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0章
走出下圭城许久,回首看不见城池的时候,韦训拿出那个漆盒递给宝珠,道:“送你了。”
宝珠愕然:“这是工匠们报答你的东西,你连名字都不肯留,那不是只剩下这个了吗?”
“我提前就说过定做漆盒是为了送人。”
韦训把盒子硬塞到她手里,牵着驴匆匆往前走,不敢回头。言下之意,本来就是要送给宝珠的。
他又道:“你听见工匠们怎么说的,韦大福薄命轻,承受不住宝物,这一行人里数你最尊贵了,还是你拿着吧。”
霍七郎连忙叫道:“你们俩不要互相辞让了,让我霍七拿去卖掉分钱,人人有份,岂不是两全其美?”
宝珠打开漆盒盖子,将那颗珠子托在掌心里来回拨弄翻看,低声道:“要是能卖得掉倒好了。”
十三郎见她若有所思,似乎憋了一肚子的话,朗声问:“九娘是嫌血渍肮脏吗?我去拿到溪水里给你洗一洗。”
宝珠立刻否认:“那碑匠不顾残疾伤病,千方百计为女儿洗冤报仇,百折不挠血肉藏珠,算得上是个人间猛士,猛士的血哪里会肮脏?只是这颗珠子实在是奇怪……”
霍七忙问:“哪里奇怪?”
宝珠叹道:“说不上来,就是跟我经手的珠子都不一样。”
万寿公主因为本名宝珠,但凡九州四海敬献到宫中的宝物,带有“珠”字的东西,皇帝一般都会直接赏赐给她。诞辰节日,更是一斛一斛地赐给珍珠。因此平生所见过的明珠不计其数,天下无人能及。
韦训知道她眼光好,道:“从你见到这东西以后,就不太对劲,既然旅途漫漫,咱们有的是时间听你讲。”
霍七和十三郎也凑上来,都是非常好奇的样子。
宝珠叹道:“那我就简单说说,大家随便一听。这颗珠子表面有珍珠色泽,珍珠又分为海珠和蛇珠两种……”
十三郎奇道:“世上还真有蛇珠这种东西?是蛇肚子里吐出来的吗?”
宝珠道:“蛇珠就是江河淡水中出产的珍珠,因为古代传奇里总有大蛇从江河中衔珠送人的故事,所以淡水珠总是用蛇珠代指。蛇珠的光泽不如海珠强烈,质地也不如海珠紧密,因此价值不如海珠,不过也是很漂亮的。但这颗珠子光泽暗淡,质地不均,无论哪一种都不及。”
霍七道:“可是它真的会发光啊!那天夜里我特意凑过去看了,有一层淡淡的朦胧荧光。”
宝珠叹道:“怪就怪在这里。珍珠和夜明珠其实完全不是一种东西,珍珠是贝、蚌等活物里滋生出来的,而夜明珠是一种打磨成圆形的玉石,白天不发光的时候是青绿色的,表面没有任何珠光。”
霍七惊讶道:“夜明珠竟然不是珍珠吗?”
宝珠摇了摇头:“夜明珠又名随侯珠,是从石头里挖出来的,也分成常亮和不常亮两种。常亮的珠少见,多数都是不常亮的。”
十三郎道:“难道是一闪一闪的?”
宝珠笑着摇头:“那倒不是。那种珠子需要白天吸收金乌精华,晚上才能发光。如果层层包裹放在宝库里,用不了多久就变成一颗普通石头了,得重新补充阳光。以前皇城内库也曾有盗取替换夜明珠的案子,追究到底,其实就是捂得时间太久,需要晒晒太阳,并非被替换了。”
众人听她说得条理分明,实在是见多识广,都是叹服。
宝珠道:“陈禹家传的这颗珠子,虽然二者兼备,但色泽皮光不及珍珠,夜间亮度不如随侯珠,不伦不类,所以我才觉得奇怪,只是不便当场说出来。”
杨行简一直跟在后面默默听着,此时出声道:“老夫虽然不懂鉴宝,但人性还是略知一二。碑匠一说珠子是他先父从胡商手里高价收购来的,我就起疑了。一个不愿意靠家传手艺生活的外行人,毫无经商经验,竟然敢全资涉足水分极大的珠宝生意,实在没有自知之明。
胡商手里虽然能见到海内少见的稀有宝物,那也得有足够的眼光辨认才敢交易,如果说欺负外行人,他们最是在行。陈禹的父亲买来这颗珠子之后极难出手,就是侧面印证。”
宝珠惊讶道:“你的意思,是他父亲被胡商骗了?”
杨行简摇了摇头,叹道:“不敢说,只是推测而已,人都死了三十多年了,上哪里验证呢。”
众人听他分析在理,都觉得怅然。
韦训忽然伸臂一探,轻轻从宝珠手里拿回珠子,接着二指夹住运力一捏,在霍七的惊叫声中,珠子表面赫然裂开一条缝隙。
宝珠更是骇然失色,无论珍珠还是夜明珠,都是没有核的,就算碾碎成粉齑,里面顶多有粒沙子。不管韦训指力多强,肉胎凡体,都不可能凭空捏碎这种质地紧密的东西。
霍七郎惨叫道:“大师兄何必下死手?就算不是真家伙,折价卖掉也能换酒喝啊。”
韦训笑道:“这个不能验证,那个不能验证,我心里实在痒得很,今天非得有件弄明白的事。”
他这等一身反骨的桀骜心性哪里肯听人劝阻,接着使力再捏,摧碑裂石的强横指力过了第二遍,珠子再也承受不住,表面四分五裂,带有珠光的外层如同受潮的墙皮一样纷纷脱落下来,里面露出一颗普普通通的琉璃珠。
这东西在长安五百钱能买一斛,是逗小孩玩的东西,也是建筑琉璃瓦的原料,单独一颗根本不值一钱。
宝珠连忙从韦训手里把这些残留的东西接过来细看,发现从琉璃珠上脱落的东西是一种混合了珍珠粉和矿物粉末的碎片,不知用什么材料调和在一起,裹在琉璃珠上再打磨光滑,才造出一颗不伦不类的“夜明珠”。
霍七郎眼睁睁看着发大财的机会被韦训捏了个粉碎,失魂落魄,加之被飞了几记眼刀,知道此处不能留人,她说了几句闲话,就此告退离去了。
韦训却觉得亲手识别出一个多年骗局,脸上浮现出得逞的笑容。直到看见宝珠有怅然失落的意思,才说:“不好意思,都送给你了,又让我手痒捏碎了。”
宝珠摇了摇头,唏嘘道:“这尺寸的珍珠我有很多,并不觉得可惜,只是想到天意弄人,陈禹被一颗假珠子弄得家破人亡,可怜可叹。”
碑匠一家的惨剧,席卷全城的盗宝大案,竟然全部来自一颗胡商造假的夜明珠。陈家三代、常州工匠、保朗乃至节度使崔克用,都没有足够的眼力和经验识别出来。
即便有谁隐隐觉得不妥,也没人像韦训一样肆无忌惮,敢暴力揉捏宝物来验证真假。直到来到她的手中,才终于原形毕露。
杨行简见霍七远远离去,留下的人都知道宝珠的身份,才说出压抑已久的心里话,他鄙夷地道:“保朗这獠奴狼子野心,就算他通过献珠成功得到提拔,终其一生,也绝不可能有资格见到公主一面,真是愚不可及,痴心妄想。”
宝珠则想,就算她没有遭遇谋害,现在还好好待在宫中,而这颗“夜明珠”也顺利运抵长安,那大概还是会通过天子赏赐落到她的手上,只能说冥冥之中自有定数。
而她也只会谢过隆恩,因其成色低劣随手丢在一旁,不再过问。可这样一件皇室手中无足轻重的玩物,竟能在民间掀起腥风血雨,数不清的人为此惨死,可见世事酷烈无常。
但是这一切,陈禹和荧娘都不会知道了。
沉思许久后,她终于想通了。
“为了帮助陈禹一家,常州工匠们冒着死罪,凝结心血打造了这件七宝琉璃盒。思前想后,其实这一场盗珠风波中,最珍贵的宝物反而是这个装满侠义之气的空盒子。真是没有想到,‘买椟还珠’竟然挺开心的。”
她想到自己流落江湖,备尝艰辛,一路素面朝天,到如今终于有一件像样子的妆奁了。小是小了点,倒是趁手,接下来路过东都洛阳的时候一定要买些颜色艳丽的脂粉放进去。漆盒里空间有限,口脂是买大红春还是嫩吴香呢?不论别的,石榴娇是必备的。
想到几十种胭脂色彩等着自己去挑选,宝珠心驰神往,脸上浮现出单纯快乐的笑容,艳阳照射之下,眼神顾盼神飞,肌肤灿若云霞。
她怀里抱着七宝琉璃盒,落落大方地笑着对韦训说:“这礼物我很喜欢,谢谢你。”
韦训被她的容光晃得目光闪躲,不敢直视,忙低下头牵着驴继续前行,心想世上珠宝无论真假贵贱都不过是些死物,哪里抵得上一个活人散发出来的光芒耀眼,也只有这般人物,才配得上‘宝珠’二字。
倘若再有什么蹊跷案子无故栽赃在青衫客头上,他肯痛快认下的罪名,就仅有“盗珠”这一项。
《白蛇姬》完
第61章 番外
寒风萧瑟,冷霜侵骨,庭院里积了一层枯枝败叶,但没人去收拾。
陈师古穿着一身打了补丁的灰袍,站在火盆旁边看书。
他漫不经心地翻了一遍书页,这是今年新榜进士的诗赋、策论的合集,龙虎榜单刚下,长安城好事的人就攒了个集子,抄写传播起来了。这二十多个人,就是整个帝国最顶尖的俊杰,他们今后的人生,就要为这个由盛转衰的国家鞠躬尽瘁,死而后已了。
大唐最隆盛最风光的曲江游宴即将为这些新榜进士举行,想必他们正在为自己烧尾成龙、成为天子门生而高兴得彻夜难眠吧,就连诗词之中,也满是锐气和希望。
陈师古幸灾乐祸地冷笑,忽而捂住胸口咳喘了一阵,将册子扔到火盆里烧了。
清冷月光下,一条瘦仃仃的人影缓缓地照了进来。
没有脚步声。
哪怕以他洞察秋毫的耳力,也听不到一点动静了。
青衫少年静静地站在廊下,不肯进屋。
“我要走了。”他说。
他很少喊师父,陈师古也很少喊他名字,一老一小,互相以“喂”称呼,以至于陈师古怀着嘲弄之心,干脆给他取了‘韦’氏大姓。他十文钱从饥民那买来这个小鬼的时候,并没问他父母姓什么。
至于什么天地君亲师,温良恭俭让,陈师古向来弃之如敝屐。
陈师古冷笑:“不想学了?”
少年说:“我能学的已经学到手了,我想学的你不肯教。”
陈师古淡淡地道:“不是我不肯教,书里的东西是有毒的,学了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烦恼,不能给自己带来一点好处。”
这道理无法说服少年,他倔强地说:“可你每天都在服毒。”
陈师古指着自己的床——一具破旧的棺材——说:“所以我落到这般地步。”
他教他武艺,教他认穴发丘,就是不许他读书识字。但是这个小鬼桀骜难驯,不肯听话,跑到书斋去偷听。
陈师古责罚他的时候,他还振振有词:“我没有给讲师束脩,是在屋顶上偷听,既然是偷,就不算违反你的指令。”
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,那时候他还能痛揍小鬼,三年之后,他只能打得中两三下,就被他逃走了。
“只能偷。”
陈师古收徒之后,不给他吃饱饭,也不给棉衣穿,叫他自己去偷。偷得着就有东西吃,偷不着就挨冻饿肚子。至于被原主抓住毒打辱骂,那说明业艺不精。
他对待徒弟实在不好,所以少年要走,也是理所应当。
没有任何征兆,陈师古突然暴起,拔剑挺刺,如同一条灰龙扑向门口,雄浑内力催动之下,剑身嗡嗡作响。
青衫少年折身后仰,轻轻一弹,飘然退至庭院。陈师古继续追刺,少年竟不转身,依然倒退闪避,蜃楼步诡秘莫测,身形如鬼似魅。陈师古的剑招瞬息万变,顷刻间已经翻出上千式,剑尖始终迫在少年胸口一寸,却始终刺不下去。
一道灰影和一道青影交缠飞旋,若即若离,快得根本看不清招式,剑气四溢,庭院中的落叶全部飞扬舞动起来,形成一张巨网,将这两条极速运动中的影子包裹在中央。
两人缠斗良久,虽然一时间分不出胜负,但是一人为进,一人是退,这之间高下就十分清楚了。
倏忽,少年纵身飞起,一缕青烟般轻飘飘地掠上树梢,站着不动了。
陈师古持剑立在庭院中。这一剑始终没有刺进少年胸膛,非不为也,实不能也。他已经老了,衰弱已极,哪怕使出全力,也杀不掉这个小鬼了。
因剑气盘旋飞舞的落叶一一落地,秋风拂来,青衫少年站在树梢上随风晃动,仿佛没有体重一般。月光之下,他清瘦白净的一张窄脸隐在阴影之中,看不分明,只有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闪闪发亮。
这小鬼十四岁还是十五岁了?陈师古当年没问,所以也不清楚,记得只有猫仔那么一丁点大,但是又抓又咬,野性十足,他那对衣不蔽体的父母,只能分出一文钱来买了根饴糖,才勉强哄他跟买主走。
他非常倔强,又十分高傲,就如同他当年一样,只是当年锐不可当的少年现在已经满头华发。
这股傲气,能在晦暗凶戾的乱世中保持多久?无挂碍故,则无有恐怖,他现在这样快,是因为没有任何东西缚住自在心神,将来则未必。
这小鬼会碰个遍体鳞伤绝望而归,天资卓越而又心怀怨恨,到那时候,他的武功才能真正炉火纯青登峰造极。
陈师古不由自主看向屋内的空棺材。
君埋泉下泥销骨,我寄人间雪满头。
光阴荏苒,那人竟然已经死了快四十年了。陈师古发现自己确实老了,当人经常回忆过去的时候,说明他已经没有未来可期待了。他一生无法宣泄的仇恨,绝望至于疯狂,最后只不过是一抔黄土,满地残穴。
“惊才绝艳,博学宏知,文韬武略,旷绝一世;然所求所愿,终不得顺遂。”这是他自己的师父赤足道人给他留下的谶语。他从黑暗中来,见过刹那间的虚无光明,却注定要再次回到黑暗中去。
锵啷一声,陈师古将长剑丢在地上,拂袖而去,留下一句:
“你出师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