韦训冷笑一声,对他说:“老六,你这婚礼还没开始,闹婚的人暗地里就已经动手了,这纸笔上的阴险暗器,咱们几个谁也防不住。”
霍七郎建议道:“你着急用,要不请九娘给你写几首新的?”
宝珠说:“我不会写诗,我家也都是找人代笔呢。”
她这话倒并非谦辞,大唐皇室和贵族们非常喜欢诗词,上至祭祀婚丧、下到宴饮玩乐,哪里都缺不了诗的点缀,但那终究只是一种风雅的无形玩物,除非个人有特别爱好,也没哪个皇室子弟专门去学习写诗,更喜欢以上位者的身份来欣赏品评,笑看诗人们为了拔得头筹绞尽脑汁,拈断胡须。
如有各种场合需要诗词赞美,自然有御用诗人奉诏创作。当然,不管是御用诗人,还是在野诗人,谁都不敢用这种下作手段侮辱皇室。
宝珠说:“既然都是请代笔,你不如直接用现成的名家诗词,与这些低劣句子有云泥之别,而且保证不会出错。”
庞良骥心急如焚地说:“可我不知道有哪些名家诗词专门写催妆、却扇的,求九娘子仔细说说!”又转身一迭声催促总管,“庞叔!快快快!快去备下笔墨纸砚!”
这“疾风太保”的腿虽然废了,性子却依然跟原来的江湖外号一样着急,当即在酒席旁边摆了一张方桌,铺上池州澄心堂纸,以易州松烟墨在端州紫石砚上碾磨,提起宣州诸葛笔,浓浓沾饱了墨汁,恭恭敬敬递给宝珠。
宝珠心想她跟这暴发户家没有任何恩怨关系,自恃矜贵,不愿赐墨,淡淡地说:“我只念给你听听,你去找别人写。”
庞良骥痛快地说:“那我自己写,你念得慢点儿啊,有些字我得想一想呢。”
宝珠当即念了十来首著名才子写的催妆诗和却扇诗,庞良骥认认真真抄录,宝珠往纸上瞥了一眼,满脸嫌弃:“你这手字写得可真烂,浪费了这些笔墨。”
庞良骥却不以为然,得意满满地道:“这已是江湖顶尖水准了,当年还有人叫我武林探花郎呢。”
霍七郎羡慕地插嘴:“他家里有钱,从小请得起西席。”
宝珠一愣,登时想起韦训说过江湖中人大部分人都不识字,包括他自己也只能读不能写,相较之下,这浑身冒傻气的公子哥倒是成拔尖儿了。
与此相反,大唐最顶尖的文人墨客,则几乎人人都向往江湖侠客潇洒肆意的生活,李太白等甚至天天腰佩长剑到处闲逛,以任侠自居。宝珠想到这两个从不交涉的阶层,虽然有心互相奔赴,却谁也挨不着谁,有种错位的好笑意味。
庞良骥一直以为宝珠同是江湖中人,危难之时侠女愿意出手襄助,心里很是感佩,说:“我庞家有几座矿山,在玉城已算是颇有资财,你文采这样厉害,竟然能防得住纸笔中的暗器,家里该是多么有钱啊!”
这憨气十足的话一出口,宝珠呵呵了两声,转头看见韦训已经趴在桌上,把头埋在双臂之间,无声无息笑得浑身发抖。
把这些名家词句全都抄录下来,庞良骥突然发现自己面临一个新难题,忍不住大声哀嚎:“只有三天了!我根本背不下来啊!”
于是众人的眼神又不由自主全都投向宝珠,仿佛她有这般通天的能耐,可以让庞公子瞬间打通任督二脉背下婚礼诗词似的。
甚至连庞家总管都满脸期盼,卑微地祈求道:“我家小郎用了一个多月才把之前那几首背个七七八八,这从头开始,该如何是好!求小娘子好人做到底,送佛送到西,帮帮我家小郎!”
宝珠转头看了看外面蒙蒙细雨,心想自己这会儿是出不去了,干脆坐下来,要了一壶甜甜的桂花醴,一边观雨饮酒一边指点。
“朝廷曾经颁发过允许民间婚礼‘摄盛’的恩典,你知道吗?”
面对陌生词语,庞良骥茫然地摇头。
宝珠解释说:“就是允许举行婚礼的男女使用的车马、服饰超越一等,以示贵盛。就算你没有官位,结婚那天也可以穿上五品官员级别的红色礼服,不算僭越。”
庞良骥一拍手掌:“这个我知道!原来新郎官的红衣服是这样来的,那不是天经地义,还得朝廷允许吗?”
宝珠不理,一口气说下去:“既然有摄盛的规定,那你不仅可以穿红衣,还可以拿笏板。”
庞良骥兴奋地说:“这东西我准备好了!嘿嘿,特别订了最贵的象牙质地。”
终于提到关键处了,宝珠说:“你把背不下来的诗句用蝇头小楷抄在笏板内侧,到时候偷偷看着念就行了。”
此言一出,大家又呆住了,庞良骥更是惊讶至极,喃喃道:“竟然能这样作弊?”
宝珠不以为然:“笏板的作用本来就是这样的,上朝的时候记录天子的旨意,或是奏报事宜散碎,又或是户籍、税收上繁复的数字记不住,那些记性衰退的老头儿就得抄在笏板背面,以免忘了事被治罪。不然你以为大家无缘无故举着那么一块东西有什么好处?怪麻烦的。”
庞良骥怔怔地说:“这事我当真琢磨过,听说大官们进入皇宫都不许带刀剑武器,兴许是他们谈不拢的时候,要用这板子互相殴斗吧,反正打不死人。”
他话没说完,宝珠扑哧一声,几乎将桂花醴呛进鼻子里面,遥想庞良骥猜测的那种混乱可笑的景象,一边大笑一边咳嗽,前仰后合不能自已。
霍七郎自然而然凑过去想帮她拍背顺气,中途被韦训警惕地瞪了回去,他自己也想帮忙,可宝珠身上衫子轻薄,他伸出手竟不知该放到哪儿,犹豫迟疑了片刻,最后只掏出一块干净布帕递给她擦脸。
目睹这一幕,霍七郎想笑没敢笑出声,忍得腹肌发酸。
心想这人的日暮烟波掌至柔至纯,内力吞吐下能将敌人震得外观无损却五脏俱碎,而指爪上的功夫则比以此扬名江湖的老四鬼手金刚邱任更刚猛无俦,可遇到刚才那种需要好生呵护的场景,这对罕有人匹敌的爪子倒笨的不知道该怎么用了。
霍七郎只想看乐子,故意不出言点醒,等着看这狂傲的小鬼能迟钝成什么模样。明里观庞傻子发癫,暗中瞧猞猁犯蠢,这一单生意做的那是相当划算,不白白从关中跑来一趟。
眼看一柄笏抄不下所有诗句,庞良骥赶紧命人去赶制几个备用的,庞总管心里有底了,笑道:“我家小郎不用科考入仕,就有郭汾阳那样的满床笏了!”
他朝宝珠拱手弯腰致敬,道:“小娘子可帮了主人大忙了,这份恩情我庞家必牢牢记在心上。您熟知宫廷之事,是长安武林人士么?敢问家里做什么营生?”
宝珠一愣,后悔刚才得意忘形说得太多,想了想,模棱两可地道:“我家做宫里的生意。”
庞总管恭敬地说:“原来是皇商,怪不得见多识广,娘子以后来玉城,就是庞家座上宾了,有什么吩咐只管开口。”
他忍不住嘀咕:家里这难缠的小祖宗要能看上这姑娘该多好,不仅识文断字,言辞爽利,又通身的富贵气派,不比那穷酸儒家的女儿强上百倍?
那人家虽祖上清贵,但现在已无一人为官,全家白身,穷得揭不开锅了还死要面子。索要巨额聘礼也就罢了,庞家有的是钱,并不在乎,可拿到聘礼后依然摆明了看不起人,傲慢势利,软饭硬吃,处处贬低鄙夷小主人,当真气煞人也。
庞良骥不知道家中老人所思所想,只是觉得一件大心事落地,兴高采烈之下不知该怎么表达感激钦佩,非得当场撮土为香,要跟九娘子拜个把子。
韦训又趴在桌上笑得发抖,宝珠无言以对,心想她是出于仗义才施以援手,这纨绔倒好,竟然想从她这儿讨个异姓王来当,世上岂有这等便宜好事?不假辞色地断然拒绝了。
作者有话说:
庞总管:如果小祖宗能跟这姑娘在一起就好了 庞六:收到,这就拜把子,好兄弟一辈子 舜耕余草木,禹凿旧山川这段出自冯梦龙《古今笑史》
第66章
有了这份交情,庞良骥盛情邀请宝珠和韦训他们一起参加三日后的婚礼。
宝珠天性活泼静不下来,杨行简这一场风寒病来如山倒,病去如抽丝,虽无生命危险,却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病愈上路,天天蹲在客栈里已是气闷,听到庞家力邀,便有些心意动摇。只是毕竟是出席典礼,仍想打扮得体,梳着歪歪扭扭的发髻绝对不行。
她迟疑着说:“我出门时太着急,没带梳头化妆的婢女……”
庞良骥还没开口说话,庞总管先干脆答应下:“小娘子无须担心,明天我就派家里簪娘来这里侍奉,乡下地方没有京师那么多新式花样,您有什么需要尽管指点,也叫她们开开眼。”
宝珠一喜,心想庞良骥天马行空口没遮拦,这管事的倒是妥帖,问:“是请我担任陪伴新娘的女傧相吗?我在家倒是为兄弟姐妹做过几次。”
这次老大和老六同时摇头。
庞良骥根本不看人脸色,心直口快断然拒绝:“不成!婚礼上最光彩夺目的女子必须是我娘子,你长得也挺好,要是抢了她的风头可绝对不行。”
宝珠当即就要翻脸发火,韦训却说:“障车闹婚的时候,首当其冲被闹的就是女傧相,那不是个好职位,跟你家的典礼不是一回事。”
霍七郎嘿嘿一笑:“所以说该让我陪着新娘子,老七我不怕闹啊,闹得越凶越有趣儿!”
庞良骥撸起袖子要喷人,总管从背后揪住他的衣服使劲晃了晃,恳求他别再开口说话了。庞总管努力摆出得体笑容,对宝珠说:“小娘子是主人邀请的上宾,不必担任什么,只要肯出席观礼,庞家就蓬门生辉了。”
宝珠点了点头,心道能够邀到她出席,这场民间婚礼确实规格极高,理应感到受宠若惊。
此时雨已经彻底停了下来,宝珠不想再耽搁,叫来店主问灵宝县有没有什么名胜古迹,打算骑着驴出去玩。
店主想了想说:“从这儿往西南走二十里,有个戾太子冢,是汉武帝被冤死的儿子刘据的陵墓,那里的思子宫和归来望思台挺有名气,好多来往的文人都特意要去瞧瞧。”
路途不算远,宝珠当即决定就去那里游览,叫上十三郎拿着油纸伞,两个人一起出门去了。
韦训仰首把碗里的残酒一饮而空,站起来打算跟着去,庞良骥疑惑地说:“那就是个大土台子,没什么好看的,大师兄是打算顺手挖进去瞧瞧地宫吗?”
韦训淡然一笑,说:“我已经不干那行当了。”
庞良骥心底一紧,不知那丹方他是找到了还是彻底放弃了,问:“那你跟着干什么去?咱们哥几个喝着酒,提前盘一盘仪式步骤不是更好。”
听见外面毛驴的蹄声哒哒离去,韦训已经不耐烦了,敷衍着对庞良骥说:“我去牵驴,你不是听说过我被生擒了么?”说罢快步蹿出,轻轻跃过门槛,迅速从客栈门口消失了。
庞良骥震惊地回过头来,才看见霍七郎脸上泛起忍耐已久的揶揄笑容,她玩味无穷地说:“这世上不光只有六师兄会犯傻。”
天色阴沉,远处的山峦在灰云笼罩下,轮廓变得模糊不清,如同王维笔下的山水,墨色层层晕染开来;无边无际的桃林被雨水冲刷过,近看枝叶更加翠绿明艳,又像是李思训父子的青绿山水风格。景色远近对照,更别有一番风情。
空气湿润清新,不晒也不热,确实是游山玩水的好节气。
去往那汉代古迹的路上,宝珠骑在驴上,将发生在七百年前那一场巫蛊之祸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。
汉武帝晚年昏聩,宠信奸臣江充。江充与太子刘据不睦,深恐武帝驾崩后刘据找他报复,于是编造巫蛊事件陷害刘据,污蔑太子谋反。刘据被逼起兵,卫氏一门与官军对抗,终因寡不敌众兵败,其后逃到灵宝县,被追踪的士兵发现,卫太子不愿被捉受辱,便刚烈地自尽了。
一年后汉武帝才幡然悔悟铸下大错,枉杀了贤能仁厚的继承人,诛杀江充为刘据报仇,但太子人死不能复生,武帝只能哭着为他建了思子宫和归来望思台。
专注地听着这掉了几万颗脑袋的古代权谋故事,十三郎即感慨又觉得过瘾,说:“咱们这代也有个被废掉的太子,好在没互相厮杀就了结关了起来。”
宝珠大为不悦,看左右无人,道路空旷,沉着脸骂道:“李承元哪里能跟卫太子刘据比较?!他不配!要说奸臣进谗言,贤能被诽谤,由此被天子疏远的皇子,应该是我的阿兄韶王才对。李承元顶多适合那个暴戾的‘戾’字,倘若我将来有一日得以翻身,把他灭了,一定给他安上这谥号。”
十三郎一听把她惹火了,赶紧道歉,心里却不怎么明白。
韦训也惊讶她生这么大的气,回头问:“他怎么得罪你了?”
宝珠怒容满面地说:“他干的龌龊事不可计数,只提一件。就说那一年吐蕃大军来犯,军饷兵粮筹措不足,李承元直接上表天子,提议把我送给吐蕃国王赤松德赞和亲,以止兵患。赤松德赞已经是六十岁的老头了,那一年我才九岁。”
韦训一惊,心下勃然大怒,脸上却没有露出表情,只冷笑着嘿了一声。
宝珠又说:“幸好我从小深受父母宠爱,那时候阿娘还在,父亲也舍不得,自不会让我受屈。李承元就是想要通过剪除兄长身边助力,将他孤立起来。”
十三郎也惊呆了:“这人竟这样坏,诽谤你兄长的事也是他干的了?”
宝珠说:“是,那时候他已经失势,眼看我阿兄马上要登上太子之位,就联手魏王一起干的。”
十三郎问:“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坏话?”
宝珠不想详述,只绷着脸说:“是非常险恶、非常歹毒的谣言。”
歹毒到能一夕之间就夺走了天子的信任和宠爱,忽忽数年,从储君候选到被贬斥到边陲荒地去。
明明是高高兴兴一起出来玩儿的,却不小心把她惹得难过动气,师兄弟两个都有些后悔。
此时看到道路旁边立着一块刻有“汉台风雨”四个字的石碑,宝珠知道地方到了,便叫韦训牵着驴走进小道里面。
因为巫蛊之祸乃是古代非常著名的政治事件,后世历代地方官员都对戾太子冢多加维护捐建,墓地周围曾经茂林修竹、亭台错落,是个很好的踏青去处。只是安史之乱后天下户口折损过半,地方上不再有盛唐时的财力物力,才渐渐荒废了。
远远看去,思子宫已经倾颓,归来望思台只剩下一座大土台。
戾太子冢正好位于长安和洛阳之间的“两京走廊”上,来往的文人墨客都喜欢到此凭吊,并作诗借古咏今,周围残存的建筑墙壁上多有题诗。
宝珠把其中最著名的白居易著作:《思子台有感二首》念诵师兄弟两个听,又给他们讲解了诗句中曾家机上闻投杼、尹氏园中见掇蜂的典故。
韦训认认真真地听完,评价道:“听他的意思,奸臣江充的作用有限,还是汉武帝自己轻信谣言导致骨肉离间。”
听了这话,宝珠只觉得被一柄锋利匕首捅进胸口,一时难过得说不出话来。
这当然不是韦训的过错。他虽然没有读过书,却极聪明,又好学,她日常说些文章词句从来是一点就透,触类旁通。假如能托生在官宦名流之家,不知该有多么出类拔萃,文采出众。
仅就点评《思子台有感》这两首诗上,他马上就抓住了诗人最精要的观点。
无论奸人怎么进谗言,最终决定偏听偏信、冤枉骨肉的还是天子本人。宝珠如何不懂这其中的道理?只是自己从小深受父亲宠爱,父女之情难以割舍,才从来不敢深想其中关键,今日让韦训无心之言点破,简直痛到呼吸困难。
韦训立刻察觉到她气息紊乱,回头望着她,疑惑地问:“你怎么了?哪里不舒服?”
宝珠不想承认自己被一句话触动了心思,强笑着说:“想是刚才嘴馋贪杯,多喝了点桂花澧,风一吹有点头晕。”
韦训仔细观察,见她神情恍惚,气色苍白,不像是喝多了,疑心老杨把病气过给了她,登时没了游览的兴致,赶紧叫她从驴背上下来,坐在路边休息,十三郎急忙取下水囊,托在手里让她喝一些顺气。