇孵化前后蛋壳会变软,小蛇孵化出来,蛋壳就是它第一顿美餐。如果正好是这种蛇,那恐怕就是天意了。”
众人一听,都沉默不语,韦训自己也说只是推测,根本无从验证。整件案子无论是抽肠上梁、油炸人头,还是白蛇显形、蛟龙过境,种种诡异踪迹都是人类有意弄出来的,可总觉得冥冥之中有许多鬼使神差的巧合。
常州工匠因万寿公主之死路过下圭县,韦训发病,盗珠杀人案碰巧栽赃在青衫客身上,大家一步一步深陷其中,身不由己被迫参与破案,直到荧娘被害的旧案水落石出,才得离开下圭。
一切诸果,皆从因起,一切诸报,皆从业起。如今碑匠一家的大仇借着韦训的手得以血洗,希望荧娘在天之灵能够安息了。
被封在下圭县十几天,夏季的暑热逐渐退却,离开封闭的城池,但见晴空一鹤排云上,天高气爽,烦闷心情也随之一扫而空。
宝珠抬头望去,见空中缓缓飘过一片缥缈薄云,轮廓变幻不停,好似一位浑身雪白的少女敛衽盈盈下拜,若有若无,轻盈妙曼,不知是真实景象还是她心中所念的幻想。稍一迟疑,想喊其他人也来观看时,那片云便随风而散,再无踪迹可循了。
作者有话说:
本文以唐传奇、志怪为灵感参考,不是纯推理破案,会有一丝丝奇幻的底色